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偉
(四川警察學院,四川 瀘州 646000)
“對一個國家的人權保障體系而言,衡量其健康程度的最直觀標準是其社會弱勢群體的保障樣態。”[1]刑事被告人顯然屬于社會弱勢群體,而在庭審中被告人的權利保障問題也應是人權保障的核心和重點。我國自1996年以來逐步確立了抗辯式審判模式,其顯著特征是法官中立、消極,被告人與控方形成對等的地位。但在刑事司法實踐中,被告人在庭審中的地位還沒有得到實質意義上的提高,其庭審話語權非常微弱甚至完全沒有,各項訴訟權利得不到有效落實,人權保障問題堪憂。因此,以被告人的庭審話語權為切入點進行人權保障研究將是一條全新的路徑。
談及法律與語言的關系時,很多法律語言學者都將法律描述成為一門關乎語言的職業。美國法學教授彼得·M.梯爾斯馬在其著作《法律語言》中指出:“我們的法律是詞語的法律。無論哪種法律淵源都是由詞語組成的,……法律就是通過語言形成的。法律職業就是集中在構成法律的詞語上,無論法律形式是制定法、法規或是司法意見。”[2](p1)不僅法律要用語言表現出來,刑事訴訟程序的進行尤其是庭審同樣是依靠語言這一工具展開的。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法律語言學者開始將注意力轉向法庭語言研究上,使得刑事訴訟法學的研究可以多角度、更微觀地去審視庭審的進行。對庭審話語的深入研究,從表面上看有利于法官提高自己的庭審駕馭質量,但從深層次來說,庭審話語乃是訴訟各方在法庭審判中的力量角逐,各方觀點無不通過話語權的大小表現出來。所以,對被告人在庭審中的話語權進行研究,有利于充分保障被告人的訴訟權利,維護司法公正,實現程序正義。
“法庭話語首先是一種話語。而話語有兩個含義,一個是語言學意義,一個是社會意義。前者的含義和‘語言’重合,包括日常話語和法庭話語等。而后者則包括心理分析話語和人權話語等。”[3](p1)后者的含義主要源于福柯的理論。他認為,話語就是某事被談論的方式,話語是權力的核心。
庭審在訴訟程序中的功能主要是對起訴和辯護的有效性作出結論性評斷并最終決定訴訟的命運。庭審中的話語根據訴訟結構和主體的不同可分為三種:一是法官話語;二是控方話語;三是被告人及其辯護人話語。在抗辯式庭審過程中,三方話語爭鋒相對,控方竭力指控被告人犯有所起訴的罪行,辯方則對其進行抗辯,法官消極居中裁判。顯然,法官的話語權代表國家對被告人的行為是否犯罪進行理性地裁判,是公權力強勢的表現。控方的話語權主要是代表著國家行使追訴權,而辯方的話語權則著力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行使抗辯權。可以看出,法官和檢察官的權力乃是公權力,具有超強的話語權,居于主導地位,而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的話語權及其微弱,極易受到公權力的侵犯。基于此,實行對抗式審判模式的國家為了維護三方話語權的大體均衡,對被告人及其辯護人賦予了較多的訴訟權利,以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
《牛津法律大辭典》對人權的定義是:“人權指人們主張應當有或者有時明文規定的權利。這些權利在法律上得到確認并受到保護,以此確保個體在人格和精神、道德以及其它方面的獨立得到最全面最自由的發展。”[4](p537)人權被認為是當代國際社會獲得普遍承認的價值和政治道德觀念。尊重和保障人權已經成為評判一個國家民主法治文明程度的標桿。美國著名學者路易斯·亨金在《權利的時代》中指出:“我們的時代是權利的時代。人權是我們時代的觀念,是已經得到普遍接受的唯一的政治與道德觀念。”[5](p2)
