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亞敏
改革開放30年多來,越來越多的作品開始表現身體發育和肉身的覺醒。不管是兒童文學還是成人文學,都表現出對這一主題的探索。眾多作品從不同的視角切入這一領域,表達了對于兒童和成長更人性的、更全方位的思考。
人所共有的肉體與精神的二元存在,在論及兒童的時候往往是只看其內而忽視其外的,從《老子》中用“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①來形容孩童的純粹之狀開始,千百年來,兒童都以這樣一種純一的精神之狀而存在。然而,兒童關懷的倡導并不僅僅意味著單純的關心與愛護,更意味著全方位的認知和理解。新時期以來的小說對于兒童成長主題的貢獻,首先就是發現了長久以來被忽視的兒童的身體。作家們通過對兒童發育中身體的書寫,將長久以來被人們遺忘的肉身放置于文化的視野中。
身體的變化首先是從外在的面孔和體型開始的,王安憶在《憂傷的年代》中這樣描述了迅猛變化的身體:“我的臉拉長了。原先那種兒童可愛的圓臉形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兒童的嬌嫩肌膚也消失了。臉色很黃而且很粗糙。再要等上許多日子,少女的光潤的瓷白膚色才會降臨,隨之而來的,還有少女勻稱結實的體格,而現在,卻形銷骨立,顏色暗淡。”②身體的變化讓成長主體開始審視自我的確認問題,陌生的身體映射出自我感的喪失。按照美國心理學家艾里克森的說法,這是一種“自我同一性”的矛盾。艾里克森將人的一生分為了八個階段,并認為青春期階段就是努力建立自我同一感的時期,而“青春期身體的迅速成長產生了一種同一性混亂感”,肉體之身的變化讓完整的自我發生了裂變。而主體只能隨著這個新我慢慢重建身心的統一。
“膚色的暗淡”、“臉型的拉長”、“體型的瘦削”基本上是屬于無性征的肉體變化,更大的沖擊則來自于與性征密切相關的身體發育。胸部發育、男孩的胡須、女孩的初潮等等,作家們不僅頻頻涉足這些敏感的字眼,更對發育下的心靈投入了相當的關注。對于長久以來渾然無知的身體,突然的變化讓相當一部分少年兒童選擇了遮蔽。楊紅櫻在《第一次穿胸衣》中這樣描寫了女孩對胸部發育的遮掩:“氣溫已在二十五度以上了,可我還不敢穿單衣,無論怎么熱,我的襯衣外面總套著一件寬大的外套,背還不敢挺直,總是含著胸。”③陳丹燕在《上鎖的抽屜》中更是從“我”一人輻射了整個女孩群體,呈現了青春期孩童的群體行為特征:“我看見海燕正在看著我,她和我一樣,這些日子突然變駝背了。”④從某種意義上講,羞澀的遮蔽恰恰意味著對身體的發現和重視,因為他們已經在他者的眼中覺察到了身體的更多重意味。西蒙娜·德·波伏瓦曾經描述過成長之初的女孩心態:“年輕女孩覺得她的身體開始與她脫離,它不再是她個性的直接表現;它變得陌生,同時,在別人眼里,她變成了物:在街上,男人們用眼睛追隨她,對她的身體品頭論足。她但愿能隱形;她害怕變成肉體,展覽肉體。”⑤“身體”在發育期的孩童們眼中,開始放大得異常之重,在這樣的重壓之下,他們可以爆發出難以想象的“毅力”和“決心”。《憂傷的年代》中“我”因為對于身體私處的羞恥而忍受著刺毛蟲帶給自己的折磨,而“我”所受的折磨從某種程度上講,不僅是身體的疼痛和恐慌,更多的是對身體空間可能被展露侵犯的焦慮和壓抑。常新港的小說《金魚頭頂上沒有釣鉤》講述了一個發育男生的故事:杜北因為拔掉了嘴上剛長出的胡須,結果嘴巴發炎而躲避在家。小說真實地傳達出青春期男孩面對身體巨變的惶恐。如何在他者的審視下坦然面對逐漸成熟和陌生的身體,對于相當一部分孩童來說,這是成長中心靈和肉體的雙重困惑。曾經渾然不覺的身體在青春期的關口,變成了一道艱難的門檻,身體在“舊”與“新”的更替中,需要更多的時間來關照和適應。
