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強 王世偉
(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 云南 昆明 650500)
在近現代社會以前,下層民眾都是數量上占據人口絕大多數的群體,是社會財富的直接生產者,也是社會苦難的主要承受者,無論社會做如何轉型,社會結構如何分化整合,絕大多數的下層定位是很難改變的。工業革命期間的歷史仍然是統治者的歷史,是精英的歷史,下層民眾作為一直以來的被統治者,是被歷史所遺忘的群體。關于英國工業革命時期下層民眾的構成,大多史學家的觀點是基本一致的。勞倫斯·斯通就將近代早期的英國社會分為許多不同的群體,包括“宮廷貴族、郡紳士階級、教區紳士階級、商人/專業人員階級、城鄉小資產擁有者、雇傭勞動者,及靠救濟金過活的赤貧階級”,[1]其中在社會階層的歸類上,除了上述的后兩者,他通常把“農工、農夫及工匠”歸為社會下層。舒小昀在研究1688-1783年的英國社會結構時指出:“英國社會下層既包括農業工人、城市工人、礦工和仆人等一批出賣勞力的工資勞動者,又包括游民和乞丐等一些潛在的工資勞動者,還包括漁民、牧民等一些個體勞動者。”[2]這兩種觀點都是針對英國前工業社會時期社會結構的劃分,而隨著工業革命的逐步推進,英國的社會結構也在不斷調整,進入新一輪的分化與整合時期。就社會下層而言,隨著工人隊伍的不斷擴大,工人群體因種種“共同利益”而逐步形成一種群體意識,正如英國歷史學家E.P.湯普森所說:“事實上,這種群體意識是工業革命了不起的精神成果,它是一種源遠流長的,更加人性化的生活方式,也是針對工業革命發生的一種裂變。也許這就是1832年英國工人階級形成的特立獨行的地方。”[3]因此,我們認為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社會下層群體以工人為主體,還應包括乞丐、流浪漢、小偷及娼妓等其它下層成員。“英國的工人(working men,labouring men)即從事體力勞動,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人,到18世紀時,可以分為三大類,即從事農業勞動的農業工人、從事家務勞動的仆傭以及從事加工制造的各種工人”,而“制造業中的工人,包括作坊中的工匠及幫工、家庭手工業制中的手工工人,大型工作場地中的工人及工廠工人。”[4]下面,筆者就下層民眾的生存情況做一個基本的展現。
農業工人是因農業改良特別是圈地運動而直接產生的一個社會群體。圈地運動打破了英國農村原有的社會經濟基礎,大批農民被剝奪了土地,土地隨之逐漸地集中于少數人的手中,無地農民淪為可以自由流動的雇工。小農意識、與生俱來的土地之戀以及對城市工廠陌生生活方式的恐懼等諸多因素,使部分農民留在農村,淪為農業工人。國會派遣的圈地委員們也常常給小戶村民們些許金錢以作圈地的補償,給小地主們留下一小部分土地,但是多數失去生活來源的村民只能坐吃山空,小地主多半也沒有錢作籬圍地并下本錢耕種,往往只能把地賣給大地主了事。這些人有的淪為佃農,有的去城市或殖民地謀生,多數淪為鄉村無產者。殘酷的現實使他們再也不能夠到公地上去放養牛、豬、鵝群,在小塊地上開荒種菜,拾泥炭或草柴作燃料,或尋找木頭作豬圈了。在南部和西部英格蘭產煤的地方,他們連面包也不能烘烤,冬天只得挨凍。而沒有牛和豬,他們一日三餐就單調了,南部只能吃面包和酪,北部則只能吃麥片粥和雀麥。[5]18世紀的英國保持著一種獨特的土地制度。一端是一些大地主,另一端則是大量沒有土地以工資為生的勞動者。[6]這些沒有土地,只靠一雙手,以工資為生的勞動者就是農業工人,工業革命前后農業工人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1767年密德蘭的一個小冊子的作者寫道:“在幾乎全部的開放教區里,都會有一些有房子的人,他們擁有數量不多的小塊土地,并且有權利可以共同飼養一頭母牛或三四只羊,靠著這些牲畜,同時經營小買賣和日常勞動得到的收入,他們過著一種非常舒服的生活。”[7]在圈地運動以前的多數情況下,大多數小農能夠以一定數量的農牧產品來滿足自身的衣食需求,過著自給自足、基本穩定的生活,這種生活給他們帶來安全感。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之后,情況就不大一樣了。“1804年一位茅舍農曾告訴楊,‘正在進行的圈地運動將會瓦解英格蘭;它要糟糕過十次戰爭造成的傷害。……在教區被圈占前,我有四頭母牛,而現在我就連一只鵝也養不起了’。……在1793年劍橋郡馬池的已圈地中,曾經有20個家庭的擠奶工人‘完全靠此來養活整個家庭;——而現在,他們則被降格為日工或被迫外出移民。這些人完全成為被雇傭者,他們自己沒有任何共有的權利”。[8]處在工業革命社會轉型時期的農村下層群體在圈地運動中成為了社會最早的犧牲品,社會轉型帶來的社會沖擊力使他們身心俱碎、奄奄一息,農業時代正在被一點點的侵蝕掉,他們在無情的命運面只能發出“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的哀嘆和無奈。
