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期待“人民性”的農民文學

○王再興

1949年建國前夕，新政協籌備會下設的第四小組在起草未來國家《中央人民政府組織法》時，針對原擬的“中華人民民主共和國”的國名，時為清華大學教授的張奚若先生建議采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張先生稱：“有人民就可以不要‘民主’兩字了，豈有人民而不民主的呢？‘人民’這個概念已經把‘民主’的意思表達出來了，不必再重復寫上‘民主’二字。”他的意見也得到了董必武等人的認同。但是，“民主”一詞的政治內涵，恐怕并不像張先生所說的那樣容易不證自明。個人的倡言是一回事，歷史現實所呈現出來的復雜分歧則極有可能是另一回事。而“人民”一詞的內涵也在近百年里發生過多次變化，早期曾包含的勞作、平等與尊嚴等意義最后也大部被沖淡。由此，對于文學來說，“人民”“人民性”所指向的“人”的平等，一種內在精神與生活方式的正義，以及反階級化的“別林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式內涵更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一方面，這樣的“人民性”文學帶上了平等、反叛、解放等政治性沖動，它們將引領我們重回反思以及探詢未來的詩性想象之路；另一方面，這樣的文學也同時定義著真正的“人民的詩人”的要求，它呼喚著知識分子與民眾間的承認/認同關系，這正是“集體”或者霍耐特之謂“團結”的真切意義之一。

一、“沉默”與呈現

二十世紀早期，魯迅曾將中國農民升格為文學的主要表現對象之一，表達了他的“哀其不幸”的深深隱痛。其后更有王魯彥、蹇先艾等的鄉土小說，以及茅盾、夏征農、葉紫、沙汀等的農民小說。一方面，它們自然而然地秉承了古典文學中的“憫農”傳統；另一方面，實際上它們也不引人覺察地培育了讀者們對于農民文學的偏至閱讀趣味，養成了他們對于這一類作品的全面批判的立場。誠然，這有其合理性。這里甚至不必提到一直處于相對邊緣狀態的1920年代周作人筆下的浙東故鄉、廢名筆下的鄂東黃梅，1930年代京派沈從文的湘西、東北作家蕭紅的呼蘭小城等另一種鄉村傳統的敘述——雖然充滿著慘淡的故事，但同樣有一種濃郁而堅韌的鄉土傳統或者農村政治糾纏在其中。延安時期，趙樹理的“小二黑”成為婦孺傳誦的故事，并且他的作品被迅速上升為“趙樹理方向”（1947年）。類似的作品越來越多了起來，從戲劇類的《兄妹開荒》 《夫妻識字》《白毛女》，到小說《荷花淀》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暴風驟雨》 《新兒女英雄傳》等，至少在解放區，農民很快成為話語的“中心”，開始昂頭挺胸，活得像個人樣兒了。但是到了1949-1966年間，出于特殊時代“輿論一律”語境的關系，情形又發生了進一步的變化。

