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犁 崔榮榮 高衛東
正如郭沫若所言:“服飾可以考見民族文化發展的軌跡和各兄弟民族之間的相互影響,歷代生產方式、階級關系、風俗習慣、文物制度等,大可一目了然,是絕好的史料。”可以說,服飾面貌是社會歷史風貌最直觀最寫實的反映,從這個意義上說,服飾的歷史也是一部生動的文明發展史。網巾正是這樣一件見證歷史的飾品。它本是明代成年男子用來束發之物,但網巾的流行和發展,不僅因其佩戴最為普遍,更因其與明代的社會變遷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而成為歷史的見證。
明代男子對頭巾的崇尚程度,超過了以往任何時期,在明代的二百多年間,先后出現的頭巾形制有三四十種之多,散見于各種詩文筆記。網巾之所以能在眾多頭巾中占有最重要的位置,既因為它是由皇帝推廣而流行,也因為它方便實用的服飾功能。
網巾興起于明初,《曖姝由筆》曰:“國朝創制,前代所無者,儒巾、折扇、四方頭巾、網巾。”[1](P382)王圻《三才圖會》亦載:“古無是制,國朝初定天下,改易胡風,乃以絲結網以束其發,名曰網巾。識者有‘法束中原,四方平定’之語。”[2](P1502)不僅道出了網巾產生的時間,亦道出了網巾興起的原因。
明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中央集權極為發達的朝代,從它建立之初,便開始努力推行這一政治制度。明初,由于長年戰亂,社會秩序尚不穩定,急需一個強有力的政權來整頓社會秩序、調和社會矛盾,這就為絕對專制的發展和皇權的擴張提供了可能性和必要性。為了鞏固政權和加強專制統治,明太祖朱元璋便開始制定各種法律和制度,出臺了一系列的舉措,內容涉及刑法、行政、經濟諸方面。不僅如此,當時被政府大力推廣的服飾上也都有“天下一統”的政治寓意,被稱為“一統山河”的網巾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據明代藏書家郎瑛《七修類稿》載,網巾的定制是明太祖微服至神樂觀時由道士得之:
太祖一日微行,至神樂觀,有道士于燈下結網巾,問曰:“此何物也?”對曰:“網巾,用以裹頭,則萬發俱齊。”明日,有旨召道士,命為道官,取巾十三頂頒于天下,使人無貴賤皆裹之也。[3]
類似記載可見于多部古籍。①登基不久的朱元璋對“萬發俱齊”這句話十分滿意,遂頒示天下,連其本人也常戴,《明史·輿服志》載:“天子亦常服網巾。”[4](P1067)可見,網巾在明初的流行被初定天下、厲行禮法的明太祖賦予了“萬發俱齊”(音同“萬法俱齊”)、“天下一統”的政治含義。
然而,也有學者認為明太祖大力推行網巾是為了“改易胡風”,如明代王三聘《古今事物考》中所言:“網巾,古無此制,故古今圖畫人物皆無網,國朝初定天下,改易胡風,乃以絲結網,以束其發,名曰網巾。”[5](P118)明朝之前,中國長期處于少數民族統治之下,社會制度、生活習俗都以占統治地位的少數民族文化為主。明朝建立之后,漢民族重新掌握政權。漢民族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同時也要與少數民族相區別,因此歷代統治者都十分重視禮法,明太祖也不例外,登基之后便開始致力恢復漢家制度,制定禮法。然而,有“禮”就有“服”,要維護禮教,就必須有相應的服飾制度。因此,以網巾束發來改變元代少數民族式束發方式也成為鞏固漢民族統治的一個方面。
明太祖決定把網巾定為明代男子“人無貴賤皆裹之”的首服,不論是出于何種原因,其維護新興政權的目的是毋庸置疑的。
網巾作為實用之物,原本毫不起眼,但一旦成為國家權力運作的對象,它的地位就開始凸顯,它的意義就得到強化。于是,網巾成為明代男子最流行的首服,“人無貴賤皆裹之”。又因商周以來,男子成年例應行加冠之禮,至明初加冠則改用網巾。“加網巾”是明人行冠禮時不可少的儀節,因此網巾“不僅與‘束發’兼有形式(戴巾)與意義(成年)的連結,也成為明人生命禮俗中不可或缺的對象”[6]。連皇子也不例外,《明史·禮志》中記載:“皇子冠禮,初加,進網巾。”《明會典》亦載皇太孫冠禮有云:“掌冠跪加網巾。”[7](P397)
