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時期民國學人戰后和平規劃中的國家主權觀

朱大偉

國家主權學說自歐洲近代早期發端以來，其價值效用在政治學、國際關系和國際法學界一直備受爭議。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使國家主權學說在理論與實踐方面再次遭受重大挑戰。抗戰期間中國學人克服時局之艱，勇于擔當歷史賦予的大國學人的社會責任，出現了“冀求世界人類之如何和平相處，遂為政治學人專心致意以研究之問題矣”〔1〕的情形。在民國政治學人謀劃戰后世界和平建設路徑的思考中，他們關注的一個重要視角就是戰后傳統國家主權的走向問題。

需要說明的是，學人眼中的傳統國家主權的內涵和外延主要限于國家主權的外在屬性，即指內部主權的對立面——外部主權。所謂外在，周鯨文認為，“外部主權是用來形容一個國家對其他國家的態度”〔2〕。所謂屬性，在民國政治學家張奚若看來，“言其性質者，有謂主權無限制，有謂有限制;有謂可分，有謂不可分;有謂可讓棄，有謂不可讓棄。”〔3〕可以說，學人論及的絕對與相對即就主權性質而論。馬質也對主權性質的絕對與相對作出了闡釋，“以主權為唯一不可分，故稱之曰絕對，以主權為獨立不可抗，故稱之曰無限制。”〔4〕由此，我們可以把民國學人話語中的傳統國家主權的特征界定為:一國作為國際社會一員在與他國交往中所表現出的主權無限制、不可分和不可讓渡的特性。

本文試圖在抗戰后期盟國勝利曙光已現，政學各界開始規劃戰后和平這一大的歷史背景下，就民國學人對傳統國家主權與和平維持之間存在關聯的認知、新主權觀的特征、新主權觀產生的機理以及其時代遺產做一探究。希冀對我們當下樹立與變動的國際環境和國家利益相協調的國家主權觀有所裨益。

一、學人對傳統國家主權之于和平危害的認知

基于變動了的國際環境，學人批判傳統國家主權學說的基本依據是其存續阻礙國際社會政治、經濟，尤其是安全領域國際合作的順利開展。陳世村在探討戰后國際合作前景時指出，“阻礙作為人的本能的國際合作的一個政治阻力就是現代國際政治中，在思想上有所謂‘主權至高’的觀念，在實際上有所謂‘一致同意’的原則。”〔5〕孫云疇在考察二戰起源時對之所作的定性是“它代表兩種政治思想的沖突，一種可稱為主權思想，另一種可稱為國際法思想。 ‘大我’是‘小我’的反面;平等、合作是不平等、競爭的反面，前者是國際法思想的特性，后者正是主權思想的特性。”〔6〕

在肯定絕對國家主權阻礙國家合作的基礎上，學人把一戰后國聯未能阻止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以致維護和平失敗的原因歸結于傳統國家主權觀的存在。胡鴻烈認為國聯失敗的原因之一就是受傳統國家主權學說流行的影響，“自國家主權學說洶涌澎湃以來，即認為國家主權是至高無上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許多國際上的罪惡都被這類學說洗刷得干干凈凈，往往在國際上認為是不法的行為，但在本國的立場，則值得歌頌，這種不合理的現象最足以阻礙國聯在正常狀態下發展，許多國際上公平的決議因損失某國的主權，而不能順利執行，出席國聯的各國代表都把本國主權的神圣性超乎國聯共同利益之上，難怪不能得到良好的結果……”〔7〕吳南如也總結到:“國聯先天不足之總因者，即國聯基礎并非建筑于會員國主權之上，而建筑在其之下。每一會員加入時，各保存其完整無缺之主權，至高無上之尊嚴，不受牽連，不受限制。非出本身愿意，不受外來之約束，因是，國際間一切決議非得全體一致同意不能施行……凡此皆系主權之為崇，而國聯乃在承認主權至高無上之條件下，委曲求全而產生，宜其荏弱無力，事事仰承主權國家之鼻息而不能獨立作為。”〔8〕

