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逸瓊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
1864年(同治三年),清政府“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簡稱總理衙門)下屬的同文館,翻譯出版了一部《萬國公法》。[1]
萬國公法此書的點校者前言中第一句是“萬國公法是中國歷史上翻譯、引進的第一本西方法學著作,在中國近代國際法的誕生、發展乃至中國近代法制史和法學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2]那么中國到底何時開始與近代國際法有接觸呢?
有學者認為在1648年(也就是當時的清順治5年)的時候,來華傳教的馬丁·馬提尼神父(中文名衛匡國,字濟泰)曾開始將蘇阿瑞茲的國際法著作譯成中文。[3]
有人認為第一次接觸發生在1662-1690(即康熙元年到康熙29年)清朝與荷蘭的關系之中,荷蘭人希望與中國達成交往協議,在商談中他們堅持使節不受扣留的豁免權,這當然不可能為當時的清政府所接受。[4]
但是比較為大家所知的是1869年的尼布楚條約的簽訂,從當時代表團中一位耶穌會士徐日昇的日記中可以看到,平等和互惠的要求已經被提出,這是之后萬國公法的主要原則,并且最終結果是條約的寫法、簽字、蓋章等方面都是平等的,甚至在條約的官方文本中采用了拉丁文作為正式條約。[5]實際上,可以說在談判過程中國際法的規則已經發生了一定的影響。
實際上1839年林則徐已經開展了翻譯西方國際法的工作,當時清朝面臨嚴重的鴉片問題,林則徐作為欽差大臣被派到廣州,他在反抗英國侵略斗爭的過程中意識到了國際法的重要性,為此他專門請美國人伯駕和袁德輝從瓦特爾所著《國際法》一書中,摘譯了有關戰爭和國家主權的三小段編譯為《各國律例》[6],后來兩人所翻譯的內容均被編入了1852年魏源所編寫的《海國圖志》一書中,而且林則徐根據以上條文,曾認真處理了林維喜事件,無論如何,瓦特爾著作中的一些段落對林則徐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在其1840年被撤職之后,以后20年雖然中外屢有接觸,也簽訂了幾個條約,很少有國際法的說法或者學說文字傳入中國。
雖然林則徐只是選擇了當時適應形勢急需參考的一部分,內容僅涉及遵守所在國法律,戰爭法問題等方面,但是他運用國際法原理指導禁煙活動,在一定程度上開創了晚清外交的新局面。
但是大部分學者認為近代國際法被正式、系統的介紹到中國是19世紀60年代,也就是本書的譯者丁韙良所翻譯的美國國際法學家亨利·惠頓在1836年所著的《Element s Of International Law》。
惠頓的原著最初于1836年分別在英國倫敦和美國費城出版,1846年修訂后在費城再版,1848年和1852年分別在法國巴黎和德國萊比錫以法文出版。1848年的第四版是經惠頓本人修訂的最后一個版本。后又經勞倫斯等人注釋后出版,此書還被翻譯成其他多種文字,根據某些學者的核對,認為丁韙良最有可能使用的翻譯藍本是1846年和1855年兩種英文版,譯者一般會對譯文進行結構、體系、章節有所調整,英譯版本不同,所譯中文版本也會不同.[7]有些學者根據一些其他版本與中譯本進行比較,可能會對翻譯者的意圖給予不適當的評論和責難,但我們也必須考慮到當時譯者的身份,所處的環境等地因素對譯者所產生的影響。
本文探討該書的翻譯背景,是為了試圖了解譯者翻譯該書的意圖。在丁韙良翻譯之前,當時在中國海關工作的赫德曾經把惠頓這部著作中關于使節權的24節譯出,供總理衙門參考,以說服清廷派遣駐外外交代表,但并未翻譯全部著作。不久,他了解到丁韙良已經開始翻譯全部著作,于是鼓勵他繼續進行這項工作。丁韙良在他的回憶錄《花甲憶記》中也曾提及這一點,1863年他到北京之后不久,赫德就給他寫信,鼓勵他完成翻譯工作,并保證總理衙門會認真對待。[8]另外一位支持丁韙良翻譯工作的是美國公使蒲安臣,清政府總理衙門的一位大臣曾向蒲安臣提出,“希望他能推薦一種為西方國家公認的權威性的國際法著作”,他便推薦了惠頓的書,并且該書的出版得到了總理衙門的積極支持。[9]有學者認為該書的出版,與當時西方的對華政策,尤其是美國的對華政策是直接呼應的,但也有學者認為,《萬國公法》的引進,是西方列強需要總理衙門和清廷嚴格按照國際法的要求履行和實施各個條款。本文更認同前者的說法。我們必須考慮到丁韙良所選擇是美國的國際法學家所編寫的著作,而非英國或是瑞士的國際法學家所著作品。事實上,丁韙良曾經提及,“我把自己的一部分時間用于翻譯惠頓的《國際法原理》,這部著作將會對兩個帝國以及我自己的生活道路產生一定的影響。我早就注意到中國缺少這樣的著作,我原擬翻譯瓦特爾的著作,但是華若翰先生向我推薦更為現代而且同樣權威的惠頓的著作。”[10]我們必須考慮到,惠頓本人是一位法學家,同時他也是一位外交官,譯者毫不掩飾自己的著作與美國的國家利益之間的關系。但是他在序言中卻這樣提及:“惠頓的著作不僅吸收了最新的科學成果,而且被公認為一部全面公正的著作,因此風行于整個歐洲。尤其是在英國,它是外交官考試的教科書。”[11]他成功地抹去了美國官方政策對于他在選擇文本方面的影響。
但我們也可以發現瓦特爾所著的《國際法、或運用在國家和主權者的所為和事務上的自然法的原則》于1758年出版,原文為法文,1759年被譯為英文,而惠頓所著的《國際法原理》一書出版于1836年,在這短短的79年時間里,世界歷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戰爭,西班牙資產階級革命,葡萄牙憲章的制定等,歐洲和北美洲的勢力重新洗牌,而南美洲和南非大陸也紛紛發動了民族獨立運動,盧梭、康德、費爾巴哈、黑格爾、邊沁等著名哲學家思想家也主要生活在這一時代,在當時,惠頓所著的國際法原理可能更加的符合時代的要求,而且《萬國公法》的作者亨利惠頓不僅僅是一位法學家,而且也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家,曾任美國駐柏林公使長達12年,由于其豐富的外交經歷,其著作具有很高的實踐意義和價值。