近年來,我國已將尊重和保障人權的原則貫穿于立法、行政和司法各個環節之中,加強了對公共權力的制約和監督,通過了許多與人權密切相關的法律、司法解釋和相關決定,并已經締結和參加了包括《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聯合國《禁止酷刑公約》等在內的25項國際人權公約和議定書。可以說,我國政府的這些行為有力地推進了我國刑事司法制度的民主化和法制化水平。但是,法律制定的再好,如果得不到落實,終將是一紙寫滿權利的空文。目前,在我國司法實踐中,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在庭審中的話語力量微弱,話語權極小,訴訟權利得不到真正落實,自身權益極易受到侵犯已是不爭的事實。因此,只有抓住庭審中被告人話語權弱小這一“要害”,對癥下藥,才能確保個人權利并使之與國家權力機構展開平等的交涉、對話活動,以充分保障被告人在庭審中的人權。
辯護權是指刑事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對被控告、被追究的犯罪,從事實、證據、法律、處刑等諸方面進行申辯、反駁、反證,以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使案件得到公正、合法處理的權利。我國《刑事訴訟法》第32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除自己行使辯護權以外,還可以委托1至2人作為辯護人。”這種辯護權的設立和行使,其任務和目的是為了反駁控訴,根據事實和法律,提出有利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材料和意見,論證犯罪嫌疑人無罪、罪輕或者應當從輕、減輕、免除處罰。辯護制度在訴訟中的意義,一是制約偵、控、審活動,有利于司法機關客觀、全面了解案情,正確適用法律,保證案件質量;二是體現訴訟的公正和民主,充分保障公民的合法權益和訴訟權利。
質證權是指在刑事案件庭審過程中,由控辯雙方對所舉訴訟證據采取說明、反駁以及交叉詢問等形式進行詢問,對證據的客觀真實性、關聯性、合法性進行核實,以確定其證明力大小的一種訴訟權利。刑事質證具有時空法定性、對抗性、有序性和結果未定性等特征。對被告人質證權的保障有利于查明案件事實,凸顯對被告人作為訴訟主體的尊重。
現階段,我國辯護權與質證權的落實情況不盡如人意。在法庭上,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的辯護權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法官的不當限制。首先,在我國,刑事案件的辯護率偏低。統計數據表明,我國刑事案件辯護率平均不到30%,西部地區被告人沒有辯護人的情況更加嚴重。其次,被告人在庭審中很難對控辯雙方爭議的焦點展開申辯,只有如實回答法官及其他訴訟參與人的問題;對偵查過程中受到的刑訊逼供等非法訊問行為提出異議也很難引起法官的注意。再次,辯護律師與法官之間的矛盾不利于辯護律師充分行使辯護權。比如:法官希望掌控庭審秩序,擴大自身話語權,律師認為其干預了行使辯護權;法官指責個別律師“鬧庭”,律師則在媒體和網絡上抨擊法官審理不公。這種對立關系使得辯護律師的庭審話語權越來越小,辯護效果大打折扣。加之我國司法體制上的諸多障礙,偵查人員很少出庭,證人出庭作證率極低,很大程度上也影響了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的效果。即便部分案件有個別證人出庭,也多為控方證人。被告人話語權微弱,不能充分行使質證權,嚴重影響了庭審質量,也有礙程序正義的實現。
無罪推定原則源于1764年意大利法律思想家貝卡里亞的《論犯罪與刑罰》一書中提出的無罪推定思想:“在法官判決之前,一個人是不能被稱為罪犯的。只要還不能斷定他已經侵犯了給予他公共保護的契約,社會就不能取消對他的公共保護。”[6](p45)無罪推定思想的提出,反映了資產階級反對封建專橫司法制度的時代要求,體現了人類進行刑事訴訟的規律和社會發展的方向,因此長期以來受到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認可和接受,并成為國際刑事司法準則的一項基本內容。