從明代禮制,服飾消費或日常社交等方面,處處可見網巾的蹤跡,上至王公貴胄下至貧民乞丐都戴網巾,它是明代最沒有社會等級區分功能的服飾。明代浮白主人《笑林》中載有這樣一則趣事:“有戴破帽破網巾者,途中見人呼破帽子換銅錢,急取帽袖之;再呼破網巾換銅錢,復急脫網巾袖之;又呼亂頭發換引線,乃大怒曰:‘你這人無禮,忒尋得我要緊。’”[8](P167)可見,網巾的流行范圍之廣。
同時,網巾在明代畫作中也時常出現,如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明《南都繁會圖》長卷中繪有一家網巾店,店鋪貨柜上面放著網巾一頂,又主顧手拿一頂方在看貨;在故宮藏明《貨郎圖》中的貨郎擔子上可以看到一對金網巾圈。當時在南京專門有賣網巾的市場稱“網巾市”,至今其仍是南京市玄武區的一個地名。無獨有偶,在今鎮江市京口區也有一個地名叫網巾橋,此地因橋得名,據史料記載此橋在宋時叫嘉定橋,至明代才被民間稱作網巾橋,可見網巾在當時的影響力。戴網巾的人物形象,在明代刻本中也有大量反映。
網巾的造型類似網兜,網口用布條滾邊,上裝有金屬小圈稱為“網巾圈”,據《蚓庵瑣語》載:“式如魚網,網口用帛作邊,叫做邊子。邊子二帽稍后綴一小圈,用金、玉、銅錫為之。邊子的二邊各系一繩,交貫于二圈之內,頂束于發。邊同齊眉,加一網帶,收約頂發。”網巾的頂部則留出一個較大的圓孔,也有滾邊和繩帶,使用時將網兜扣覆于首,發髻則從頂部的圓孔中穿出,然后將上下繩帶收緊,即可達到束發的目的。然而,明代數百年間網巾的結法也發生了不少變化,明代李介《天香閣隨筆》介紹道:網巾之初興也,以發結就,上有總繩拴緊,名曰“一統山河”,或名“一統天和”,至末年,皆以結鬃,淺不過二寸,名曰“懶收網”。[9](P89)在明朝初年,在上口綴以繩帶,使用時將發髻穿過圓孔,用繩帶系緊,因此名為“一統山河”。明末天啟年間,形制變為“懶收網”,就是只束下口而省去上口繩帶,變得更加簡便。今從明王圻《三才圖會》中還可以看到網巾的具體樣式(見圖1)。

圖1 網巾(選自《三才圖會》)

圖2 戴網巾的工人(選自《天工開物》)
制造網巾的材料必須強韌耐用,且相對易得,通常用黑色細繩、馬尾、鬃絲編織而成,也有用絹布或頭發做成的。網巾制作材料方面明代文獻中多有記載,如《蚓庵瑣語》載:“萬歷后,民間用落墮之發或馬鬃以代絲。”萬歷年間進入中國的耶穌會士利瑪竇在其《利瑪竇中國札記》第一卷第八章“關于服裝和其他習慣以及奇風異俗”中,也有網巾的記述:“男人有時候用馬鬃、人發或有時是鐵絲編結的網把頭發套上。這是一種像帽子的東西,戴在頭頂上,把頭發穿過它再編成發髻。”[10](P82)在眾多材料中,頭發最為堅韌,而且取之于人,不僅易得且可以起到聯通感情的作用。《金瓶梅詞話》中就記西門慶跟潘金蓮要“頂上一柳兒好頭發”,騙她說是要用來“做網巾頂線兒”[11](P167),可見當時以頭發做網巾是比較普遍的,不然潘金蓮也不會真剪下一大絡頭發給他。網巾圈的材質則相對來說要貴重得多,或玉,或金,或銀和銀鎏金,在平常人家也算是一項值錢的物事。
在用途方面,謝肇淛《五雜俎》中載:“古人幘之上加巾冠,想亦因發不齊之故,今之網巾,是其遺意。”明代章綸《詠網巾》詩云:“手指提綱知目舉,頂頭總髻不毛垂。”[12](P227)亦說明了網巾的束發功能。此外,網巾還有遮蓋白發的作用。由于制作網巾的材料多為黑色且為頭發或類似于頭發,又被結成網狀,故足以亂真,達到與真發融合掩蓋自身白發的效果。明朝延續了魏晉時代愛美、重美的社會風氣,中老年男子為了保持青春,多有染發之風。李時珍《本草綱目》就介紹了大量可供染發的外用藥物。然而染發方法畢竟較為復雜,況且隨著毛發的增長需要經常染,因此為了方便,很多中老年男子都選擇網巾來遮蓋白發。
