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少淳
藝術包括技術,但不僅僅是技術。如果技術高超,而沒有獨特而深刻的思想,人們往往以“匠人”謂之。藝術也不僅僅是藝術,而是文化的子類。如果藝術家的視野局限于藝術,藝術就難以融入更大的文化范圍之中,提升自身的境界,發揮更大的文化影響力。因此,一個藝術家在其成長的過程中,必須具有文化的格局、文化的視野、文化的品位,而其前提則是對文化的內涵、價值有著基本的認識。
什么是文化?簡單地說,文化是一定人群以價值觀為核心的生存方式。既然是一種生存方式,其內涵也就極為豐富,舉凡與生存方式有關的衣食住行、道德習俗、思想觀念、語言文字、宗教禮儀、藝術科技等理所當然皆為其中之義了。
從這樣的意義思考,可以說文化構成了生活的整體,構成了人類生活的第二空間。既然被稱為人類生活的第二空間,肯定是相對人類生活的第一空間而言了。那么,什么又是人類生活的第一空間呢?所謂第一空間指的是由土地、水、陽光、空氣構成的物理空間。沒有物理空間,人類不能生存,同樣,沒有人能自外于特定的文化空間,不屬于此文化空間,就必然屬于彼文化空間。因為作為社會性的動物,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脫離群體而生存,我們必然生存于特殊的地域空間,在一種特定的群體中接受熏染和教育,并由此形成了一套我們習以為常、稔熟自如的生活方式。我們的價值觀、思維方式、行為習慣都會沾溉這一群體的特征。這就是文化所具有的不可回避的影響力。沒有人能夠脫離文化的影響,就像孫悟空逃離不了如來佛的手掌一樣。
關于文化,我們還可以補充以下基本觀點:文化是人類所獨有的、文化是一個群體所共享的、自然空間是文化產生和發展的基礎、文化是通過學習而產生影響的、文化是有歷史和傳統的、文化具有象征性和符號性;文化帶來同一與和諧,也產生矛盾與爭斗;文化讓我們生活得自然或麻木,也讓我們生活得不適或新奇;文化是我們看待事物和處理問題的重要依據……這些都是我們看待和認識文化的一些重要的參照框架。
一個群體的文化帶有一種綜合性和整體性,彌漫在我們周圍,沁入我們的骨髓,但人們為了更深入認識和理解文化的特征,往往將其格狀化,分門別類地加以認識和研究。我們所說的衣食住行、道德習俗、思想觀念、語言文字、宗教禮儀、藝術科技,乃至于更細致的分化,如政治、軍事、經濟、哲學、宗教、科技、體育、藝術等都是分類的結果。作為具體的人,我們可能終生陷入其中的某一兩個領域或門類中,成為某個領域或門類的專家,擁有相關領域和專業中較為精深的知識和技能,但這樣又可能讓我們囿于這一不同的領域和專業,眼界和心胸都因此而變得狹隘。
在分化非常細微的社會中,每個專業領域的知識和技能已經膨脹得極為厲害,我們可能窮盡一生也只能得其皮毛。因此,我們必須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如果從一種膚淺的經濟學角度考慮,我們似乎不應該旁鶩其他,尤其是飄渺的文化。其實不然,作為一個整體,文化的門類之間總是相互關聯的,并且在“人類的生存方式”上達到高度的統一。
在一個分工嚴密的社會組織中,大多數人都具有一種特殊的職業或專業背景,甚至可能成為某個職業或專業中的專家。這是社會的正常現象,然而值得思考的是,這種職業或專業分工的結果會使得我們被囿于一個個彼此分離的“格子”里,只關心“格子”里的事情,而不愿意也不能關心更大的公共空間的事情。我們如何能夠跳出自己的職業或專業思考更為廣泛的問題,反過來又能從一個更大的范圍中思考自己的職業或專業呢?“盡精微致廣大”應該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美術家對這句話應該比其他人更加熟悉,因為杰出的現代畫家徐悲鴻也用“盡精微致廣大”揭示了素描的真諦,借以說明多樣與統一、局部與全局、細節與整體的辯證關系。引申至本文所述問題,所謂“盡精微”指的是一個人必須在自己的職業或學科上盡可能地熟悉規則和原理,做到熟練和精致。所謂“致廣大”需要我們超越自身所屬的職業或學科,關注文化整體和其他文化子類,關心與思考人類的終極價值和社會的理性、正義、公平。