隨著時代的發展,無罪推定原則的含義和基本要求也在不斷豐富并有所變化。我國也緊跟時代潮流,在刑事訴訟法中逐步體現出了無罪推定的基本要求。《刑事訴訟法》第12條規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許多學者都認為該條確實吸收了無罪推定原則的合理部分,即作出了只有人民法院才有依法定罪的權力,在此之前不能確定任何人有罪的規定。但在實踐中,不僅是偵查、起訴階段有罪推定思想嚴重,甚至案件進入法庭審判階段仍然存在大量的有罪推定行為。筆者走訪了四川省的一些基層法院,旁聽了部分法庭審判,許多法官在接到人民檢察院移送的案卷后,先是仔細閱讀卷宗,隨后即帶著被告人有罪的固有思維進行開庭。庭審中,法官內在的心理活動和外在語言表述無不佐證自己預先有罪推定的印記。因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在法庭上的話語權及其微弱,法官對其無罪或者罪輕的申辯常常置之不理,導致被告人的實體性權利和程序性權利都會受到不同程度地侵犯,也極易產生錯誤判決,造成較大的負面影響。
根據程序正義的基本要求,裁判者在整個刑事審判過程中應給予各方參與者以平等參與的機會,對各方的證據、主張、意見予以同等對待,對各方利益予以同等尊重和關注。但這里的平等對待是指裁判者在審判過程中平衡控辯雙方地位的綜合要求,因而又可稱為“動態的平等對待”。為了實現程序對等,控辯雙方應在參與審判過程和影響裁判結論的制作方面擁有平等的機會。裁判者應對各方的證據和意見予以平等的關注,并在制作裁判時將各方提出的有效觀點平等地考慮在內。
從形式上看,檢察機關有控訴權,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有辯護權,雙方權利對等。但從實質上看,二者地位懸殊得令人瞠目。檢察官在訴訟中占有絕對優勢,不僅在審判前享有充足的資源用于偵查和起訴,而且“在審判階段,檢察官代表國家出庭支持公訴,傳統‘官尊民卑’ 思想在檢察官的背后形成一股無形的力量。”[7](p156)與此相比,被告人只是一個勢單力薄的個人,且大多數情況下是人身受限,有的對法律知識知之甚少或一無所知,自身的防御能力已不堪一擊,迫切需要國家賦予更多的權利。然而庭審中,被告人不僅得不到特殊的話語權照顧,而且有時連起碼的申辯機會都可能被剝奪。如有的法官片面地認為被告人所講與本案無關而打斷被告人的陳述,導致控辯雙方無法做到真正平等。
訴訟形態的形成,除了必須存在中立的司法裁判者以外,還必須使辯護一方具有較強的對抗能力,否則,那種典型的“控訴、辯護與裁判相互制衡”的訴訟格局不僅難以形成,而且還會演變成為裁判者與追訴者聯合起來,共同對付辯護一方的訴訟態勢。因此,增強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的庭審話語權,較少地限制其行使辯護權和質證權,對于庭審質量的提高和司法公正的實現都有重要的作用。
在英美法系國家,辯護活動從訴訟的開始到結束,控辯平衡原則始終貫穿刑事訴訟的全過程,被告人和律師受到的限制較少,均享有全面、廣泛的訴訟權利。比如在美國,保障辯護律師行使辯護權有以下幾種情況:一是在律師為被告人進行辯護的過程中,不得限制律師是否以及何時決定讓被告人作證;二是不得阻止律師通過直接詢問從他的當事人那里取得證言;三是不得剝奪律師向陪審團總結陳述的機會。“如果控方直接干預被告人的律師幫助權,一般會導致推翻任何有罪結論的后果。”[8](p91-92)大陸法系國家實行的是職權主義訴訟,采用的是糾問式辯論方式,一般來說,辯護律師的訴訟權利受到的約束和限制比較多。所以,我國應借鑒英美國家的做法,對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行使辯護權實施較少地限制,同時保障辯方能申請證人出庭作證以及對證人和證據的質證權,以充分實現庭審的公平正義。
