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奮英
吳道子(約683—759年),陽翟(今河南禹州) 人,唐代第一大畫家,也是我國古代最負盛名的畫家之一,被尊為畫圣,民間畫工尊其為祖師,畫史尊稱“吳生”。他生活在唐代鼎盛時期,長期居住的東、西兩京——洛陽和長安,是當時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這里藏龍臥虎,匯集數以千計的知名畫家和民間畫工。在這種群芳爭艷的環境里,吳道子善采眾長,以其杰出的創作天分和繪畫成就脫穎而出,贏得了時人的高度贊譽和崇敬,被后世尊為“畫圣”。以至于《歷代名畫記》說“玄宗召入禁中,改名道玄,因授內教博士……非有詔,不得畫……官至寧王友”。“非有詔不得作畫”,這一方面是對他的一種約束和限制,另一方面又使他得到最優厚的條件,借此可以施展他的藝術天賦與才華。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評論道:“國朝吳道玄古今獨步,前不見顧陸,后無來者”“唯觀吳道玄之跡,可謂六法俱全,萬象必盡,神人假手,窮極造化也”。并借鑒南朝謝赫《古畫品錄》的“六法說”,把吳道子尊為畫圣,列為繪畫“神品”上的唯一一人。北宋蘇東坡在觀看吳道子的繪畫后贊嘆道:“畫至于吳道子,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
吳道子有著十分扎實的繪畫功底,諳熟于胸的人體解剖知識、飽滿的創作熱情、超強的默畫能力、驚人的繪畫速度和精準的描物繪形的技巧。吳道子繪畫十分專注,嚴守“守其神,專其一”的藝術法則,“每一揮毫,必須酣飲”,常是借酒助興,醉中作畫,猶如揮舞醉劍,一氣呵成。相傳他在壁畫中繪佛像頭頂上的圓光時,不用尺規,徒手“轉筆揮墨,一筆而成”“立筆揮掃,勢若旋風”。每日有數百人“竟相觀之”“望者如堵”,見他“風落電轉,規成月圓”,皆驚訝其畫技高明,“喧呼之聲,驚動坊邑,或謂之神”。一次,唐玄宗命吳道子赴嘉陵江寫生作畫,漫游歸來時,玄宗索畫,道子答曰:“臣無粉本,并記在心。”玄宗命其在大同殿壁上作畫,道子凝神揮筆,一日而成,嘉陵江三百余里旖旎風光躍然墻上。在此之前,山水畫名家李思訓也曾在大同殿壁上畫嘉陵江山水,雖也奇妙,卻“數月方畢”。玄宗頗為感慨地說:“李思訓數月之功,吳道玄一日之跡,皆極其妙也。”還有一次,吳道子在東都洛陽巧遇善舞劍的將軍裴旻和書法家張旭,三人各顯神通,表演絕技,裴旻當場舞劍一曲,“左旋右抽,神出鬼沒”,吳道子奮筆作畫“俄頃而就,有若神助”;張旭揮毫潑墨,作書于壁,亦頃刻而成。觀者大飽眼福,興奮得嘖嘖稱贊道:“一日之中,獲睹三絕。”而他畫丈余高的佛像,可以從任何一個部位開始,如從手部開始,或從足部開始,都能創造出精準傳神的人物形象。人們問他是否有什么“口訣”,道子不答,遂無人知曉。其實,惟有苦練加悟性,方熟能生巧。對于從事繪畫藝術的人而言,為尋求秘訣或捷徑而放棄對繪畫基本功的訓練是不可取的,而應像吳道子那樣堅持長期不懈地苦練造型基本功,全面加強藝術修養,練就一身繪畫真功夫,才能創作出更多更好的為大眾所喜聞樂見的藝術精品。
吳道子人物造型姿態萬千,變化無窮,皆刻畫得活靈活現,生動傳神。他畫的人物被描寫為“虬須云鬢,數丈飛動。毛根出肉,力健有余”,“巨狀詭怪,膚脈連結”,這種充滿活力、充滿力量的人物形象,給人鼓舞,催人奮進。據《兩京耆舊傳》載:吳道子“于寺觀之中,圖畫墻壁,凡三百余間。變相人物,奇蹤異狀,無一同者”。兩京興唐寺御注金剛經院、慈恩寺塔前面文殊普賢及西面降魔盤龍、景公寺地獄帝釋龍神,永壽寺中三門兩神等,“皆妙絕當時”。吳道子畫的變相數量既大,變化亦多,如凈土變、地獄變、降魔變,維摩變等。變相中的人物,神態各異,并具有不同的情境和氣氛。像長安菩提寺佛殿內的維摩變,其中舍利佛描繪出轉目視人的效果;趙景公寺的執爐天女,則竊眸欲語而賦予了動人的表情。