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由嫉妒引發的“鬧劇”——讀《叫魂》有感

李 雯

（南京大學歷史系 江蘇 南京 210093）

孔飛力教授的這本書名為Soulstealers: The Chinese Sorcery Scare of 1768，中文譯名為《叫魂：1768年的中國妖術大恐慌》，在沒看這本書之前，你也許會認為這是一本有關封建迷信或占卜之類的風物志，也許還會聯想到曾經看過的一系列鬼片，腦中會呈現出這樣的場景，某個陰森的夜晚，靈柩前擺有案臺，一道士搖著鈴，嘴里還念著急急如律令之類的咒語，身旁刮著狂亂的風，案臺上的燭火不斷搖曳，突然一陣陰風吹滅燭火，棺材里的人會突然站起來向不斷搖鈴的道士走去，旁邊的人們會驚呼為詐尸，當走到道士身旁，道士會突然停下動過，此人便倒下不省人事，等到再醒來時便恢復為常人，這便是停留在我們印象中的叫魂儀式，其作用就是起死回生。雖然我們無法回到過去還原古人的做法，不過經過時間沉淀留下的文字記錄還是為我們對叫魂的儀式提供了一些線索，影視作品也據此以一種形象的方式向我們進行展示以滿足我們的想象，然而我們是否曾經思考過，叫魂這一說法的來源以及它被廣大民眾認同的依據是什么？

讀完這本書會發現作者針對叫魂的理論來源有著比較清楚的論述，“中國人相信，靈魂本來就有著多種層次。一種非常古老的傳統看法是，在一個活人的身上同時存在著代表精神之靈的‘魂’及代表軀體之靈的‘魄’。同本書的討論相關，值得注意的是，要將輕巧、易變的‘魂’從一個活著的人身上分離出來，竟可以是一件驚人的易事?！盵1]雖然書中也沒有清楚的解釋這樣的理論是如何讓人們相信的，但直到今天在筆者家鄉仍然有叫魂一說，小孩子不明原因哭鬧不停，他的奶奶便認為是受到驚嚇，于是會帶他到去過的地方叫著小孩的名字，嘴里還念念有詞，“捏捏鼻兒，叫叫魂兒，某某快回來”，這是老人生活積累下來的一種智慧，暫且不論其是否有科學的理論基礎，不過有時確實會出現令人意外的效果。

從一開始以為是鬼故事書，但讀著讀著發現這并不是一本陰森恐怖的故事書，反而更像本懸疑小說吸引筆者讀下去，讀到最后才發現所謂的叫魂恐慌只是由于德清寺廟里的和尚由于妒忌和私欲進行的謠言散播，而引發的一場遍布全國的叫魂恐慌，只是產生于無知又滋長于嫉恨的幽靈，[2]這一有些“烏龍”的案件讓人抿嘴一笑的同時又發人深思。書中作者說早在公元前三世紀初期，在中國中南地區薩滿教葬禮中就有叫魂這種儀式，這種距今已有幾千年的歷史的類似巫術的儀式，距清朝也有一兩千年的歷史，到底是怎樣的歷史契機讓它在一兩千年平穩存在后卻在一代千古帝王統治的盛世中引起軒然大波呢？這也是本書作者所要探討的重要問題之一。這富有戲劇性的歷史場面絕對不是一個人或一個群體可以單獨撐起來的，這當中有案件發生地的特殊性、有皇帝的主導性、官僚的無可奈何、民眾的狂熱參與等多重的因素，下面筆者將這些重要因素進行一下簡單的梳理。