當年社會主義的農村小說，雖然它們可能保留了農民“解放”實踐的更加鮮活的想象和場景，關于這些小說的闡釋，倒是沒有辦法一直堅守著主流意識形態的一致性。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點就表現得愈益明顯。一方面，如一些文學史著作認為，柳青的《創業史》表現了“農村社會主義道路的史詩性”，周立波的《山鄉巨變》“以風土人情中和了政治敘事中的路線斗爭框架”，浩然的《艷陽天》“對生活細節的重視使得這部階級斗爭小說具有一定程度的豐富性和可讀性”，等等。由于文學史在時間中的編纂性質，這些判斷（或說“想象”） 可以被認為是經過了一定時間的沉淀，并且具有相當的代表性的。但是另一方面，近些年以來，關于這些小說的不同分析也逐漸增多起來，譬如關于趙樹理小說的“形式”困難和“算賬”作風，柳青的《創業史》中文學敘事“與歷史實體的差異”，以及梁生寶的“缺失成長過程”，等等。后一類分析，“注解”了當年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想象不僅是與實踐緊密關聯著的，而且它自身也是一個復數力量的場域，其間隱晦地充滿著諸多不同想象之間的調和、沖撞、乃至爭奪。從這方面看，如果借用不同主體間“間性關系”的視野，這些紅色經典可能有更多復雜的“聲部”會被呈現出來，雖然它們原本都是高度整體性敘述的。這樣一來，在吉登斯“解放政治”的邏輯下，原來一些熟見的現象如今成為了新的問題，并期待著人們的回應：比如，《三里灣》 《山鄉巨變》里群眾對互助組、合作社的抵觸，與《創業史》 《艷陽天》里的完全信賴態度如何彼此參證？像趙樹理一貫使用絕不含糊的數目字所意味的“計算”方式，在“個人”和“集體”之間到底意味著什么？《三里灣》 《創業史》甚至后來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當中反復提到的遠景“計劃”，是否有特殊含義？像《三里灣》 《山鄉巨變》里新人物出場介紹中以趣事、性格化描述為主的日常化（但《山鄉巨變》后面的寫法已有變異），與《創業史》 《艷陽天》里相同介紹卻以時間序列的“故事”刻意去詮釋某種思想或品格形成的歷史化，暗含著什么樣的不同？那個在上述這些紅色經典中幾乎呈現從少到多序列的“斗爭”“階級斗爭”等字眼，它們實際上潛藏了什么樣的政治化過程？還有那些十分關鍵的問題：《山鄉巨變》里鄧秀梅提到的“公事”和“私事”分開的策略，它在與其他文本的對比中說明了什么？如何來討論十七年農村小說中合作化的“集體”“集體化”想象與方式？《三里灣》里對于范登高的轉變，為什么缺少了回避黨員“身份”的選擇可能？它與某些人物的主體性之間有什么關系？《三里灣》擴社時曾提到令人驚悚的干部擴編問題，這個又有怎樣的意味？……

無疑，我們的頭腦中升騰起這些糾結的思考時，我們卻在文學的閱讀中遭遇了馬烽先生1948年就說過的農民的“沉默”（馬烽：《關于群眾路線的點滴經驗》）。為了追隨真實的文學理解，我們感興趣的是，這些農民生活的“沉默”曾經如何被呈現過？作為例子之一，當年是北京市二商局干部高智勇在一篇《北京市困難時期商品供應追記》的文章中，揭示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嚴格的戶籍制度實行后，雖然生活困難，但京城優于其他城市，其他城市又遠優于農村的事實。當年為了奪取生存機會，對于已經被嚴格專政的地主、富農采取極為嚴峻的斗爭措施逼搜糧食，甚至弄出人命的地方史事，在小說記述中也不鮮見（向本貴小說《鳳凰臺》，花城出版社2004年版）。當然，這些事實由于當年的敏感性，都不可能通過當時媒體議程設置的過濾，所以也就無法被更多的人“看見”。不僅如此，媒體甚至出現了特殊的新聞制作過程，比如相當常見的“擺拍”。這自然又進一步引發了我們對于當年所謂文學“時代背景”的猶疑。

二、審美與偏見

新時期以后是一個審美主義高揚的時代，無論傷痕、反思、改革、尋根，乃至先鋒等文學潮流，都在以不同方式講述著中國的農民。但是，早在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關于農民和鄉村的敘事就已經發生了某些深層的變化。一些文本如鐵凝的《哦，香雪》、路遙的《人生》、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等，在主流聲音之外，可能同時隱伏了其他“混雜”的話語。具體來說，比如第一個文本中，香雪強烈地對于知識的向往，實際上同時掩蓋了城鄉地位和文化價值的等級化，農村被隱蔽地表述成了讓人想要逃離的前現代之地；第二個文本中高加林的故事，則讓人聯想到《紅與黑》里的于連（事實上，小說中作為類比確實提到于連），他在城市面前的奮斗和失敗，也非常類似于針對鄉村“宿命”的某種訓誡；第三個文本里的陳奐生悠悠一趟上城經歷，常常出現的笑劇后面有一句曹文軒先生稱為呼之欲出的潛臺詞——“真是個農民！”這使得前三十年經由主流意識形態的“講述”而被建構起來的、城市與鄉村外在的平等及后者的尊嚴，其失衡正在迅速地表面化。到1980年代中期的尋根文學、先鋒文學，農民和鄉村的敘述則發生了近乎反轉性的改變，出現了“丙崽”這樣的“畸人”形象和雞頭寨這樣的詭異之鄉（王德威：《畸人行——當代大陸小說的眾生“怪”相》）。更加耐人尋味的是，1990年代以后，特別是新世紀的中國，上世紀初期潘訓的《鄉心》，吳組緗的《梔子花》，沈從文的《丈夫》 《虎雛》等“農民進城”小說，被再度以幾乎相同的模式在敘述，如劉慶邦的《到城里去》，李鐵的《城市里的一棵莊稼》，王安憶的《富萍》，李肇正的《傻女香香》，鄧一光的《做天堂里的人》，羅偉章的《大嫂謠》，尤鳳偉的《泥鰍》，等等。在這些文本中，農民的形象繼續呈現著巨大的變遷，他們往往不再具有早先文學敘事中的樸實、硬朗和尊嚴的品質，他們的生活當然也與往日不再相同。……總的來看，1980年代以后，某些精英兼精致主義的趣味在不知不覺地生長和彌漫開來，在這當中，農村和農民的面貌卻一直在發生著隱蔽的改變。

