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冼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句孔子說了兩千五百年、看似誰都明白的道理,真正做得到的人卻少之又少。
作為一名多年喜愛并關注相聲的普通觀眾,筆者耐心收看了近幾年的所有電視相聲大賽,每次觀后,心情總會久久難以平靜。只不過,并非應有的歡樂與喜悅,而是莫名的困惑和憂愁。以不久前的第六屆某某TV相聲大賽為例,如果我們承認專業和業余之間存在著某些差別,那么這次大賽可以視為業余的主辦方,向專業評委們定制的一場持續七天的電視綜藝晚會,而與相聲關聯甚微。電視相聲大賽,越來越像是一處供主辦方展示其娛樂精神的秀場,參賽選手則越來越像是為主辦方提供相關服務的工作人員。
僅賽事的名稱便很值得商榷,究竟應該是“電視相聲大賽”,還是“相聲電視大賽”?這絕不單純是排名先后的區別,它體現了賽事主辦方對二者關系的認知和厘定標準,說白了,到底賽的是相聲,還是電視?
眾所周知,“青歌賽”的全名是“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青京賽”的全名是“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賽”。對于此二種藝術,電視并沒有過多參與和插手其間,而是甘心且得體地扮演了傳播媒介的角色,兢兢業業,恪盡職責,是以每每都能較為圓滿地履行賽事預期的過程,成就應有的結果:為廣大觀眾奉獻精品力作,推介新人新秀。青歌賽和青京賽的評委席中,也從未出現過別種藝術門類、甚至非藝術門類的人士,對其一知半解的專業賽事言不及義地妄加評論。“青歌賽”與“青京賽”的圓滿成功,既要感謝從兩項賽事創辦之初便確立起來的章法,也要感謝歷屆工作人員對這些章法的認真理解與切實踐行。
凡是能夠給審美主體帶來審美愉悅的客觀存在物便可稱之為藝術。如果我們承認聲樂和京劇都是藝術,那么相聲同樣也是藝術,也有其自身的規律和基本屬性。在這個層面上,相聲和聲樂、京劇,乃至其他任何藝術形式相比,應不分高下,宜等量齊觀。
“一個人說的是單口相聲,兩個人說的是對口相聲”,熱愛相聲的老觀眾們對這兩句開場白一定耳熟能詳。可是當大賽的開閉幕式上,全體參賽選手慷慨激昂地集體說唱“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之際;當頒獎典禮上,獲得金獎的演員,率領數十人的演出團隊載歌載舞地表演不知所謂的“相聲詩話”之時……這么多人,并且不是用說的,是哪種相聲?除了主辦方,還有誰能認同這是一場關于相聲的大賽嗎?
同是電視大賽,為什么輪到相聲就該尊享如此遭遇呢?要弄清這個問題,還得從相聲和電視的淵源說起: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三十年前,相聲專業團體遍布全國,創作、演出人才年齡結構合理,正處于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社會生活日新月異,為當時的相聲發展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機遇,提供了取之不盡的新鮮素材。聲藝術家們博觀約取,厚積薄發,一批又一批題材內容貼近生活、表現手法幽默精湛、審美情趣積極健康的相聲新作佳章層出不窮。相聲成為那一歷史時期各種藝術形式中的翹楚,締造了這門藝術發展歷史上最為輝煌的十年。
與此同時,隨著物質生活的富足,電視機進入千家萬戶,電視藝術在中國大陸落地發芽,從無到有,節目形態基本照搬國外,依樣葫蘆。今天所謂“綜藝”的概念,在當年聞所未聞,更談不上明確的定位和發展方向,所以全面奉行“拿來主義”。只要是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并且與電視播出的一般規律不相違背的,統統照單全收。能夠直接給人帶來歡笑的相聲,理所當然被選中,和電視走上了一條共同發展的道路。