首先就案件本身的特殊性來說。第一，叫魂案件發生時恰好是清政府軍事行動受挫時，征伐緬甸之役正毫無指望的地被困在瘴癘肆虐的熱帶叢林里，戰事失利本就使自負的皇帝難以接受，很難說他不會把在外面受的氣撒在國內事務中。再者，叫魂案件牽涉辮子這一有政治象征意義的東西，觸動了弘歷皇帝本就敏感的政治神經。外族入主中原逐漸受儒家正統文化的影響，害怕被完全漢化而失去本民族優良的特性，擔心統治的穩定，有著草木皆兵的心態。第三，江南是問題的關鍵。叫魂案件起源于江南，弘歷認為這是漢族官僚文化的罪惡淵藪，[3]處于政治權力最高層的皇帝害怕本民族的優良文化被腐敗的漢文化侵蝕消失殆盡，更害怕由此導致的政局不穩威脅自己的統治。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本書中重點論述的官僚君主制。官僚君主制中君主的專制權力與官僚的常規權力常常處于一種博弈狀態，在中央集權和君主專制達到頂峰的清朝，君主是官僚常規權力準則的制定者，采取監督、思想教育、官吏考核等等措施限制官僚培養自己的地方勢力，但是皇帝只有一個，面對的卻是整個官僚體制，而且君主制定的準則也會限制自己的專制權力，所以君主往往會采用一些非常手段使自己擺脫常規準則的束縛。例如，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為加強君主專制權力廢除宰相，分化權力，試圖消除幾千年來的皇權與相權之爭，表面看來似乎是朱元璋在這場戰斗中取得了絕對性的權力，殊不知將權力大肆分散卻使得擁有權力的人增多，他們為了保護自己逐漸聯合，形成一套嚴密的官僚體制應對皇帝，顯然，朱元璋后來認識到這一點，便大搞案件誅殺大批官僚，使得朱允炆繼位后出現朝中無人的局面，這也是后來與朱棣爭奪皇位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朱元璋的這種做法太過殘酷，損人不利己，不過卻為后世帝王提供了整飭官僚的很好模本，那就是大搞政治問題，即書中所說的社會中的“事件”。[4]弘歷皇帝這一政治高手深諳此道，缺乏的只是一個機會，而叫魂案件的發生便給了這樣一個機會。雖然書中作者說：“說弘歷故意利用叫魂危機來整飭官僚可能超出了證據的許可，但已有的證據確實表明，當弘歷看待官僚體制時，他的習慣用語產生于他內心最深層的憂慮，即常規化和漢化，而這一語言的力量——它對事件作出界定和為行動提供動力的力量——則在政治罪的環境中獲得了急劇膨脹?！盵5]這也可以說在叫魂案件這幕戲劇中弘歷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導演的作用。

然而大清王朝幫助皇帝治理國家的大批官吏又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呢？弘歷知道叫魂案件并不是通過地方官僚的奏報得知，而是通過自己的地方密探口中得知，雖然富尼汗的奏折一定程度撫慰了皇帝的憤怒，但看到官僚對此案件的“草率處理”使得弘歷大怒，地方竟對如此重大案件知情不報，須大力清查此案，這樣一來官僚似乎在整個叫魂案件中不自覺地充當了助燃劑的角色。

隨著皇帝下令清剿更使他清晰的看到了自己一直痛恨的官場惡習：謹慎地隱匿情報，小心地自我保護，隱瞞真相以掩護人際關系，百促不動以墨守常規程序。[6]在弘歷的壓力面前，官員們也不得不采用官場規則來保護自己，即所謂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江蘇巡撫吳紹詩在奏報中憂心忡忡地提出警告，爾后又說自己精心布置了一張嚴密的網，可結果卻是什么也沒發生，典型的雷聲大雨點小。吳紹師的次子江蘇按察使吳壇則設法轉移皇帝注意力，在查拿不到叫魂案犯的情況下，成功地揭發了蘇州的兩個教派——大乘教和無為教的活動，不僅可以免除瀆職的罪名還可以算些政績。湖廣總督定長則采用更為絕妙的辦法，他使本地區的官員們結成了穩固的統一戰線——以人數賭他們共同的安全。這些是比較聰明的官員，有些比較笨的比如河南巡撫阿思哈，故作勤勉地追剿了三個月，卻只在自己所管轄的兩千萬人口中抓到了二十五個微不足道的嫌犯，還因證據不足釋放了八人。這些花樣一眼就會被政治高手乾隆皇帝看穿。但即使這樣，在結束案件時除受處罰的一批中下級官員，官僚集團作為一個整體依然保證了自身的安全。[7]