但是，1990年代以后到新世紀，還是出現了一些令人鼓舞的變化。1995年，蔡翔先生的散文《底層》發表，成為未來“底層寫作”熱議的最早潛流，不過在當時仍是居于“少數”的聲音。這或許可以看作是當時社會重新“階級化”的一個文學表征。同時期，農村的改革徘徊不前，近億的農民被生存和向往驅趕著，奔走在趕往城市的路上。與“底層”概念不盡相同的是，1990年代的文學，“人民性”并沒有引起太多人關注，雖然這是一個自19世紀中期以來就非常重要的文學話題，并且在1980年代初及以前的中國文學中也曾多次被討論過。到2003年，孟繁華在北京召開的“崛起的福建小說家群體”研討會上，提出了文學的“新人民性”概念，它向文學的“人民性”重新發出了召喚。2004、2005年，“底層寫作”經歷長時間的蓄勢，成為了文學界的醒目主題，關于“底層寫作”的討論有了眾多的參與者，如蔡翔、南帆、劉旭等；然而，“底層寫作”也同時被另一些質疑的學者稱為“苦難敘事”或“淚水敘述”，從而使問題呈現出一定程度的復雜化。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概念確實與“好生活”的觀念相關，因為一則它指向了一種價值立場上的貼近，熔鑄了濃厚的人道主義同情，而批判性則表現得更謹慎；再則，它也表達了與“好生活”概念相似的內在感知性標準。也因此，這一概念與“人民性”文學還是存在著相當的關聯的。同在2004、2005年，關于“人民性”有了兩個小小的討論熱潮，一是2004年《文藝報》上，歐陽友權與黃浩就文學的“人民性”與“公民性”展開的討論；一是2004至2005年，方維保、王曉華、張麗軍等人在《文藝爭鳴》 上關于相同問題的論爭。陳曉明先生則在他的《“人民性”與美學的脫身術——對當前小說藝術傾向的分析》中，提出了對“人民性”的某些批評，認為這個概念的強調，仍然沒能在具體內容方面深化下去，只不過變成了一種“美學脫身術”；而反過來，美學上的表現卻使“人民性”的現實本質發生了實際的變異。這一說法也成為“人民性”文學的一個補充詮釋。我們可以看到，這些敘事以及討論，其主要重心都糾結在“農民”形象與鄉村生活上面，這正是“人民性”對于農民來說的意義之域。甚至有的討論者嚴肅地提出過“內部東方主義”和“文化殖民”的話題。如馬春媛、王建民的《話語權力與農民形象的建構——以＜哦，香雪＞和＜陳奐生上城＞為例》，以及蔡翔、劉旭的《底層問題與知識分子的使命》和王曉明《L縣見聞》等。當然，這個問題或許也可以反過來看，與齊澤克在《幻想的瘟疫》中所稱的“不可能的凝視”類似：我們這樣糾結于這個話題，正因為它已經成為了我們的“匱乏”之源。換句話說就是，我們對于“人民性”與中國農民之間的關聯，可能在一個相當的程度上，仍然不自覺地抱有含混、空洞甚至排斥的態度。