在使用方面,網巾需襯在帽或冠內。明代有身份的人外出,必須在網巾之上另加冠巾,否則被認為失禮。正如謝肇淛《五雜俎》中所言:“網巾以馬鬃或線為之,功雖省,而巾冠不可無矣。北地苦寒,亦有以絹布為網者,然無屋終不可見人。”[13](P358)然而,平民百姓為求方便,用了網巾之后,一般可以不再戴巾帽,崇禎刻本《天工開物》插圖中有很多戴網巾的農民、工人,是其實證。(見圖2)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也稱:“(網巾)在明代有施于巾帽下的,也有單獨使用,比四方巾和六合帽制作都較簡便,對于勞動人民在工作中穿戴較為便利。當時指為定式,主要應當還是對多數工農而言。此外則對于著朝服、官服戴紗帽籠巾下面先加網巾,可起約發作用。至于戴四方巾、六合帽的一般老百姓,網巾的應用,實可有可無。講究的用它,馬虎點即不用。因為求工作便利,特別是農民,椎髻結發實省事。”[14](P553)
穿衣戴帽,雖然是個人所好,但它既然是一個時代文化的組成部分,那么就不能不受到時代文化精神的左右,表現出時代文化的風尚。網巾從興起到衰落,一直與當時的社會文化保持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明初朱元璋主張“崇本而祛末”,將“不務耕種,專事末作者”劃為“游民”,予以逮捕,在大力發展農業的基礎上也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經濟的發展。到成化、弘治時期,社會經濟得以全面恢復和發展,社會財富有了一定的積累,社會風俗漸趨向“崇末輕本”,各地民眾亦紛紛棄農從商。舊有的“重農抑商”體制被打破,網巾在此背景下也由自給自足的服飾品變成了一種商品,并衍生出眾多相關行業。
無錫縣志就記載了一位孝女做網巾養家的故事:
有孝女盧氏,年十六,父病革,謂曰:“汝母年尚少,二弟幼,汝嫁,母弟將何依?”女泣曰:“女在,勿憂。兒愿終身不嫁,與母,弟相守。”母曰:“吾力尚不能保汝二弟,況能及汝!”女曰:“當自食。”遂獨處一室,為網巾以自給。
可見,網巾在當時已成為一種商品,可以在市場上販賣,而盧氏賣網巾能夠自給則說明這種商品在當時已有了一定的購買群體。無獨有偶,《鳳陽府府志》記烈婦姚黨妻賈氏,亦稱:“黨家貧,鬻網巾為業。”
在以上這些事例中,婦女都以編售網巾獨立擔負家庭生計,在家無丁壯,無地可耕的貧賤生活中,發揮了女性獨立營生的作用。不過,以編售網巾為生,獲利極微,通常只能維持起碼的溫飽。《醒世姻緣傳》提到的浙江秀才,家貧無力娶妻,全靠寡母織賣網巾維生,書中說:“浙江網巾又賤,織得十頂,剛好賣得二錢銀子。這十頂網巾,至少也得一個月工夫……”[15](P933)如果這個敘述并無夸大,花一個月功夫才能織好的十頂網巾,只賣得二錢銀子,則一頂網巾只值二分銀子,的確非常辛苦。
明代中葉以后,隨著商業經濟的發展,巾帽服飾的制造和販賣也日趨分工,網巾也衍生出很多行業。除了上文提到的織網巾、賣網巾,還有染網巾和洗補網巾的。至今廣東東莞一帶還流傳著這樣一首兒歌:“雞蘭仔,跳上籬頭生個春,阿媽撿埋蒸仔食,阿嫲撿埋染網巾。染得網巾十二頂,頂頂賣返錢二銀。”網巾用久了會臟會破,為人洗補網巾的行業遂應運而生,《醒世姻緣傳》中提到一個叫程謨的市井人物,“面大身肥,洗補網巾為業”[5](P483),可見洗補網巾也是當時眾多與網巾有關的商品經濟之一種。網巾本是一種較容易制作且材料易得的首服,然而隨著明代商品化的進程,不僅出現了實物的買賣更衍生出了其他相關行業,分工之細可見明代商業發展程度。
明朝前期,百廢待興,由上至下厲行節儉。從許多明代方志中都可以看到明初平民服飾淳樸守制的描寫。如雍正《陜西通志》引《涇陽縣志》云:“明初頗近古,人尚樸素,城市衣履,稀有純綺。”明初網巾更無貴賤之分,洪武六年 (1373)政府明文規定:“庶人巾環不得用金玉、瑪瑙、珊瑚、琥珀,未入流品者亦同。”[4](P1101)