“盡精微致廣大”所包含的意義,甚至與一些西方后現代主義學者對知識分子的定義中所表達的意思不謀而合。在我們的理解中,知識分子應該是一個社會中受過良好教育,并因此而掌握一定文化知識或專業知識的人。但知識分子的內涵和標準卻并不固定,會因為不同的時代而發生變化。在中國,上個世紀初一個受過小學文化教育的人可以被稱為知識分子。至四五十年代,受過初中教育的人可能被稱為知識分子。到了現在,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才可能被稱為知識分子。按照西方一些后現代主義學者的標準,一個知識分子還必須包含另外一些態度和素質。
英國學者齊格蒙·鮑曼認為:知識分子一詞是用來指稱一個由不同職業的人構建的集合體,其中包括小說家、詩人、藝術家、新聞記者、科學家和其他一些公眾人物,這些公眾人物通過影響國民思想、塑造政治領袖的行為來干預政治過程,并將此看作他們的道德責任和共同權利。成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意向性意義在于,超越對自身所屬專業或所屬藝術門類的局部性關懷,參與到真理、判斷和時代之趣味等這樣一些全球性的探討中來。其意思是,知識分子除了關心自己的職業或學科之外,還需要具有終極關懷和普遍關懷。如果依據這樣的標準,我們可以捫心自問,我們還算知識分子嗎?
現實生活中,我們不乏這樣的知識分子的樣板,如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等。陳平原作為著名的文學理論學者,其研究和關注的范圍超越了自己的學科,擴展至現代中國教育及學術研究、圖像研究等。在回答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是否具有公共知識分子(指超越本學科的關懷,而擁有社會關懷和終極關懷,并將這種關懷向公眾表達出來的知識分子) 的問題時,他認為沒有所謂公共知識分子,“因為,幾乎每一個學者都有明顯的公共關懷。終極的思考,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超越學科背景的表述,這三者,乃八十年代幾乎所有著名學者的共同特點。”①在他和其他人看來,知識分子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葛劍雄是歷史地理研究方面的著名學者,但他的關懷也超越了自己的學科范圍。我們在他的《冷眼熱言——葛劍雄時評自選集》中看到其關注的問題十分廣泛,包括中國人的意義、歷史上的勞工輸出、溫州商人打贏國際官司、中小學乃至高等教育、人大代表的資格、社會腐敗、高速公路收費、藝術品的商業化、航班延誤、博物館收費、旅游文化等。對這些涉及社會正義、公平與合理等問題都直率地發表自己的思考。甚至連跟他八竿子打不著的美術學院招收繪畫博士問題都大膽置喙,表達自己的意見。美術界也有一個我們所熟悉的樣本——陳丹青。陳丹青作為一個著名的畫家,其所創作的《西藏組畫》中所透露出來的現實(自然) 主義的創作態度和方法,是當時繪畫創作范式轉變的一個重要標志,在當代中國美術史上具有指標性的意義。但他卻超越了作為一個畫家的狹小空間,放眼更宏大的社會,體現出普遍關懷。陳丹青對音樂、對文學、對教育制度、對文化現象、對城市建設都有著深度思考,并敢于向公眾發表。葛劍雄先生還提出了當代知識分子的四個標準,他認為當代知識分子的標準不僅應該考慮到一個人接受教育、具備知識的程度,還必須看其對社會的態度。首先,當然應該接受完整的高等教育,或者已經達到這樣的水平。其次,必須擁有某一專業或每一方面的理論或比較系統的知識,即成為某一方面的專家或學者。因為這樣才擁有與知識有關的某一方面的發言權,才能以知識為手段服務于社會,才能通過這一部分知識思考社會現象。第三,不能局限于自己的專業或職位,而應該關注整個社會,至少應關注本專業以外的領域。即使是以社會現象為研究對象的知識分子,也不能局限于具體的研究對象。第四,必須具有批評精神,對一切事物應該盡可能作出是非、善惡、真假、美丑、輕重、先后等判斷,明辨是非,激清揚濁。但是比較而言,知識分子的主要使命不在于美化、宣揚或維護現有的真理、秩序、規則和存在的合理性,而是發現其中的缺陷、謬誤和不足,并予以揭露和批評,不斷探索、發展和創新。②
反過來說,這樣的知識分子所具有的宏觀視野和普遍關懷也有助于將自己所屬學科的學科放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中加以觀照,不僅能更為準確地把握學科的價值和意義,而且也能給自己的專業思考注入更多的思想元素,而不僅是靈感的產生。