這說明吳道子的宗教畫既具真實感,又帶靈活性,極具想象力與創作天分。吳道子的代表作《天王送子圖》,畫中凈飯王抱著剛初生的釋迦牟尼到神廟中去拜謝天王時,儀態安詳,充滿愛憐,小心翼翼;而天神慌忙下拜時卻顯得張惶失措,驚恐萬狀。兩相對比,人物形象十分鮮明,各得其妙。又如《八十七神仙圖卷》中的人物,雍容精妙,神情各異,動態變化,游行自在,堪稱“以形寫神”的藝術精品。透過這些神佛畫像,不難看出,吳道子不僅創造了豐富多彩、姿態萬千的眾多形象,而且賦予他們世俗人情的氣息。畫中天王諸神形象明顯帶著中國道教人物的特色;諸神的坐騎也是脫胎于中國神妖傳說中的青虬白螭;天子之道、臣子之禮、后妃之德則與漢唐宮廷的排場十分相似。從中深刻反映出,吳道子觀察體驗生活是何等的細致入微,觀察能力十分了得;同時,也彰顯了他非凡的創造力。在吳道子筆下,已將異族的宗教故事徹頭徹尾的中國化,使這些“洋為中用”的杰作更具有東方的藝術魅力。
吳道子人物畫的創作實踐與藝術成就給后世很多有益的啟示:人物畫必須根據人物不同的身份、地位、個性、文化素養以及情感世界等特點,描繪出不同神態的獨特的人物形象,這樣的形象才是活生生的與眾不同的典型形象。要像吳道子那樣,運用一切最能表現人物特征的手段和方法,刻畫出千人千面的眾多形象而“無有同者”,才能把人物畫創作提升到新水平、高境界。
吳道子一生刻意求新,勇于探索,新技法層出不窮,并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語言與風格特色。元代湯垕在《畫鑒》中評價他:“早年行筆差細,中年行筆磊落,揮霍如莼菜條。人物有八面,生意活動,方圓平正,高下曲直,折算停分,莫不如意。”可見他在人生的各個階段對畫技均有所創新,均有不同的技法表現。歸納起來,吳道子繪畫的技法特點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是在線條的運用上,由“密體”轉變成“疏體”,更利于刻畫人物,表達強烈的主觀情感,成為其獨到的符號語言。吳道子早年用線,為細密緊窄,連綿古拙的“密體”。《廣川畫跋》語“如銅絲縈盤”,線條在畫面的組織往往追求“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的藝術效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流傳到現在的粉本《八十七神仙圖卷》,畫面人物眾多,游行自在,衣袖寬松、裙帶飄舉,線條細勁纖長、疏密得當,極具運動感與飄逸感。杜甫曾在洛陽玄元廟看到吳道子奉命作的壁畫,寫下了《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贊詩:“畫手看前輩,吳生①遠擅場。森羅移地軸,妙絕動宮墻。五圣聯龍袞,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發,旌旆盡飛揚。……”既贊吳道子畫技,又描寫了壁畫滿壁風動的氣勢場面與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其中“妙絕動宮墻”一句,更成為了后世對吳道子藝術風格與魅力的經典評語之一。令人詫異的是,杜甫這首論畫詩中的描述,如“千官列雁行”、“旌旆盡飛揚”等句,竟與《八十七神仙圖卷》畫面內容相吻合,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其畫正如段成式所說的道子畫有“天衣飛揚,滿壁風動”的特征,應皆來源于畫中人物動態與衣紋的處理善取動勢,因而產生當風飛揚的視覺效果。到了中年進入成熟期后,技法則有所改變。正如吳道子自言:“眾皆密于盼際,我則離披其點畫;人皆謹予象似,我則脫落其凡俗。”后世把他的這種技法與張僧繇的技法并稱為“疏體”,以區別于顧愷之、陸探微緊勁連綿較為古拙的“密體”。