仆傭是英國社會下層的一個重要群體,他們人數眾多。早在工業革命之前的一段時期內,英國仆役就為數不少。1694年,倫敦的40個教區里一共生活著28507人,其中就有5805人是仆役,占倫敦總人口的近五分之一。在被統計的一百個村莊的總人口中,仆役所占的比例達13%,……家庭服務已經成為一種茁壯成長的產業。[9]到工業革命時期,仆傭的數量隨著經濟的發展而有所增長,他們成為社會中上階層的附庸。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為女孩子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工作機會,而看似比較清閑又可以學到人情世故的家政工作便成為了她們的首選。“家政服務是最為普遍的工作,甚至連中產階級家庭也經常送他們的女兒去做家政服務,而聘請其他人為仆人。”[10]也正如斯通所說:“近代初期,住在東家的傭工并不像今天這樣稀罕,而是一正常現象,只有最窮的家庭才雇不起傭工。從16世紀初第一次人口普查起到19世紀中葉,所有家戶中約三分之一包含住在東家的傭工。”[11]這些仆傭在主人家中承擔一切家務,包括喂養孩子、服侍主人、洗衣做飯、打掃衛生、打理庭院……隨時服務于主人的一切需求,這些看似簡單的工作,在日復一日中永無休止。仆人做家務,領工資,以此出賣勞動力為生,與農業工人、制造業工人相似,雇主對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有嚴格的要求,他們居住在主人宅院中最簡陋的房子里,與雇主有明顯的等級差別。仆傭們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許多人有著類似18世紀初一個15歲女孩的經歷,那個女孩告訴法官,她的女主人不僅用非常粗野的名字,如母狗、婊子等等來稱呼她,并且還無緣無故地下死手打她。”[12]作家理查遜在《帕梅拉》中描述的女仆帕梅拉的最初遭遇,真實地反映了當時仆人在主人家中的境遇,由于主人B先生對帕梅拉仆人地位的蔑視,便動不動對她進行羞辱,甚至拘禁帕梅拉。
制造業中的工人是英國工業革命時期社會下層的主體,它包括手工工人和工廠工人。手工工人在工業革命之前就大量存在。18世紀中期以前,英國從事制造業的手工業者,絕大多數還生活在大城市的郊區或是更偏遠的鄉村,其手工勞動主要在家庭里完成,偶爾還做些農活,能夠相對自由地進行生產,收入也能滿足家庭的基本生活需求。手工工人的日常生活比較單調,他們更多地專注于自己的小天地,不愿受外來影響,“閉關自守,與世隔絕,沒有精神活動,在自己的生活環境中沒有激烈的波動。他們當中能讀書的很少,能寫寫東西的就更少了;他們按時上教堂去,不談政治,不搞陰謀活動,不動腦筋,熱衷于體育活動……”[13]他們那簡單而默默無聞的手工技術哺育著工業技術的最初發展,然而隨著工業革命的深入,機器越來越多地代替手工工具,工廠越來越多地代替手工作坊,他們的生活開始逐漸被打亂,家庭手工業逐漸失去了市場,大批手工工人喪失了維持基本生活的收入,衣食沒有來源、生活沒有著落,不得不帶著全家成群結隊地從鄉村涌入城市。在城市里,他們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住在城市里最糟糕地區的最破爛的房屋,衛生條件極差的貧民窟導致了一系列社會問題的出現。工人們是英國工業革命的犧牲品,手工工人在這場變革中幾近凋零,而工廠工人雖然是隨著工業革命的開展而興起的群體,并且是工業革命順利開展的主力軍,但他們在工業革命中所創造的巨大財富與自身獲得的些許利益是極不相稱的。對工人們而言,工廠這一新興的事物不僅不能使其發財致富,甚至是極其可怕的,“在棉紡工廠,這些人不分冬夏,每天14個小時被禁錮在(華氏)80至84度的高溫之中。他們受到的各種規定的束縛連黑人也未曾遭遇過……我們屢次看到已婚的、懷孕后期的女工在這些永不疲乏的機器旁邊從早到晚受奴役,耗盡了體力而不得不坐下來歇一會兒,這時,要是被經理看見了,就要因這個過錯罰款6便士。”