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日歷

曹有云

格爾木大雪的日子

為何昨夜一場雪

一場并不大氣浪漫的雪

今早讓我莫名激動如此

是地理太單調

還是心理太單調

還是神經枝條不夠強健

但事實是

格爾木下雪太難

難于十月懷胎生子

昌耀說

大雪的日子不過是平凡的日子

但事實是

格爾木大雪的日子確是不平凡的日子

一場大雪于格爾木就是難產多磨之后喜得

的貴子

與我而言就是文思枯竭寒荒之后靈感的天

降突襲

是大自然語言吝嗇而慷慨的恩賜

是詩歌堂奧難得稀有的洞明啟示

是徹悟是狂歡是酩酊大醉是醍醐灌頂

大雪的日子不過是平凡的日子

格爾木大雪的日子確是不平凡的日子

夜半之蒙古長調

夜半

馬路彼岸傳來幾聲蒙古長調

幾聲斷斷續續，忽遠忽近，忽高忽低

如火如煙，綿綿不絕，藍色的蒙古長調

今夜

他們酒足飯飽

他們衣食無憂

惟余這古老而蒼涼的長調了

來自草原大漠曠野高山深處

一種銘心的孤獨

一種刻骨的憂傷

在城市破碎的夜幕中震顫，彌漫

那是人，惟有人尚能獨具獨享

高貴美善的孤獨與憂傷

乃與生俱來，根植于遺傳基因鏈條上

無可拔除無可治愈的孤獨與憂傷

古人云：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

這夜半聽之愴然而幾欲泣下

揮之不去欲罷不能的蒙古長調

憂患乎？安樂乎

俄頃，那酒足飯飽

衣食無憂的醉漢們

已消隱在茫茫夜色

無可追尋而已惘然

那幾聲斷斷續續，忽遠忽近，忽高忽低

如火如煙，綿綿不絕，藍色的蒙古長調

還在燈火闌珊之夜半空際震顫，彌漫

久久揮之不去，令人神傷而更復惘然

父親的日歷

父親用盡

整整一生浩瀚的光陰

在耐心一張一張撕閱

從晨曦到黃昏

從花開到花落

從激蕩的青春到寧靜的晚年

撕啊撕

撕的他白發滿頭，牙齒滿地

雪花漫天

昨夜，父親傾其全力

終于撕盡了那些關于

革命、建設、運動、饑餓、改革

讓他憂患，讓他安樂的所有日歷

八十年來

父親簡樸至極的房屋里

其實從未掛過一張日歷

夢中的父親

越過天上昆侖

西伯利亞投來錐骨的風

天寒地凍

滴水成冰成石

夜半，突然夢見

頭發和牙齒

幾乎掉光了的老父親

和我睡在一個大土炕上

我在大土炕的另一側

父親從被窩里伸出頭

側過臉在看我

一直在看我

父親真的老了

不忍心再讓他看我

不忍心他再老下去

我在揪心和恐懼中

決然中斷了夢

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