○趙娟整理
2012年是北京大學哲學系建系100年。100年,是一個說掌故的機會,況且北大有那么多優秀的哲學宗師。

1957年春,湯用彤(右)在北大燕園寓所指導學生。
1952年院系調整后,湯用彤不再主持教學科研,成了分管基建的副校長,但他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常說事情總需要人去做,做什么都一樣。因此,在大興土木的校園工地上,常??梢钥吹剿徛哪_步和不高的身影。湯用彤雖然擔任北大的行政領導,但他一直堅持上課。1963年冬,湯用彤的身體已一天不如一天,只能臥床休息,但仍然躺在床上給學生講課。許抗生回憶當時的情景說,湯先生因講課時間不如以前那樣長,內容也少了,就在《出三藏記集經序》的一些篇章上加文字注解,交給學生閱讀,以求彌補講課的不足。而這些注釋,“包括佛教名相的解釋、佛教年代的考證、人物的考證,乃至有關文字校勘等”,對于讀懂佛教典籍,助益甚深。
抗戰時期,馮友蘭由長沙去往昆明,途經鎮南關,過憑祥城門時,手臂意外骨折。后來金岳霖對宗璞說起此事,幽默地作了一番演義:“當時司機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過城門了。別人都很快照辦,只有你父親聽了這話,便考慮為什么不能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區別是什么,其普遍意義和特殊意義是什么。還沒考慮完,已經骨折了?!瘪T友蘭因在鎮南關折了手臂而留了胡子,聞一多從長沙走到昆明,也蓄了須。聞先生因此自美道:“此次搬家,搬出好幾個胡子。但大家都說,只我和馮先生的最美?!?/p>

馮友蘭在書房中
馮友蘭曾評價張岱年說:“中國傳統中的讀書人,即所謂‘士’者,生平所事,有二大端:一曰治學,二曰立身。張先生治學之道為‘修辭立其誠’,立身之道為‘直道而行’,此其大略也?!瘪T友蘭還曾用《論語》中“剛毅木訥近仁”這句話,來評價張岱年的品行。“仁”是內心的大愛、真誠,“剛毅木訥”所體現的則是踐履仁的行為的堅強與果敢,也就是“直道而行”。這樣的評價出自與張岱年相知相處甚久、同歷北大風風雨雨的馮友蘭之口,更讓人信服為不易之論。

中國哲學史家張岱年
北大哲學系五○級學生歐陽中石稱贊任繼愈“是一個真正有君子之風的人”。五四級的杜繼文回憶說:“他(任繼愈)特別能采取平等的態度來研討,跟學生在一起也特別隨便,從來不會用自己的身份強迫別人接受他的觀點?!比卫^愈對學生的學業和生活都十分關心,為學生批改論文,都要逐字逐句,細到糾正標點錯誤。有的學生生活有困難,他每每拿出自己的稿費給予必要的資助。五○級的李澤厚上學時不幸染上肺結核,任繼愈經常送錢給他,讓他補充營養。李澤厚對這份師恩一直感念不已,后來定居美國,每次回國一定會去看望自己的老師。任繼愈的門下弟子,也都在中國哲學、中國宗教方面學有所成,不少人成為這些領域的一流學者。

青年任繼愈(1938年從長沙步行到西南聯大后留影)
鄭昕曾經有一次在哈勒大學聽哈特曼(Nicolai Hartmann,1882—1950)的演講。哈特曼堅持從實在論觀點研究認識論,并認為本體論研究應當與認識論研究相平行。而在鄭先生看來,哈特曼的這一思想是對新康德主義和經驗論哲學的背棄。聽完演講后,鄭昕怒不可遏,氣沖沖地返回馬堡,甚至因為過于氣惱而在中途換車時迷了路。第一次聽到這則故事時我暗暗發笑,不過好笑之余,也不禁為鄭昕對自己所信奉的哲學的熱情與真摯而感動。難怪汪子嵩曾經說過,比起哲學家來說,鄭先生更像是一位詩人。

鄭昕著《康德學述》(商務印書館1946年版)
金岳霖感覺到自己是一個研究抽象思維的人,不適合招惹政治。他在回憶文章《對于政治,我是一個“辯證的矛盾”》中寫道:“我這個人根本沒有改造世界的要求,只有了解世界、理解世界的要求。我基本上沒有擁護舊世界的要求,也沒有打破舊世界的要求。中國共產黨和毛主席等領導同志的努力打破了那個舊世界,我非常之擁護,并且愈學習愈擁護。但是在我的頭腦里,我仍然只是在了解世界上繞圈子。請注意,在最后這一句話里,‘世界’兩個字說的實在就是宇宙?!?/p>

著名哲學家金岳霖
沈有鼎不愛換洗衣服,一件衣服一旦穿上了身,就好像長在身上,中間一水不過,直到破爛不堪脫掉丟了為止。自然的,他也不愛洗澡。而且這位哲學家的眼睛還總是很迷蒙,好像一直在發呆。和他迎頭碰上,完全可以不打招呼,因為“打了也白打”。他急匆匆走他的路,想他的哲學問題,大部分時候“好像沒看見你一樣”。這副尊容,再加上不洗衣服不洗澡的邋遢樣,很容易引起別人誤會,以至于被警察捉去過。為此,關于他的謠言很多,有人說他逛商店時被當成小偷,有人說他想看表便爬上人家的墻頭,還有人說他是因為看女人洗澡而被捉。沈先生還不會做飯,偶爾與夫人動口角,夫人就不做飯。無法,他只好找領導,氣急敗壞地說自己夫人是反革命分子。……以上所述權當笑談吧,倒也不必當真。

著名數理邏輯學家沈有鼎
但還有很多趣事,顯示出這個“瘋子”人生的另一面。他嗜書如命,據說有借書不還的“毛病”;不管是哪一個系的教授開課,只要他感興趣就去旁聽、發問,還會插嘴說“你講錯了”,讓人家下不來臺。在西南聯大時,他吃遍當地的風味食品,就連寺院的齋飯也不放過。據汪子嵩回憶,在聯大后面的文林街上,經常可見沈先生出現在茶館或小飯館,提著他那小小的“百寶箱”,里面裝著書和錢,口中念念有詞。據說,沈先生還可以出錢請學生喝茶,但只有當他覺得你的意見有意思時,才肯讓你吃他買的那碟花生或者瓜子。要是旁邊湊來一些得不到他青睞的學生,他就會伸出手,緊緊護住碟子里的瓜子,嚴肅地說:“不給你吃?!?/p>

20世紀80年代初,宗白華(前排右二)與進修教師合影。
“文革”中,宗白華的家也曾被抄,他被關在外文樓,被罰去掃樹葉。但他仍以無言對之。當時,和宗先生一起被罰去掃樹葉的馮友蘭曾講過這樣一件事:“那年夏天我和白華同在‘南閣’學習,有一次看見他身穿白褲褂,一手打傘,一手搖著紙扇,從北閣后面的山坡上走來,優哉游哉。我突然覺得這不就是一種‘晉人風度’嗎?曠達是晉人風度的特點,達到那種境界,自然就是晉人風度。假定勉強做,就是矯揉造作?!钦婷孔燥L流?!弊谙壬@是何等的胸襟和氣度,他是把中國古代文人精神中最高貴的地方融入了自己的生命,才能有這樣的境界。我們今天總是說他的“散步美學”,卻不知宗先生的“散”,不只是注重生命體驗,也不只是閑適和瀟灑,而是對世事洞徹后方能有的從容悠游。
(本文節選自商務印書館2012年10月出版的《北大哲學系1952年》一書,本刊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