在分門別類的職業或學科環境中,文化具有包容性,能夠超越具體職業或學科之上,將它們聯系起來。文化不僅提供了各個職業或學科的更為高級的價值、意義和思想資源,而且搭建了更高層次的平臺。立足于這個平臺之上,人們的視野會更加開闊。不僅如此,文化更是不同民族、地域的人相互理解、尊重的基礎。
因此,對文化的關注是我們這個世界的重要趨勢。尤其在這個交通高度發達、互聯網遍布世界、經濟全球化以及人們因為商貿、旅游等活動而游走或暫居于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時代,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尊重、認知和交流以及對多元文化與民族文化的認同,更是讓文化在當代社會中成為關注的焦點。有人甚至提出了“文化智商”這一新穎的概念。
對“智商” (IQ) 我們已經非常熟悉了,不用贅述。1995年丹尼爾·高曼提出了情感智商的概念,簡稱情商(EQ)。這一概念也隨著人們對社會成功的渴望和追求而風靡世界,為世人所知。文化智商的概念至少在1980年以前就已經存在了,卻一直未能在中國受到重視并流傳開來。近些年,這一概念隨著一本名為《文化智商》的著作在中國出版,而逐漸為中國人所知曉。文化智商既不同于智商,也不同樣情商,但與兩者卻有著密切的關系,涉及一個人的語言能力、空間能力、內心能力、人際關系能力等,可以運用于工作和生活中,有效地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溝通和交流,達成各種目的和人際關系的和諧。所謂文化智商高的人,在思想開明、態度和行為上的靈活度、修正行為模式的能力、對文化差異的欣賞、對不確定性的承受力等多種指標上均有上佳的表現。而作為上述指標的核心和基礎,文化智商要求一個人在意識的層面上知道自己的文化特征和其他文化的特征,尊重多元文化。
對文化的關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發生在一種與其他文化遭遇的情況下。最為激烈的當屬近代中國遭遇了強勢的西方文化之后所引發的對中國傳統文化以及如何借鑒外來文化以改造中國文化的思考與論爭,那個時候許多思想家和文化人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反思,發表了自己的看法,表現出或激進、或中庸、或保守的種種態度和思想取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年代改革開放之初,歐美的一些哲學、思想等方面的著作在中國被大量的翻譯出版,而且由于國門洞開,外國人來中國,中國人到國外,導致了西方的思維方式、經濟方式和生活方式不斷刺激著封閉數十年的中國人,并引發了一場以引進、反思、批判、借鑒為特征的文化熱,極大地豐富了中國人的思想,也在相當的程度上改變了中國人的行為。1990年代后期,尤其是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后,中國的文化熱持續升溫,而且隨著經濟改革的成功、人們的生活得到極大的改善,國人對中國文化的自信心也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人們對文化更加自覺,用文化的觀點或將具體的事情放在文化背景中加以思考,成為一種認識和把握問題的重要方法。這種將具體的事物放在文化的脈絡中考察,即被認為是文化觀。金克木先生也表達了類似的意思:“一般人認識外界和解說問題都有一個文化格局。若是由本鄉本土家庭社會教育而來,那便常被叫做傳統文化。若是由外地或外國而來,那便常被叫做外來文化。這是立足于本人成長時的環境而定的。至于兩種文化格局中,本人采用哪一種,譯解哪一種,可以隨人而不定,依據的程度也不定,有時是兩者都用而以一種為主。”③
需要討論的文化問題,當然不僅僅是以上所述,這里只是提供一種關于文化重要性的簡單說明。一個有志于藝術的人需要對文化有更深刻的體悟和認識,從而形成一種文化視野,習慣于從文化的角度看待和思考生活和藝術現象,并通過自己的藝術創作表現自己的文化感悟和思考,從而使自己獲得一種超越技術的宏觀感,提升作品的品位。
注釋:
①查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133頁。
②葛劍雄:《知識分子的四個標準》,《北京日報》2010年11月15日。
③金克木:《文化的解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