無罪推定實質上是一種對被告人在刑事訴訟中地位的保護性假定,它通過賦予被告人在法律上處于無罪公民的地位,確保其享有一系列的特殊權利保障,使其擁有足以與國家公訴一方相抗衡的能力。其具體表現主要是在證明責任的分配問題和非法證據排除與認定問題上。在美國,根據憲法第四修正案和第五修正案的規定,證明被告人有罪的責任完全落在公訴人一方,如果公訴人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被告人有罪,那么被告人就應該被認為是無罪的。當今世界主要法治國家基本上都把證明責任轉移給了控方,而對非法證據的認定與排除問題,美國和德國的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最徹底。美國法上建立了嚴格的排除規則。在庭審中,證據沒有核實之前都推定被告人為無罪,若發現證據非法一般都會予以排除,從而充分保障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德國法則建立了證據使用之禁止制度,即作為事實裁判者的法官,對于特定的證據不得用作裁判的根據。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無罪推定思想的有效落實。
我國刑事訴訟法中也有類似的規定,但實踐效果不盡如人意。所以要在我國庭審中徹底樹立無罪推定思想,那么法官就不必“擁有絕對的主導權和控制權,而改由在法官的引導下,充分調動控辯雙方的積極性和主動性,由控辯雙方訊問、舉證、質證、辯論,法官要保持對控辯雙方的相等的距離,即保持法官的中立性,同時行使消極裁判者角色,而非積極地調查、訊問和質證。”[9]
如果控辯雙方在對抗能力方面處于天然的不平等狀態,那么裁判者僅僅維持形式上的對等,無疑將會使得訴訟一方“以強凌弱”,法庭審判將不可避免地陷入弱肉強食的狀態。因此,在控辯雙方無法做到“勢均力敵”的情況下,裁判者必須確保雙方獲得平等對抗的機會和能力,即“實質上的對等”。比如國外的證據開示制度最初就是為了平衡控辯雙方實力而設計的。美國在60年代中期以前其證據開示程序還只是所謂的單行道,即各州僅僅要求檢察官向被告方開示證據。英國的證據開示被認為是對抗制訴訟程序的一個核心問題。然而長期以來只要求檢控方向辯護方開示證據,而辯護方除少數情況外,不承擔一般的開示責任。
目前,我國雖然沒有建立證據開示制度,但為了實現控辯雙方的真正平等,一方面應賦予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在法庭上更大的話語權,包括前文提到的辯護權和質證權;另一方面,在條件成熟時應借鑒西方的成功經驗,實行證據開示制度,從根本上增強辯護方的實力,以維護控辯雙方平等對抗的格局。
“人權是源于人的尊嚴與價值,是人之為人的權利。理論的完備是重要的,比理論更重要的是實踐。人權也只有體現在現實的制度和各種保障中才具有真正的意義。”[10]良法需要徹底落實才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針對我國庭審中被告人權利弱化的現實,必須轉變思想觀念,賦予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更大的話語權,讓其充分參與到刑事訴訟程序中,以真正實現“看得見的正義”和人權保障。
[1]徐顯明.從犯罪權利到受刑人人權[J].學習與探索,2005,(03):30.
[2](美)Peter.M.Tiersma.Legal Language [M].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
[3]趙洪芳.法庭話語、權力與策略研究[D].中國政法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
[4](英)沃克.牛津法律大辭典[M].李雙元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
[5](美)路易斯·亨金.權利的時代[M].信春鷹等譯.知識出版社,1997.
[6](意)貝卡里亞.論犯罪與刑罰[M].黃風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
[7]熊秋紅.刑事辯護論[M].法律出版社,1998.
[8]E.g.,Geders,425 U.S.
[9]李立,趙洪芳.刑事庭審話語與被追訴人的人權保障[J].河北法學,2009,(10):61.
[10]龐從容.人權基本概念的演變與人權發展歷程[J].政法學刊,2011,(06):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