身體意識的覺醒,在青春期的孩童中常常以一些相似的行為模式來體現,比如鏡子情結。很多小說都寫到了成長主體在鏡子前對身體的審視。韋伶在《出門》里就這樣描寫了女孩凌子在鏡子映照下身體意識的突然覺醒:“凌子朝鏡子走去,一下子心跳起來:鏡子里那個姑娘就是她嗎?那純粹是個姑娘,而不是個女娃娃!那樣的身段,只有在一個長大了的姑娘身上才看得見。而且由于穿的游泳衣太貼身,那些線條顯露得多明顯呀。”凌子“忽然感到了一陣害羞,夾雜著興奮與慌亂的羞澀”⑥。身體的發現讓主體更深刻地體驗到青春以及成長的分量。陳染的《與往事干杯》中,高中生蒙蒙會脫掉衣服對著鏡子審視自己逐漸變得成熟而美麗的身體。但這樣的審視是私密的,身體之美在屬于自己的空間里才能自由綻放。同樣具有空間保護意味的還有日記情結。《女生日記》、《男生日記》等作品中所描寫的發育狀況:發芽的青春美麗痘、發脹的身體、穿胸衣、身體的初潮等等,難以啟齒的變化,在他們的日記中可以大膽地書寫。陳丹燕的小說《上鎖的抽屜》中主人公更是將日記鎖在了抽屜里,一個屬于自己的秘密領地,他人都不能擅入。私密性正是覺醒的主體對身體保護意識的體現。
還有一些小說表現了發育過程中的諸多“身體問題”。比如程瑋的《豆蔻年華》,關注的是發育遲緩對于心靈的折磨:而《女孩子的秘密》,則表達了對于過早發育的同情。在成長的過程中,肉體成熟的快慢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它們已經超越了單純的身體層面,成為影響心靈的重要因素。
新時期以來所涌現的此類小說,在兒童的世界中,發現了“身體”對于成長的深層意義并對此給予了人性的關注,最可貴的地方就在于他們捕捉到了青春期孩童因為肉體的成長而引起的種種焦灼情緒,看到了在規約文化語境中孩童們的身心負累,在成長主題之上,在“心靈”成長這一形而上的層面,開拓出“身體”這一形而下的領域,讓成長的意義更趨于完善。這些小說關注“身體發育”,表現生理成長,是成長小說的深化和完善。從這一時期開始,成長中的身體不再僅僅是區別不同個體的符號,更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進入到文學的寫作當中。
弗洛伊德的理論認為,人的一生都存在“性”的本能,更何況身體迅速發育中的少年兒童。作為一個棘手的問題,兒童與性的問題長期被擱置,兒童無性的生長狀態直到近幾十年才有所改善。但是,因為“性”話題與兒童身份的沖突,尤其是在我們相對保守的文化語境中,更多的作品依然呈現著道德規約下的內斂與含蓄。與兩性有關的話題,很多是將其處理為詩意、委婉和淺嘗輒止的狀態。從20世紀80年代初到現在,表現少年兒童兩性關系的作品在委婉含蓄中小心地試探著。1984年,丁阿虎的小說《今夜月兒明》在兒童文學界所引起的強烈反響,就證明了表現異性情感的話題要經歷一個艱難的接受過程。而今天看來,這個作品中幾乎沒有什么親密的身體接觸,僅僅是通過一個女孩日記的形式,表達了對同桌男生的感情。但是在當時,這樣的寫作卻被視為“破禁區”。此后,這樣的兩性話題在表現少年兒童成長的寫作中逐漸深入。經歷了近30年的艱難發展,如今在作品中表達孩童之間愛慕與親近的作品已不算新鮮,蕭萍的《和方舟約會》、陳丹燕的《女中學生之死》、孫宏艷《蝴蝶吻》等,已經表現青少年的親密舉動:約會、親吻。不過這些作品保持了一貫詩意而委婉的方式,大都采用或調侃或溫婉的筆法轉移了讀者的注意力,淡化了這些行為的負面因素。還有一些作家在寫到兒童與異性接觸的心理時,通過運用比喻、象征、想象等手法,將“性”的話題升華為詩意的美好。比如曹文軒在小說《白柵欄》中,用了一連串的比喻描寫一個十歲男生對和自己同睡的女老師身體的感受:“她的身體特別光滑,像春風吹綠的油亮亮的白楊樹那樣光滑,像平靜的湖水那么光滑。非常柔軟,像水那么柔軟,像柳絮那么柔軟……像雪、像晨風,像日光,像深秋的雨,像從陰涼的深水處剛剛取出的一只象牙式的藕,又像是從林間深處飄來的、略帶悲涼的簫聲……”如此浪漫而詩意的感受,可以說,在表現兒童“性”心理的作品中是比較成功的范例。