這也表明，作家們在新時期以來審美主義的名義下，無意中流露出了諸多的偏見。這使得無論是小說中的農民形象，還是小說所承載的意義，都出現了一些微妙的漂移。如上述馬春媛、王建民的文章，就敏銳地提到了農民形象的抽象化與他者化：一方面它是社會分類的結果并反襯著都市社區和精英群體的所謂“先進性”、以及國家的現代性訴求；另一方面其中所呈現的形象或對象又并不是完全客觀的實體，而是一個動態的“意義體”。如果接續本小節開頭的話題，我們似乎可以說，臺兒溝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確實是一種城里人的想象而不是農村本身；陳奐生眼中的城市則更像一個被講來的故事，從而陳幾乎被演繹成了現代版的劉姥姥。“在這些文學文本中，農村、農民被想象化地處理。……對此，我們可以做出如下理解，一是鄉村發生了變化，傳統的鄉土寫作已經不能適應現在的客觀世界。二是停留在書齋里的作家靠著想象去寫鄉村，有一層天然的隔膜。三是完全以城市人的方式書寫農村，無論農村被表述為浪漫之地還是苦難之源，它只是一幅想象的圖景，是包含著農民‘表面在場’卻又‘實質缺席’的矛盾情境。”（馬春媛、王建民：《話語權力與農民形象的建構——以＜哦，香雪＞和＜陳奐生上城＞為例》） 然而，回返質樸和前沿的道路并不容易達到，困難同時來自于我們作為“詩人”的多種多樣的思維成規。

三、經驗與講述

但在另一方面，近些年越來越多的人出于對現實“斷裂”社會的觀察和體驗，開始“往前看，向后走”（李歐梵語），重新關注起了“十七年”小說所描寫的農村經驗與想象。無論從寫作還是從批評來看，關于農民的“講述”似乎已經越來越成為了一個被爭奪的場所——它已經化作大致有些抵牾或者混雜的圖像和話語，從中也讓人覺察到，這些表達的背后其實包藏著復雜而又隱晦的系列策略。也是在這種氛圍當中，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中的農民形象和鄉村生活成為核心的爭議焦點之一：一方面，梁生寶們既承擔了新生社會主義國家對于農業中國的“革命”與“現代”想象，并將這些想象轉化為實踐——其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正是梁生寶等人物自身的“解放”（即成為“新人”或者“英雄人物”）；一方面，這些“優秀農村基層干部”建設社會主義農村的經驗，又基本上轉化為后續農村政治的想象性起源；又一方面，同時期現實版鄉土農村的困境和個人親歷記憶等，卻又呈現出另一個互文版本的“民間”中國。看起來，糾結在“農民”和“鄉村”上的這些爭議使人一時間莫衷所是。然而這也表明，在1949-1966年的社會主義農村小說中，農民的“解放”歷史及其局限佐證了農民階層解放之路的仍未完成，農民作為主體來顯現仍有艱難。時代在變遷，今天多數農村小說的寫作者也不再是上世紀20年代的“僑寓者”，亦不像上世紀1920到1970年代的作者們那樣由于某些機緣曾有過親歷的農村生活經驗。而1990年代以來，商業主義的大棒已經橫掃所有角落，農村及農民逐漸被視為了“前現代”的寓言。在這樣的情形下，如何較為真切地表達特別的鄉村經驗？或許這會遭遇到更多的艱難。讓人震驚的是，后三十年農村小說除了少數篇章，其實仍然隱蔽地延續著前三十年農村小說的諸多“問題”。但是，這些“問題”又似乎已經不被視為問題了。六十余年農村小說中的農民基本上一直“被代言”著，并且這些代言在外觀上大多形成了關于農民和鄉村的某種閉合而自足的敘述，同時在后續的想象里卻往往不知覺地放棄了對于這一敘述起源的凝視與反思。應該說，它是造成今天中國農民與鄉村所處境遇的重要因由之一。當然，“被代言”本身并無問題，但根據盧梭的說法，主權者不能被代表，那么過于信賴這種代言的狀態則最終也可能導致對農民/農村的了解、情緒乃至利益的真正隔膜。其結果是，農民的精神在扭曲，傳統在失落，美德不再賡續，農民生活在碎片化。相當多的小說讀起來讓人覺得閃爍其辭，也讓人倍感困惑和絕望。