吳道子開創了“疏體”的蘭葉描,或稱莼菜描,“行筆磊落,揮霍如莼菜條,圓間折算,方圓凹凸”,他用自己獨創的線條語言描繪出來的佛像式樣,被稱作“吳家樣”,同時也打破了人物畫長期沿襲的顧、陸的鐵線描法,將中國畫的線描技法創新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二是在筆墨的表現上,吳道子開草書入畫之先河,并臻出神入化之境。他早年曾學書于張旭和賀知章,張旭是“揮毫落紙如云煙”的狂草大師,賀知章是“壁上筆縱龍虎騰”的浪漫詩人兼書法家。吳道子深悟此二人草書筆法的真諦,將之運用于繪畫之中,使線條更富有變化,不僅變得遒勁有力,而且還帶有運動感和節奏感,還可以粗細互變,甚至點畫之間時見缺落,有筆不周而意周之妙。他所創造的“莼菜條”式的線條又是常有立體感的線條,可以表現“高側深斜,卷褶飄舉之勢”,其用筆起伏多變,狀勢雄峻而疏放,更能表現內在的精神力量。盡管按照荊浩的“六要”標準,吳道子被批評為“有筆無墨”,“無墨”指缺乏豐富的墨色變化;但又在《筆法記》中他指出:“吳道子筆勝于象,骨氣自高。”“筆勝于象”顯然源于書法,帶有寫意因素,因為書法點畫用筆之美,可以超越文字的結體,這是書法的魅力所在,也是吳道子繪畫的魅力所在。
三是在色彩的調配上,早期作畫色彩壯麗絢爛,后期則“淺深暈成”“敷粉簡淡”。吳道子與其“疏體”相適應,采用淡著色作畫,增強了表現效果。他的人物畫線條已然獨具特色,所畫人物衣褶飄舉,具有天衣飛揚、滿墻風動之勢,再于焦墨之中略施淡彩,則更顯意態,這種畫技風格世稱“吳裝”。這與北齊著名畫家曹仲達所畫中國佛像的“曹裝”風格截然不同:吳之畫,其勢圓轉而衣服飄舉;曹之畫,其體稠疊而衣服緊窄。故后世以“吳帶當風,曹衣出水”兩句話來概括他們畫技畫風的不同特點。色不礙墨,這種淡彩敷法對當時以重彩為主流的人物畫而言,是種創新。
四是在氣氛渲染方面,吳道子善于運用各種輔助手段,圍繞主要描寫對象而附設一些其他物象予以襯托,以增強環境氣氛的感染力。他在景云寺所畫的《地域變相》,圖畫中“了無刀林、沸鑊、牛頭、阿房之像,而變相陰慘、使觀者腋汗毛聳,不寒而栗”。據《唐朝名畫錄》記載:“吳生畫此寺地獄變相時,京都屠沽漁罟之輩,見之而懼罪改業者,往往有之,率相修善。”一幅畫被渲染得如此陰森恐怖,以至令人“懼罪改業”“率相修善”,竟能產生如此巨大的震懾力和社會作用,充分體現了其繪畫的藝術性與思想性的高度統一,充分發揮了繪畫“成教化,助人倫”的社會功能,其畫技之高,令人嘆為觀止。可見,環境氣氛的描繪對烘托主題的重要意義。在創作中應向大師學習,畫面可適當安排一些細節、場面、背景或其他物象,來有力地渲染環境氣氛,烘托主體,以達到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
吳道子的繪畫技藝在當時的盛唐已備受推崇,弟子眾多,皆學有所長,更為后世景仰。蘇東坡在《書吳道子畫后》曾高度贊揚:“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余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古往今來,學其畫藝者一代接著一代。五代北宋時期的著名畫家王瓘、高文進、武宗元等都是吳道子的傳派。宋代大畫家李公麟由于人物畫學得太像吳道子,曾苦惱多年,無法擺脫,最終還是順其自然繼承與發揚了吳道子的白畫技法,成就了白描宗師的歷史地位。此外,性格高傲、人稱“米顛”的北宋書畫家米芾,曾提出“不使一筆入吳生”,實際上是將吳道子的技法融會貫通為其山水畫所用,堅持創新,終于開創出“米氏云山”的一片新天地。由此可見,吳道子對后世的影響是何等深遠。
注釋:
①吳生的“生”,據《史記·索隱》,自漢以來儒者皆號“生”,亦“先生”省字呼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