當然,上述作品的委婉和詩意表達,一定程度上來自于兒童文學寫作的文體考慮。畢竟,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因為假象讀者群的不同而必然會有不同的寫作處理。而這樣的話題,在新時期以來的成人文學中,則表現出更加大膽和正視的姿態。
王安憶在小說《流水三十章》中,描寫了成長中的孩童對他者肉身好奇又排斥的矛盾情緒以及對“性”意識的最初記憶。在幼時可以“互相純潔地擁抱”的朋友,在成長后卻開始充滿了身體的距離感。“她對肉體的嫌惡,她怕這肉體,連帶著將自己的肉體也懼怕了。這是那裸著的未曾謀面的女人在晝晝夜夜里所給她的教育。”⑦肉體開始以一種鮮明的帶有“性”意味的姿態進入他們的世界,逐漸打破他們單純的心境。
還有一些作品則直接去正視身體的欲望,這樣的正視需要足夠的勇氣。其中,最優秀的無疑是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其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大膽而真實地描寫了少年在成長過程中對“性”的焦慮和肉身的欲望。小說中的主人公孫光林在黑夜中的“神秘的舉動”讓他獲得美好的感受:“那一瞬間激烈無比的快樂出現時,用恐懼的方式來表達歡樂。”⑧孫光林就這樣夜夜徘徊在誘惑和懺悔的矛盾中,歡樂和恐慌的交疊讓他身心俱疲。小說細膩地描寫了青春期的“性”隱秘心理:他對異性身體的渴望和好奇、對生殖圖片的恐懼和失望、對自我的批判與糾結,等等。作家帶著人性關懷的筆觸正視屬于青春期的沖動與焦慮,書寫少年們對于欲望壓抑但又飽嘗自責的痛苦情緒。經由這樣的身體蛻變,少年們第一次真正開始對肉體的局限有了切身的體會,因為欲望和“性”的焦慮,讓他們時時充滿著背離精神和道德的沖動。作家對于少年身體發育中必然要面臨的肉體困境進行了長篇幅的書寫,這樣真實而震撼的筆觸,會讓每一個走過青春期的人們感同身受。此外,林白的小說《一個人的戰爭》以一個女性的身份大膽地表現了女性在成長過程中同樣會面臨“欲望”的誘惑。這種女性的講述姿態更需一種正視的勇氣與魄力。
少年兒童與身體“欲望”的話題探討,是一個遠超于肉體成長的敏感領域,所以對這一內容的書寫,目前的作品還不是很多,因為此話題的書寫尺寸以及未成年人文化的規約等問題,使得更多創作者的創作姿態相對謹慎,也為今后的創作者提供了很多可供探索的空白點。
為什么新時期以來的小說對身體成長投入了大量的關注?應該說這是多重因素合力的結果。從大的社會文化環境來講,新時期以來文化環境的日漸寬松和多元化,讓長久以來被禁錮的身體意識有了釋放的空間。開放的環境讓人們可以更加理性地面對兩性話題,有關肉體的問題不再變得如同洪水猛獸、難以啟齒。就文學領域而言,兒童文學的再次出發和走向繁榮,也給這個話題的探討提供了更多的機會和平臺,眾多作家從方方面面拓展兒童寫作的話題,從某種程度上也促成了這一繁盛的景觀。另外,兒童關懷、兒童教育的倡導和重視,學校、家庭、各種傳媒以及教育機構,都在不斷呼吁著對兒童這一群體的重視。伴隨著具有中國特色的“計劃生育”政策,兒童的方方面面問題不斷受到社會的重視。而新時期以來大量成長小說中對“肉體覺醒”的書寫,從某種程度上講,既是兒童關懷的結果,也是兒童關懷的體現。
長遠來看,改革開放30多年來有關“身體發育”的文學寫作是具有開拓價值的,其最大的價值就在于對“兒童意識”的提升。所謂“兒童意識”即對于兒童的理解和定位問題,也就是如何認識兒童的問題。縱觀近百年來的新文學寫作,“兒童意識”一直處于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中。在中國古代,兒童往往被看成是成人的附庸,“父為子綱”就是鮮明的寫照。新文化運動后,開始有了“兒童”的發現。但是,此一時期的“兒童意識”和兒童關懷,主要體現為創辦兒童閱讀的報刊,比如《少年雜志》、《蒙學報》等。文學創作方面更多集中在兒童文學的提出和對外國童話的改寫,如葉圣陶、張天翼的童話,豐子愷的散文等。小說中也有一些兒童形象,比如魯迅《故鄉》中的少年閏土、冰心《超人》中的祿兒等。