國際政治中支配性的觀念常常決定著國際社會基本行為體——國家的行為，如孫家澄所言，“我們都知道意識決定行動，由不正確的觀念自然會產生不正當的行為”〔9〕。孫云疇就把二戰爆發的原因歸結為“一戰結束以后，各國政治家和學者對于造成戰爭的幕后勢力，主權思想都沒有根本的認識，各國政府仍保持著主權的觀念，不為國際社會的利益打算。因此又過了二十年又發生這次的大戰爭。”〔10〕因而，如何在戰后國際政治中培育出一種與時俱進的理性的國家主權觀，便成為學人構建戰后和平思考的重心所在。

二、學人戰后和平建設考量中的國家主權

基于以上對傳統國家主權之于世界和平發展危害的認知，民國學人把對傳統國家主權的改造視為戰后世界和平建設的重要一環。〔11〕福建新聞社在其編著的《戰后問題》一書的序言中開篇明義地講到，戰后和平欲得以成功重建的一個重要理論基礎便是國際主權應受限制。〔12〕孫云疇指出，“在這次戰爭結束后，政治家和學者當然有許多重建和平的方案。不過我以為最重要的，似乎還是吸取兩次戰爭的教訓，認清破壞和平的主權觀念并改造之。”〔13〕張忠紱也撰文認為，世界和平建設工作的重心之一便是列國在政治上對傳統的主權觀念加以修正。〔14〕

基于對兩次世界大戰爆發根源的認知以及建設戰后持久和平的需要，民國學人構想的戰后國家主權觀有三大特征。首先是主權的相對性。其含義有二，一是主權不是國際社會至高無上的權威，應以滿足人類集體福利建設需要為準則加以限制。如張忠紱所論，“任何一國的主權完整不能認為絕對不能接受任何限制，對于主權我們要有一個新的觀念，即凡為全體人類謀求福利的公允的國際規定，不能視為與國家的主權相沖突。”〔15〕葉葉琴在探討戰后國家主權的發展趨勢時也認為， “戰后的世界，人類組織社團不再受地域局限，而將以全人類福利為中心，此為人類之合理新要求也。”〔16〕汪叔棣在談及戰后國際和平機構建設時，強調了傳統主權觀念若延續下去對戰后世界重建可能造成的危害，“在戰后世界重建的工作中，將會出現一個非常畸形的現象，一方面大國可以無限制地行使它的‘主權’，而弱者“主權”仍僅僅是一句空話;另一方面許多為全世界共同福利所需要的舉措，也將要受到‘主權’觀念的限制而無法施行，這樣將無限制地妨礙世界重建的進行”。〔17〕二是主權的可讓渡性。早在一戰爆發后，瞿世英等在批判“國家主義”時就已認為，主權論“因近代法律哲學進步之結果已沒有多少可以再擁護的理由……只要國家將應當讓出來的職權讓給‘國際的政府’，當然可以實現大同的理想”〔18〕。在戰爭后期規劃戰后和平時，中國學人更是明確提出了此類觀念，如孫云疇指出:固然在最近將來，我們不見得就會有一個世界國家出現，但是我們在戰后，至少可希望有一個較鞏固的國際組織的成立，應以主權的漸進讓與為條件。〔19〕

其次，學人倡議的新主權觀是以對等、自愿與合作為基礎的平等主權。孫云疇表達了主權對等的觀念，“國際間的交往是勢所必須，國家將自己的權威加上限制，他并不吃虧，因為同他交往的別個國家也是同樣的受限制，犧牲些無味的自由，而換來了有味的代價。普遍的國際法是每個國家當遵守而無例外的，在這種法律之下國家是有同樣的權利與義務。大家都這樣，世上便有和平。”〔20〕余協中在談及戰后國際組織建設時指出了國家主權的自主屬性， “各國政府同意以某種權力付于一國際機構，這并不是說他本身的主權就遭受到破壞，因為在內政與外交的措施方面，如果它不違反它所同意的國際機構的憲法，威脅他國的安全或危及世界和平，它是不會受到國際干涉的，同意加入某國際組織并遵守其憲法，這還是由各國政府的自主。”〔21〕楊幼炯在考察戰后新國際組織的任務與使命時，對國家主權的合作屬性作了解釋， “在這次戰爭期間，國際間顯然產生了一種新趨向，就是今后國際社會之建立，其基本概念已不是單純地劃分國與國間的關系，而在融合國與國間的關系。更具體一點說，近日國際社會不是以國家主權相互分離為基礎，而是以國家主權共同合作為基點。”〔22〕