如果說叫魂事件為弘歷提供了對官僚制度極深猜疑的出氣口，那么官僚不僅成為受氣包同時還是替罪羊。在劉統勛和傅恒等人的審訊后發現整個案件的大量漏洞，幾個軍機大臣還為此開會討論，結果發現所謂的叫魂案就是由一起冤假錯案引發的烏龍案件。但皇帝是天子，是不可能犯錯的，此時的他們需要為弘歷尋找開脫的借口，而深受皇恩為國家辦事的官僚就應挺身而出。導致剪辮案擴大蔓延數省是因為江浙官員沒有及時報告情況，地方官員玩忽職守，對朝廷疊降諭旨掉以輕心，對嫌犯嚴加逼供導致冤案，即使是皇帝在降旨停剿后還不忘廷寄官員不能因此放松警惕，以此來證明叫魂案件確實是存在的。這似乎是轉了一圈又回到案件的開始，地方官員出于對地方管理的經驗，對剪辮和妖術等類的案件進行弱化處理，這種處理方法無可厚非。然而迫于皇帝的壓力不得不加大對叫魂案件的審理，甚至不惜進行導向性的逼供，造成一種叫魂剪辮的大規模泛濫的局面。很明顯地就是皇帝要推卸責任，而官員們也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地承擔責任。在這場以叫魂案件為引爆點的常規權力和非常規權力的爭奪戰中，很難說清誰勝誰負，兩者還都安然無恙地存在著。

在這幕由于嫉妒之心而肆意散發的謠言而引起的一場鬧劇中，皇家自然會以對滿洲統治及對整個政體的威脅為中心，而廣大民眾所關注的是由陌生人引起、因靈魂丟失而造成的突發與隨機的死亡。[8]雖然二者所關注的角度不同，然而皇帝找到了“事件”，民眾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缺乏權力的宣泄口。在書中最后一章中對于民眾在叫魂案件中的反應作了一定的解釋，作者將當時的清王朝稱為“受困擾社會”，由人口過度增長、人均資源比例惡化、社會道德墮落等所造成的社會問題都通過叫魂案件浮出水面。在那個高度的中央集權制度的社會，普通民眾幾乎沒有權力可言，而以“叫魂”罪名來惡意中傷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種突然可得的權力，人們可以通過指控某人為叫魂者、或以提出這種指控相威脅而得到這一權力，被逼債走投無路的人利用它陷害債主來逃避債務，惡棍欺詐善民有了更好的工具等等，也可以這么說，弘歷的清剿給了那些無權無勢的普通民眾一個慷慨的機會。[9]

這場復雜的有些烏龍的叫魂案件，即時除了當時特殊的社會狀態以及官僚君主的政治制度，我覺得對當今現實社會既有很大的影響，也有很大的啟示作用。據筆者了解，來自南北多省的同學老家里還有著叫魂這一說，雖沒有考證其是否是清朝晚期這場叫魂恐慌案件所遺留下來的，但是也應該有些許聯系。在如今進步的社會，沒有權力至上的君主，政府管理民主進步，廣大民眾的知識水平有很大提升，再次發生這種嚴重的全國性的妖術案件可能性幾乎為零，然而類似的謠傳事件，在信息網絡極度發達的今天，似乎是風聲水起。除一些肆意搗亂破壞社會秩序的人之外，是否也一定程度上反應了一些缺乏權力，得不到公平正義對待的普通民眾的狀態？公平正義雖說提的很響，但要真正做到確非易事。

注釋：

（1）[美]孔飛力，著.陳兼，劉昶，譯.叫魂—1768 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上海:三聯書店，1999：131。

（2）[美]孔飛力，著.陳兼，劉昶，譯.叫魂—1768 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上海:三聯書店，1999：243。

（3）[美]孔飛力，著.陳兼，劉昶，譯.叫魂—1768 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上海:三聯書店，1999：296。

（4）[美]孔飛力，著.陳兼，劉昶，譯.叫魂—1768 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上海:三聯書店，1999：288。

（5）[美]孔飛力，著.陳兼，劉昶，譯.叫魂—1768 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上海:三聯書店，1999：289。

（6）[美]孔飛力，著.陳兼，劉昶，譯.叫魂—1768 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上海:三聯書店，1999：305。

（7）朱滸.盛世中的幽靈——評讀《叫魂》.清史研究，2000（1）。

（8）[美]孔飛力，著.陳兼，劉昶，譯.叫魂—1768 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上海:三聯書店，1999：298。

（8）[美]孔飛力，著.陳兼，劉昶，譯.叫魂—1768 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上海:三聯書店，1999：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