客觀評價,在相聲藝術和電視媒體聯姻的初期,確實涌現出眾多堪稱里程碑式的作品。這一點,最初幾屆的春節聯歡晚會就是明證,由相聲演員擔綱一年一度春晚的主持人,并且連任數年,這對于“誰能主持春晚,誰便是電視臺‘一哥’‘一姐’”的現在而言,是根本無法想象的。相聲藝術也憑借春晚這個平臺,瞬間呈現在億萬觀眾的眼前。為春晚而作的相聲:《宇宙牌香煙》 《五官爭功》 《打岔》 《虎口遐想》《著急》……即使在多年后的今天,也仍然是人們常看常新、難以超越的經典。
伴隨著春晚的成功,形形色色的電視晚會如雨后春筍,占據了所有傳統節日的熒屏,新年、元宵、五一、十一、中秋……以及各種名目的主題晚會,紛紛朝相聲張開了臂膀,相聲受寵若驚,投懷送抱,不遺余力,傾其所有。作為回報,電視給予了相聲盡可能多的出鏡時間。相聲為繁榮電視熒屏,提高綜藝節目收視率,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電視里的相聲,看上去很美。
另一方面,依托科技進步,電視節目的制作變成了一種高效快捷的生產行為。隨著播出時間日益增長,曾經的“節目”也隨之轉化為“欄目”,形態漸趨固定,時長被精確到毫厘之間。電視的技術化傾向,和相聲的藝術屬性開始發生抵觸,這對曾經和諧共榮的伴侶,不可避免地出現了齟齬。巨大的廣告收入,使得電視成為了這場合作中主導的一方,擺在相聲面前的選擇是,要么就說以秒計算的相聲并且保證同樣甚至更好的演出效果,要么就徹底和電視告別。
此時的相聲,已在短短的十余年間,揮霍掉了上百年口傳心授、日積月累、才得以傳承至今的家底,被透支得形銷骨立、入不敷出。而電視則憑借日益強大的傳播力所形成的向心力,倉足廩實,睥睨八方,傲視天下,舍我其誰。
供求關系的徹底逆轉,使得相聲從電視的合伙人淪為電視的既得利益者。多年與電視的合作,能使相聲收獲怎樣的利好,早已不言而喻。能否上電視、上多高規格的電視,早就成為相聲業內判斷作品是否優秀、檢驗演員是否成功的唯一標準,而且是壓倒性的標準,幾乎可以上升到攻其一點、不計其余的地步。然而這標準是否正確,則從來少人關心。
相聲以能上電視為榮,電視以能隨意操控相聲為榮;電視以有能力操辦權威大賽為榮,相聲以參加權威大賽并獲得名次為榮,各得其所。至于大賽的內容、意義和含金量,卻不在話下。更有甚者,為了達成上電視的終極目標,不擇手段,放棄底限,置作品的思想性、藝術性、可視性、合理性于不顧,甚至連是不是相聲都已不再重要,只要能上電視就好。正是這般臣服的姿態助長了電視的驕傲和自大,認為相聲不過如此,可以隨心所欲地扭曲踐踏。相聲儼然成了一塊供人肆意揉搓的橡皮泥,只要高興誰都可以捏弄幾下,然后通過電視把一堆奇形怪狀的東西展示給世人,告訴他們:這就是相聲。更加悲哀的是,相聲竟然甘于這樣的命運并樂此不疲。
正是在這種自以為是的支配和別有用心的妥協共同作用之下,相聲拋棄和泯滅了最可寶貴的批判精神。因為當你的所作所為與你批判的平庸、虛假、欺騙、謊言、愚蠢、丑惡……已無差別甚或等而下之,那么你的任何批判都會顯得蒼白無力、難以服人。
相聲的批判精神來自不同流、不屈從的清白品格,這清白品格源于對真善美的信仰與追求,和對這門藝術的自愛與自尊,這才是相聲藝術的核心價值。而當這一核心價值缺位之時,相聲便僅剩一個空洞的軀殼,只能在電視的擺布之下,仰仗浮躁虛夸的心態、華而不實的模仿秀、淺薄無聊的腦筋急轉彎。莫名其妙的音響動效、來路不明的業外評委、奇裝異服的主持人,拼湊成一臺電視大賽,逞一時之快,逐一己之利。
只要回顧近年來的歷屆電視相聲大賽,便不難發現,風光熱鬧之余,幾乎沒有哪個獲獎作品深入過人心,遑論禁得起反復欣賞。大賽的主辦方,總要等到決定舉辦大賽的前夕,才開始朝相聲伸手要新人、新作。可在大賽之外,卻從不關注相聲藝術的發展、相聲演員的培養和相聲作品的創編。