該書在第一節釋義明源中介紹了自然法學派的一些觀點,比如第五節中關于公法出自何源的討論,布氏云:“唯有性法,可令萬國欽服。”[12]該學派認為國際法的規則根植于人類理性表現的普遍同意,最終將人類理性作為法的根據和強制力的基礎。本書也介紹了折中主義法學派的一些觀點,在第一卷第一章第四節中提到了格勞修斯的觀點“公法、性法,猶有所別。”該學派認為國際法的效力根據具有兩重性,既是人類理性,又是國家的共同意志。但根據本書第二章中的一些條款,“既加用印信,必照約而行,若須改添律法始可成行,則亦必改添焉。若國法有限制立約之權,則必俟其照律應允,方可施行。”[13]從這點來看,他的學說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實在法學派的觀點,他們主張在現實世界中起作用的是國家的意志,從而,國家的同意是國際法效力的根據。國家的意志可以明示,表現為條約,也可以是默示,表現為國家對國際習慣的默認。這種觀點也與現代國際法關于效力的根據問題比較一致,本校國際公法的教材上認為各國之間的協議或者說協調各國意志的協議構成了國際法效力的根據。因此本書所介紹的一些觀點在當時的國際法領域比較前沿。
在普丹大沽口船舶事件中丁韙良所譯的萬國公法一書已經得到了運用。1864年普丹戰爭爆發,普魯士公使李福斯在中國大沽口扣押丹麥商船,總理衙門提出抗議,主要根據是進行拿補的水域是中國內洋,即領水,總理衙門在致普魯士公使的照會中聲稱,任何外國在中國內洋扣留其他國家的船舶是明顯的對中國權利的侵犯,——“系顯奪中國之權”,在以國際法原則為依據的抗議和清廷將不接待普魯士公使的威脅下,普魯士釋放了兩艘丹麥商船并對第三艘商船賠償1500元,事情和平解決了。
這次試用國際法使得外交糾紛得到了順利解決,因而總理衙門的高級官員相信國際法是有些用處的。如曾經執掌清廷軍事、外交、經濟大權的李鴻章為丁韙良編譯《公法新編》作序說“持論明允……愿以后辦交涉者奉為圭臬。”他們認為西方國際法有其可用之處。但也有一部分人認為國際法的作用因國家的強弱而異,鄭觀應在《盛世危言》中有一段評論萬國公法的話,他說“雖說公法一書久共遵守,乃仍有不可盡守者。蓋國之強弱相等,則藉公法相維持,若太強太弱,公法未必能行也。”
外國方面,對萬國公法的意見也并不一致,上文中就提到丁韙良的翻譯工作收到蒲安臣和赫德的充分鼓勵和支持,有些人則持懷疑態度,他們擔心在中國建立的條約制度可能受到影響,有些采取的基本上是敵對的態度,比如當時的法國代辦向蒲安臣咆哮:“是誰讓中國人看到國際法的,殺死他——勒死他,他將使我們得到無限制的麻煩。”[14]輿論方面對丁韙良的翻譯工作也不甚理解。
總之,《萬國公法》一書的翻譯出版,雖然有其當時特定的一些半殖民因素的存在,但對當時的清廷而言,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它使中國的知識分子意識到可以運用國際法的知識來維護國家利益、該書也為中國輸入了許多專門的法律術語和詞匯,它所開創的國際法的框架體系基本上涵蓋了西方國際法的全部內容。而且對東亞其他國家例如日本等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萬國公法》在中譯本出版一年之后馬上傳入日本,該書迅速成為指導幕府外交的有利工具。
[1]陳麥青.惠氏《萬國公法》的由來及其作用[J].法學,198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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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超杰.西方傳教士與國際法初入中國[J].中外關系史論叢第19輯——多元宗教文化視野下的中外關系史,2010.67.
[4]鄧孔昭.1662—1683年清荷關系探討[J].臺灣研究集刊,1983(2):45.
[5]程鵬.西方國際法首次傳入中國問題的探討[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5):56.
[6]唐立鵬.林則徐對西方國際法的引進及運用[J].長白學刊,2012(3):66.
[7]丁韙良.《萬國公法》翻譯藍本及意圖新探[J].安徽史學,2008(1):78.
[8]張衛明.赫德與晚清國際法的系統傳入[J].求索,2009(10):82.
[9]田濤.阿拉巴馬號案與晚清國人的國際法印象[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3):12.
[10]劉禾,陳谷燕.普遍性的歷史建構——〈萬國公法〉與19世紀國際法的流通[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30.
[11]惠頓,丁韙良.萬國公法[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50.
[12]惠頓,丁韙良.萬國公法[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78.
[13]惠頓,丁韙良.萬國公法[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89.
[14]修志軍.近代國際法在中國的傳播及影響[J].青島大學師范學院學報,2006(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