但是,這些兒童更多是以純粹的精神象征而存在的,用以與復雜的成人世界作比照,從而達到“救救孩子”或是凈化成人心靈的目的,這無疑將兒童的世界純化了。所以,此時期的“兒童意識”還處在初始階段,發現兒童、關注兒童已經是向前邁進了一大步,至于所關注的兒童層面尚需一個不斷深入的過程。新中國成立后的十七年和“文革”時期,涌現了很多有關兒童成長的小說,比如李心田的《閃閃的紅星》、徐光耀的《小兵張嘎》、管樺的《雨來沒有死》等。在這些兒童主人公身上,充滿了紅色年代的激情,性別角色的模糊和身體發育的空缺,是這個時期成人文學和兒童文學中少年兒童的相同特質。其“兒童意識”相較于現代時期,是不進反退。兒童變成了小大人,沒有屬于兒童的心靈特質,更不可能有對兒童的身體關照。新時期以來,小說中有關兒童的寫作開始大大突破曾經的局限,眾多作品中的兒童形象不再僅僅停留在單純、幼稚、陽光等膚淺的精神層面,而呈現出更多元的肉體和精神的矛盾,具有更加飽滿的生命張力。30多年來小說中所描寫的兒童的身體發育以及肉體覺醒,在某種層面上敲開了更加廣闊而豐富的少年兒童世界,為我們全面深入地認知兒童、提升“兒童意識”邁出了新的步伐。
不過,綜合梳理此一時期的相關作品,也折射出一些問題。從文學社會學角度看,在30多年來“身體成長敘事”的文本情緒中,我們看到最多的是這樣的一些詞:惶恐、不安、多疑、羞澀、逃避等諸如此類的表達。雖然其中也會夾雜青春期的激動與興奮,但在強大的傳統文化規約之下,也變得縮手縮腳、善感多疑。尤其是在一些作品中呈現出的病態的逃避壓抑心理,讓本該自然而然的生命過程變成了羞于啟齒的難堪。王曉一的小說《隔壁》就呈現了一種“雙重羞澀”的景觀。小說不僅寫到了青春期孩子們的羞澀,其更可貴之處在于側面表現了青春期教育的羞澀。生理衛生課性發育章節的講授,學校經歷了從一開始的自習到后來的公開授課的變化。開放的文化環境雖然改變著人們頭腦中的保守思想,但是這樣悠久而沉重的意識,必將經歷一個持久而艱難的蟬蛻過程,而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解釋了孩子們羞澀的社會根源。雖然時代的發展在給我們提供一個逐漸健康而明朗的環境,但是,從新時期以來作家筆下所呈現的“發育”狀態來看,保守而沉重的傳統理念讓青少年們的成長之路依舊艱辛。而這樣的文本共性,也提示著我們對于未成年人文化環境仍需改善的思考。
新時代兒童所面臨的環境大異于從前,兒童能夠獲取的信息渠道也是各種各樣、防不勝防。而成人一味地規避或者是淺層次地書寫與成長有關的“兩性”問題,將逐漸失去時代的真實性。因此,對于這樣一個話題的書寫和探討,依然存在相當大的發揮空間甚至是寫作的盲點,如何詩意并深入到位地表達這樣的主題,如何讓兒童與“肉體”的表達跟隨時代的步伐前進,而不是烏托邦式地營造一個理想化的明朗和單純,將是創作者們亟須突破的瓶頸。從這個角度來看,覺醒后的肉身依然在給予人們一定的精神桎梏,而受影響的不僅僅是成長發育中的少年兒童們,還有涉足這一話題斟酌兩難的創作者。
注釋
①老子:《老子》,中華書局,2006年,第71頁。②王安憶:《憂傷的年代》,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384頁。③楊紅櫻:《女生日記》,作家出版社,2000年,第301頁。④陳丹燕:《上鎖的抽屜》,《兒童文學選刊》1985年第6期。⑤[法]西蒙娜·德·波伏瓦:《女人是什么》,王友琴、丘希淳等譯,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8年,第78頁。⑥韋伶:《出門》,《少年文藝》1985年第9期。⑦王安憶:《流水三十章》,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107頁。⑧余華:《在細雨中呼喊》,南海出版公司,1999年,第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