自明中葉以降,隨著商品經濟的繁榮,富商大賈不再甘于禮制的約束,憑借財勢恣意享樂,一擲千金在所不惜,從而帶動了整個社會風尚的嬗變。社會價值觀的變化,商品的誘惑,啟動了社會久遭禁錮的消費和享受欲望,沖破了原來使社會窒息的禁網,服裝開始日漸奢靡。“富家子弟多以服飾為炫耀,逮輿隸亦穿綢緞,侈靡甚矣!”[16](P4)奢侈、時髦成了當時人們的服飾追求。
原本像網巾這種最平常、穿用最廣泛的首服,到了明朝中后期也被人們拿來炫富標奇,打破了早年的政府規定,成為一種地位性的消費和身份的象征。如《金瓶梅詞話》第12回曰,應伯爵“向頭上拔下一根鬧銀耳斡兒來,重一錢;謝希大一對鍍金網巾圈,秤了秤,只九分半”。又同書第28回曰:“小鐵棍兒在那里正頑著,見陳經濟手里拿著一副銀網巾圈兒,便問:姑父,你拿的甚么?與了我耍子兒罷。經濟道:此是人家當的網巾圈兒,來贖,我尋出來與他。”[11](P169)小小一對網巾圈的價值,由此均可曲折見意。《客座贅語》載:“至以馬尾織為巾,又有瓦楞、單絲、雙絲之異。于是首服之侈汰,至今日極矣。”[16](P24)可見,到了明代中晚期,網巾與其他首服一樣已從原來的質樸走向奢華。
網巾本是最普遍、最無貴賤之別的首服,卻也可以透過高貴的材質,炫耀使用者的財富。這多少反映出即使是禮制上不具有社會等級象征的日常用品,透過明代商品化的洗禮,仍大有標奇立異、區分貧富的余地。
商品經濟是最活躍的因素,一經松綁,勢如奔流,很快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思想文化領域,原本在明初被奉為正宗的程朱理學的統治地位被王守仁的“心學”所動搖。隨著“心學”的廣泛傳播和市民文化的興盛,人的主體意識提到相當的高度,進而沖破原有的思想禁錮和僵化局面,男女之情也相對開放,網巾的作用也由明初的政治符號轉變成傳遞情感的信物并得以公開化。明代詩人藍仁《謝劉蘭室見惠網巾而作》(二首)云:
故人于我最相親,分惠青絲作網巾。鏡里形容加束縛,眼中綱目細條陳。少遮白發安垂老,轉襯烏紗障俗塵。更與籜冠藜杖稱,世間還有葛天民。
故人念我鬢毛疎,結網裁巾寄敝廬。白雪盈簪收已盡,烏紗著紙畫難如。門臨寒水頻看鏡,籬掩秋蓬不用梳。昨日客來應怪問,衰容欲變少年余。[17](P291)
該詩既是詠物也是詠情,通過網巾這一日常之物的種種特點表達了男女間深厚的感情。劉蘭室不僅用自己的頭發為詩人制作網巾,還體察到了詩人發已斑白、毛發稀疏等困擾,小小一個網巾既體現了女子的深情又表現了她的細致與貼心。
隨著通俗文學的日益興盛,網巾作為男女傳情的信物也經常出現在艷情文學之中。馮夢龍輯《明清艷情詞曲全編》記載了《網巾》和《網巾帶》兩首借物傳情的情詩,前者曰:“網巾兒。好似我私情樣。空聚頭。難著肉。休要慌忙。有收有放。但愿常不斷。抱頭知意重。結發見情長。怕有破綻被人瞧也。帽兒全賴你遮藏俺。”[18](P309)開頭便道出了“私情”,之后句句雙關,“空聚頭,難著肉”既是指網巾也是指相愛的兩人,后面著重在“結發見情長”,網巾是結發用,結發又影射男女相愛,“怕有破綻被人瞧”指網巾破了,暗指和情人的關系被人知道。“帽兒全賴你遮藏俺”,網巾破了,帽子可遮藏。而男女私情有了破綻,誰來遮藏呢?怎樣遮藏呢?難怪馮夢龍評論說:“極貼切,惟貼切,愈遠自然,當是書生之技。”另一首《網巾帶》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巾帶兒,我和你本是絲成就。到晚來不能勾共一頭,遇侵晨又恐怕丟著腦背后。還將擎在手,須要挽住頭,針能夠結發成雙也,天!教我坐著圈兒守。”[18](P310)也是講的“絲(私)成就”之情。明代山歌《網巾圈》則更加通俗易懂:“結識私情沒要像個網巾圈,名色成雙幾曾做一連。當初只道頂來頭上能恩愛,如今撇我在腦后邊。”用網巾來勸告男子不要始亂終棄,也使山歌顯得生動有趣。
在中國歷史上,明代中晚期是思想上相對自由的一個時期,同時也是通俗文學發展的高峰。在此基礎上,網巾由于其流行程度和獨特的服用功能成為男女傳情和表達情感的重要信物,這應是思想文化和服飾品本身雙重作用的結果。