再者，學人倡議的新主權觀是絕對主權與相對主權的統一。學人們在認可傳統國家主權不合時宜的同時，只是倡議對其進行改造，并非完全予以拋棄。相反，他們在戰后世界建設構想中也強調了國家主權留存的重要性。如汪少倫所言:“民族主義不但不與世界大同理想相沖突，而且為實現世界大同之前提。倘若實現世界大同而不講求民族主義，則好像剜去一格一格石榴米而欲求整個石榴豐美一樣，為絕對不可能之事。”〔23〕楊幼炯在談及戰后的國際民主時也提到，“今后國際民主與以前放任主義有異，國際憲章之使命，不在劃分國與國的關系，而在融合國與國的關系。國際約章在使各國保持其主權，而基于各國共同的利益以構成國際組織。”〔24〕在這兒，他強調了國際組織維持成員國相對獨立主權和確保共同利益實現的使命。

由以上學人的主張可看出，他們在戰后世界和平建設中所倡議的新國家主權觀是一種建立在主權對等、自愿與合作基礎上的相對主權、平等主權和相對與絕對相統一的主權觀。平等與相對是其突出特征。在他們眼中，戰后世界和平建設所必需的新主權觀念和主權的相應制度設計與安排，須是以人類集體福利的實現為追求，建立在國家間對等的、相互的、自愿的以及合作的基礎之上。惟其如此，戰后共存共榮的世界和平才能得以實現和持久。

三、學人國家主權觀轉變的機理

抗戰時期推動民國學人對傳統國家主權進行反思的直接動因是為戰后世界和平建設尋求理論指導。但學人新國家主權觀得以生成的深層次根源卻與其研究國際政治所秉承的務實主義治學理念密切相關，同時也是幾千年來流傳的中國傳統政治哲學所積淀的遺產。

首先，民國政治學人的治學理念表現出一種務實主義的工具理性。如高一涵在談及國家的價值時認為，“人類社會組織都是滿足人類情欲興趣需要的工具，哪種工具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就用哪種”。他進而指出，“現在的國家不過是人生謀幸福的工具，只問有效驗，……所以只拿它發生的效驗來判斷它的價值。”〔25〕胡鴻烈也持有這種工具—手段觀念，“國家所以要自由要富足，僅不過是一種手段，其目的還是求個人的幸福，否則對人類生活毫無裨益。”〔26〕在這種工具理念下，傳統政治觀念中的“國家偶像”在民國學人的觀念中不復存在。

民國學人這種在國家認識上持有的工具理性，是建立在對國際社會現實環境變遷和歷史經驗的認知上的。這種變遷在民國學人的話語里多指近代以來因交通、通訊等技術的發展而帶來的世界整體化和相互依存的情勢。就像史國綱指出的那樣，“由于交通方面驚人的發展，昔日天然的劃分已經完全削減，而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和互賴的程度，也因此比以往密切”。〔27〕吳澤炎在談到戰后世界秩序建設的難點時認為，“人類近百年來重大的物質進步，已使世界一體，各國的休戚利害，息息相關，牽一發而動全身。”〔28〕基于這些事由，孫云疇對一些固守傳統國家主權觀的人給予了堅決批判，認為“他們沒有認清歷史的趨勢和社會演變的定律。不知主權理論在一世紀前固然是天經地義的原則，但是到了今天已成陳腐的信條。國與國間，由于交通經濟種種力量已經建立起密切的依存關系。今日的世界是一個絲網交錯，息息相關的世界。它需要安定的局面，統一的秩序。”〔29〕在歷史經驗方面，高一涵通過對歷史上主權內涵變遷的考察，得出的結論是“主權性質的解釋是假定的，也是人造的，并不是天經地義的，單是適應當時需要，對付當時環境的物事。”〔30〕錢公武認為國家主權思想的發生和發展受到時代車輪的影響，即“國際主權的思想不是一個絕對的邏輯，乃是一些綜合的歷史的產物。”〔31〕也就是說，學人眼中的國家主權是人類基于環境變遷而建構的產物，具有歷史性和可構建性的特征。