兩年一屆的相聲大賽,成就了眾多獲獎選手,但他們絕大多數在功成名就之后,像傳銷大佬攜款出局那樣,金盆洗手,從此消失不見。那方成就了他們的屏幕上,如今已經很難看到這些人說相聲的身影。兩年之期基于什么原因而定,我們不得而知,但絕對不可能每隔兩年就注定會有真正優秀的相聲人才和相聲作品問世,可每屆電視大賽都能評出剛好和頒獎名額相對應的獲獎者,每屆的獎項都能順利發放到每位獲獎者的手中,每屆大賽的含金量卻都在不可遏止地直線下降,這實在堪稱一大奇觀。因為不是相聲藝術已經繁榮到非要辦一屆大賽不可,而是只要主辦方想辦,相聲藝術就必須如此“繁榮”。這種不問耕耘、只問收獲,拔苗助長、殺雞取卵的態度,注定了急功近利的供需關系,進而把電視相聲大賽推向了一條浮躁之路,并且越走越遠。
其實,大賽制造了多少噱頭和洋鬧兒,增加百分之幾的收視率,頒發了何種獎項,都不足以證明其價值。檢驗大賽是否成功的唯一標準是,有哪些參賽的相聲作品在賽后得以流傳,有多少參賽選手能被觀眾認可接受。既然是相聲大賽,主題就應該是相聲本身。相聲不成功,大賽就不可能成功,即便你把“電視”二字放在“相聲”前面,也絲毫不能改變這一事實。
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都有其自身的規律,這規律即如基因圖譜般精確,使之與其他藝術形式相區別。
電視,是以電子技術為傳播手段,以聲畫造型為傳播方式,運用藝術的審美思維,把握和表現客觀世界,通過塑造鮮明的屏幕形象,達到“以情感人”為目標的屏幕藝術形態。
相聲,是以幽默詼諧的語言為載體,結合獨特的藝術創作技巧和表現手法,刻畫人物,褒貶生活,使人們在笑聲中審視、認知、思考人生,得到啟迪、教益和愉悅的藝術形式。
電視與相聲,一曰“形態”,一曰“形式”。態者,籠統情狀;式者,精確法則。電視是用來傳播信息的媒介,是一種呈現技術。經由電視播出的所有節目,絕大部分都不是電視自身創造出來的,所以電視只能也必須包羅萬有,因為拋開這些,它便一無所有;而相聲是獨特的藝術門類,首先要有自己的風骨,不排斥兼收并蓄,但前提是必須要能“為我所用”才行,而不是另起爐灶,指鹿為馬。
對于相聲而言,電視既非洪水猛獸,也不是靈丹妙藥。它只不過是相聲傳播推廣的若干途徑之一;相聲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一條不依附他人、專屬于自己的生存發展之路,獨立自主,做大做強。
改革開放三十年,社會經濟結構、文化形態、價值觀念都在發生著深刻變化,對與錯、是與非之間的界限,前所未有地難以分辨。要正確判斷什么該被諷刺、什么該被唾棄,并且用相聲的形式準確生動地加以表達,在這個時代尤為不易。這就要求相聲人必須付出比他們的歷代前輩更多的專注和辛勞,才有可能守住相聲的基業,才能再創輝煌。
在可以預見的未來,相聲大賽還會舉辦下去,相聲和電視間的尷尬關系,也仍將長期存在。關于今后的相聲大賽規則,筆者有個小小的建議,主辦方不妨引進世界杯足球賽的制度,即:上屆的冠、亞、季軍,本屆也必須參賽,而且要從資格賽開始打起。此外再加上一條,無正當理由拒絕參賽者,上屆所獲獎項予以收回。在此基礎上,結合專業、公正的比賽程序,無疑能調動起整個相聲界的參與積極性,既有助于喚醒躺在過去功勞簿上高枕無憂的往屆獲獎者,也是對新人新作的激勵、鞭策與感召。
一句話送給主辦方:“對不了解、不明白的事物須常懷一絲敬畏”;另一句話送給參賽者:“對安身立命的職業要多一份自信和自尊”。
祈愿電視和相聲“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倘若能夠成為現實,相聲的未來必定光明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