明朝是中國歷史上中央集權極為發達的朝代,從它建立之初,便開始努力實現這一政治目標。明初,政權剛剛建立,為了鞏固政權和加強專制統治,明太祖朱元璋便開始制定各種法律和制度,當然也包括服飾制度。網巾更被賦予了“萬法俱齊”的政治寓意,成為國家統一的象征。由于其方便、實用的使用功能及獨特的社會功能,直到明末,網巾、網圈和網繩據說還是士人不可或缺的衣飾,而隨著明代的覆亡,網巾由于其獨特的政治地位,又被賦予了新的含義。
明末徐勃《徐氏筆精》卷八,有“國朝事勝前代”一條,他認為大明王朝超越前代,最善者有六點,即:不改元;官員在任不用謝表;大夫士庶俱帶網巾;不用團扇用折扇;濱海之地不運糧;選官唯進士、舉貢、監吏,不別開科目。可見,在明末網巾已被視為大明王朝的特色。
清朝遵循“國俗衣冠,一沿舊式”的服飾制度。明朝覆亡、清軍入關時,便沿途發布告示,曉諭稱:“凡投誠官吏軍民,皆著剃發,衣冠悉尊本朝制度。”[19](十年二月丙寅條)忠心愛國的士大夫紛紛以堅持戴網巾表明其反抗“剃發”、“改服”與“反清復明”的決心。如永嘉葉尚高為了表達反清的意愿,不僅沒有剃發,還每天拿著一竹竿,竿上系一筆、一鏡、一帶、一網巾,四物連在一起,就有“畢竟帶網巾”的意思。可見清時,網巾已成為寄托故國之思的符號。據葉夢珠《閱世編》載,順治初年,仕清的漢人官僚“剃發之后,加冠者必仍帶網巾于內”,網巾原是用以約發之物,漢人官僚剃發之后,卻仍戴網巾于冠內,顯然是在方便與實用性之外,賦予了網巾政治象征與文化標志的意涵。因此,順治三年(1646),招撫內院大學士洪承疇奉令刊示嚴禁,此后“各屬凜凜奉法,始加錢頂辮發,上去網巾,下不服裙邊”[20](十年二月丙寅條,P175)。
同時,網巾在清初鏟除南明“余孽”的具體案件中,與令牌、刀槍等同視為謀逆之“證物”[6]。1650年,張居正之孫張同敝在被清人殺害之前,戴上藏在身上的網巾,他說:“為先帝服也,將服此以見先帝。”更證明了網巾的符號性作用。
明清鼎革的忠烈傳記中,堅持戴網巾與抗清殉節常是故事中的重要元素,透過戴名世所撰《畫網巾先生傳》②的傳抄與流布,網巾從日常束發之物轉化成明代認同符號的意義乃更為彰顯。文中記載:
先生者,其姓名爵里皆不可得而知者也。攜仆二人,皆仍明時衣冠,匿跡于邵武,光澤山寺中。事頗聞于外,而光澤守將吳鎮使人掩捕之,逮送邵武守將池鳳陽。鳳陽皆去其網巾,留于軍中,戒部卒謹守之。先生既失網巾,盥櫛畢,謂二仆曰:“衣冠者,歷代各有定制,至網巾則我太祖高皇帝創為之也。今吾曹國破即死,詎可忘祖制乎!汝曹取筆墨來,為我畫網巾額上。”于是二仆為先生畫網巾,畫已,乃加冠,二仆亦互相畫也,日以為常。軍中皆嘩笑之,而先生無姓名,人皆呼之曰畫網巾云。[21]
此文記述了順治二年清廷底定東南后,嚴令剃發更衣冠,福建地區士民以違令死者不可勝數,“畫網巾先生”與他的兩個仆人被捕后,清將脫去其網巾,逼其就范,先生令二仆畫網巾于額上,二仆亦交相畫,以示堅決不服清朝衣冠,主仆三人于順治七年不屈而死。也許因為傳記中網巾的朝代象征與傳奇色彩,使這篇傳記自清初以后傳抄不絕,流布極廣。
網巾被視為明太祖創行的“祖制”,是遺民必須生死以之的堅持,清朝政府能夠脫去明代遺民的網巾,卻無法抹去一個用筆墨畫成的“假網巾”,以及網巾中所蘊含的精神內涵。
法國19世紀著名藝術批評家、詩人波德萊爾也曾斷言:“服裝具有一種雙重的藝術魅力:藝術的和歷史的魅力。”由于各個朝代的社會環境和歷史背景的不同,各個時期服飾的種類形制也大不相同。以此為基礎,各朝服裝的特色逐漸形成。從這層意義上來說,服裝是沒有文字的歷史文獻,是認識、理解各朝代的生活與文化的絕好史料。雖然,隨著歷史的發展,清朝厲行剃發之后,作為男子約發之物的網巾,因為喪失了其所依附的頭發,淡出了歷史的舞臺,然其隨明朝社會文化的發展而衍生出的多重內涵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服飾與社會變遷密不可分的關系,這也正體現了服飾的歷史魅力。
注釋:
①明王圻《三才圖會》“衣服”一卷載:“太祖微行至神樂觀,見一道士結巾,召取之,遂為定制。”又據清陳彝《握蘭軒隨筆》卷下“網巾”條:“明太祖微行至神樂觀,見一道士于窗下結網巾,問曰:‘此何物?’對曰:‘此網巾也,用以裹頭上則萬發皆齊。’上明日召道士,命為道官,取所結網巾十三頂,頒示十三省布政司,使人無貴賤,皆首裹網巾,遂為定制。”清劉廷璣《在園雜志》中亦有類似的記載:“網巾之制,歷代所無,此物起于明,止于明,誠一代之制也。因明太祖微行,至神樂觀,見一道士,燈下用馬尾結成小兜,太祖問為何物,對曰:‘此網巾也,用裹頭上,萬發皆齊矣。’明日,召道士,并取所結網巾,遂為定制。”《明史·輿服志》亦有類似記載。
②《畫網巾先生傳》版本甚多,但內容大體相同,除此之外還有李世熊《畫網巾先生傳》、李瑤《畫網巾先生(二仆)》等,不一一列舉。
[1]周錫保.中國古代服飾史[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2.
[2](明)王圻,王思義.三才圖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明)郎瑛.七修類稿(卷四)[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
[4](清)張廷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0.
[5](明)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卷六)[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
[6]林麗月.萬發俱齊:網巾與明代社會文化的幾個面向[J].臺北:臺大歷史學報,2004,(33).
[7](明)申時行,等.明會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9.
[8]陳如江,徐侗.明清通俗笑話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9](明)李介.天香閣隨筆[M].南京: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
[10](意)利瑪竇,(比)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0.
[11]秦修容.金瓶梅[M].北京:中華書局,1998.
[12](明)章綸.章綸集[M].北京:線裝書局,2009.
[13](明)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二)[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4]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
[15](明)西周生.醒世姻緣傳[M].武彰,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
[16](清)顧起元.客座贅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7](清)鄭方坤.全閩詩話[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18](明)馮夢龍.明清艷情詞曲全編(上卷)[M].廣州:廣州出版社,1995.
[19](清)蔣良騏,等.十二朝東華錄·順治朝(卷四)[M].臺北:文海出版社,1963.
[20](清)葉夢珠.閱世編·冠服[M].北京:中華書局,1981.
[21](清)戴名世.戴名世散文選集[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