其次，民國學人新國家主權觀的樹立系中國傳統政治哲學遺產在新的時代境遇下發酵的結果。一方面，這些先賢遺產造就的思維慣性使得中國學人更容易免于傳統國家主權觀的束縛;另一方面，先賢的政治智慧直接為其提供了理論支撐，并拓展了其思維的向度。

中國古代百家思想中的政治哲學，像大一統思想、古圣賢的天下觀和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大同主義等，在民國政治學人構建和平的思考中打下了深深的印記。程仰之在比較中西政治哲學觀念的差異時指出，“由古代而中古，而近代，西方的天下統一之時短，而分立之時久，中國則反之”。這種歷史情形使得“中國之哲人，則自古迄今，所謂政論，多從‘天下本位’出發，而想象大同之社會，倡議四海為一家”〔32〕。民國早期，鄭毓秀就將國際聯盟的建立與中國的“世界大同”思想聯系起來，視之為一種實現手段， “國際聯盟者……一言蔽之，將由此而謀各民族各國家之日即歸于正義人道，而漸趨于人類康樂，世界大同之域焉”〔33〕。抗戰時期，在民國學人眼中，中國古代的世界大同學說是建設持久和平的最高原則。葉葉琴在談及戰后國家主權的趨勢時認為，“世界大同理想實現于不同文化，不同種族，不同語言之各民族間”，“破除國界，建立大同，則國家絕對主權，不復有存在之可能;絕對至尊之主權觀，僅為人類思想史上之遺跡。”〔34〕在此基礎上，民國學人遂得出“今后欲重建世界和平的新秩序，奠定國際社會的新基礎，必須實現‘天下一家’的理想，由各民族的分立，而為國際的合作”〔35〕的論斷。

四、結語

一代人之內慘絕人寰的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使得中國政治學人對作為戰爭重要根源之一的傳統國家主權觀念作出了反思。在民國學人戰后世界和平建設的考量中，如何規劃國家主權被他們視為戰后永久和平得以實現的關鍵所在。民國學人心懷天下，基于時代境遇所做的這些敏銳思考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思想遺產。

在人類進入相互依存時代的今天，如何正確把握主權理論與現實情勢之間的平衡是促進國際社會共存共榮與和平發展的關鍵所在。如民國著名國際法學家周鯁生所說，“一切政治主張都有他們自然的弱點，行到極端的時候都有流弊”〔36〕，因而我們反對無視情勢變遷，教條地固守不符合時代需要、危害國際合作的傳統主權觀。1992年前聯合國秘書長加利在美國《外交季刊》上撰文說，由于時代和形勢的變化，“盡管對國家基本主權和完整的尊重依然是重要的，但不能否認的是行用幾個世紀的絕對的和排它的舊主權學說已不再站得住腳……我們時代一個重大而理性的要求是反思對國際安全與合作至為重要的主權問題，并非要削弱它的本質，但是要承認它可以采取不止一種形態和發揮不止一種功用……這種觀念可幫我們解決國內和國際的問題”〔37〕。因而，隨著國際社會現實情勢的發展，我們應像民國學人所揭示的那樣，正視傳統國家主權觀與國際社會現實需要不再切合的一面，國家主權神話的打破是歷史的必然。

同時，我們也要反對主權過時論和主權虛無論的絕對化論調。在現今國際政治中，國家主權原則作為調整國際關系的一項基本原則依然存在積極價值，它是民族國家，尤其是弱小國家安身立命的基石和國際社會賴以運轉的中軸。更需要提防和抵制的是一些西方國家打著為全人類謀福利的旗幟而行一己之私的學說和實踐，國家主權依然是我們同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做斗爭的有力憑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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