1980年代以后的文本中，城市、農村之間的這種差距和敵意在慢慢成長繁茂。正如有的論者所說，其中的隱喻在于，農民通常被描述成了一個“問題化”的存在，也就是需要治療與拯救的對象，而治療和拯救的主體倒是“城里人”。這個問題的背后所顯現的，其實是小說家們在經驗和講述兩者之間的某種缺欠與斷裂。對于這一點，評論家李敬澤曾經予以激烈地批評：“現在寫農村、農民或民工的小說那么多，我認為絕大部分作者都嚴重低估了這個時代鄉土經驗的復雜性，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什么純粹的鄉土了，一個農民或民工的經驗也是混雜的、未經命名的，可是作家對此看不到、很隔膜，很少有人能夠進入對象的內部，大多不過從外面、甚至在高處的書齋里想象而已。……在我們這個時代，寫鄉村再那么寫也是不真實的，已經不存在‘超穩定的內在結構’了，倒是我們看待鄉村的眼光里有一種‘超穩定的內在結構’，所以我們會看到虛假的浪漫，虛假的家園情懷。”（李敬澤、洪治綱、朱小如：《艱難的城市表達——關于當前文學創作中的“城市敘事”三人談》） 這個問題如此嚴重，以至于有的學者（如何向陽） 開始提出“‘農民’代表人物的缺失或說‘農民形象’民眾影響力的萎縮”的嚴厲質疑，并分析了相關的可能原因。何向陽《新時期三十年中的農民形象塑造》一文在結尾處嚴肅指出：不論文化還是血緣，農民與我們的聯系從來沒有中斷。他們干什么？想什么？他們平常處理的事物，他們持久的心理訴求，在這樣一個時代尤需表現，“農民形象的退潮會不會暗含我們對他的愛情已經削薄。形象是人格的凝聚體。立人是文學的目的。……探討這個問題，期望這種形象，不為苛求。大的說新的農民形象的塑造代表民族，小的說他就是我們真實的生活。”（何向陽：《新時期三十年中的農民形象塑造》） 回顧起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對農民的講述，常常因為“啟蒙”“革命”“現代”等話語而峻急地要求改寫著文學里的農民，也通過某種意義預設的形象化，達成對于農民精神生活世界的想象化影響。但是，如果將文學想象與社會真實看作是廣義上的“互文本”，那么，這樣做的“正面”結果其實需要作更多的討論。不過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這在價值觀念上對于農民及其生活形成了顯而易見的貶抑。這種姿態在1990年代后持續不斷地演變為各種社會真實，特別是對“鄉下人”及“農民工”身分的歧視等。這其中，中國農民作為社會階層/群體所應該具有的“主體同一性”，顯然沒有受到平等地尊重。而令人憂慮的是，這種改寫的“傳統”似乎由來已久，它不同程度地彌散在不同時期的“農民故事”及其“講述”當中。

迄今并沒有出現過某種跡象，表明上述經驗與講述兩者之間的斷裂狀態，在整體上得到了改善。如2010年上海世博會開幕前夕，《人民日報》4月29日發表了署名“國紀平”的文章《中國故事，世界的故事》，文中透著慣常的鮮亮華麗和歡欣鼓舞的格調。但是這些景象的一些作為背景語境的內容，倒是在另一個同題意義的呼應文本中有了結構性的提示。這個文本就是同一期《人民日報》上署名“唐宋”的文章《體面勞動離不開合理報酬》。后者在對于國家領導人的表彰講話表達了熱切的贊美和期待之情以外，也延用客觀統計數據談到了當下的一些現狀。毫無疑問，這個相關的、本意在于宣傳和擴大國家主流媒體聲音的陳述，轉折地表達了一些其他的內容：一個隱匿的被言說的人群；一些他們的實際生活狀況；一點他們略有波動的焦慮；以及少許較為脆弱的期望。文章中的“勞動者”，就包括了中國的農民工們。

無論如何，我們總會想象未來，但必須是依照大多數人的、或者雖是個人但是合于理法的“正義”原則（一個耐人尋味的概念，德勒茲直接謂之為“欲望”）。為此，文學應該搜尋那些雖處世間卻依然模糊的面影，傾聽那些在壓抑里被迫沉默的聲音，凝視那些喧囂里的“意味深長的沉默”。在文學的想象與敘述里，這種突圍似乎特別需要指向這樣的目標：讓農村小說中的人物和生活從象征界回返到實在界，使“問題”得以命名；讓農民成為新時代“解放”意義上的“人民”，讓農村生活，也納入到通常意謂的“好生活”的場域，使“平等”“正義”“尊嚴”等原則被重新點亮起來。就文學來說，或者這是農村小說以后的可能出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