[14]工廠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為他們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工廠工人既不得不在這里謀生,同時也害怕并討厭這里的一切。童工在工廠里的待遇則是更加悲慘,一戰后的一位英國衛生部的官員喬治·紐曼曾提到工業革命的早期童工問題是英國社會史當中最黑暗的一章。[15]“他們被鞭打,戴上鐐銬,受盡挖空心思的殘酷虐待;他們大多餓得骨瘦如柴,但還得在皮鞭下干活,有時甚至被逼得自殺,以逃避這一生的受虐待。”[16]可見,工廠工人的生活及工作條件極為惡劣,工廠工人與其他下層群體一樣,都受到中上階層的殘酷壓榨。
乞丐、流浪漢、小偷、娼妓等其他社會下層成員也是英國工業革命時期社會下層民眾的組成部分。這類社會群體沒有穩定的收入,居無定所,依靠其它社會成員所不齒的方式維持基本的生存,是最為邊緣的社會群體,也成為社會問題的焦點。圈地運動、人口增長帶來了大量自由勞動力,而工業革命使機器生產代替手工勞動,大批勞動者無法就業,相對滯后的保障機制無法從根本上救濟這批人,于是他們不得不淪為乞丐、流浪漢、小偷、娼妓,當然在他們中間也不乏那些好吃懶做之徒,無依無靠的老年人以及被病患折磨的人。18世紀后期至19世紀,大多數英國人,可能有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人曾在其生命周期的某一段時期內生活在收入微薄、營養失調、居住極差、衣衫襤褸、病痛困擾的狀況中。以致“在倫敦,1780年前后,妓女的數目高達5萬人,其中不包括那些外室。僅僅在倫敦梅里本區一地,妓女就有1萬3千人之多,其中有1700人合租了若干整幢的房子。”[17]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單倫敦就有……5千多名酒館主和1萬名小偷,總共犯罪的人數估計為11.5萬人,而當時倫敦的人口還不到100萬……而全國該階層的總數估計為1320716人(包含100萬受教區救濟的人)。”[18]此外,一些窮人鋌而走險、以劫掠為生,“像在安菲爾德獵場周邊住著的人那樣,‘他們臭味相投、成群結隊地帶著斧子、鋸子、尖嘴鋤、手推車和馬匹出沒于夜晚,上躥下跳地去搶奪老實人的綿羊、羔羊、家禽……’”[19]
注釋:
(1)[英]勞倫斯·斯通,著.刁筱華,譯.英國的家庭、性與婚姻1500-1800.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5。
(2)舒小昀.分化與整合:1688-1783年英國社會結構分析.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57。
(3)E.P.Thompson,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 New York:Vintage Books,1966,p.830.[英]湯普森,著.錢乘旦,等譯.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下).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979。
(4)錢乘旦.工業革命與英國工人階級.南京:南京出版社,1992:3,11。
(5)[美]戴維·羅伯茲,著.魯光桓,譯.英國史1688年至今.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0:75-76。
(6)[美]約翰·巴克勒,等著.霍文利,等譯.西方社會史第二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392。
(7)Anon,[S. Addington?], An Enquiry into the Reasons for and against Inclosing the Common Field (Coventry, 1768). Cf. John Cowper, An Essay Proving that Inclosing Commons and Common-field-Lands is Contrary to the Interest of the Nation (1732),p.8. 轉引自E. P. Thompson, Customs in Common, London: Merlin Press Ltd.,1991,pp.176-177.漢文版見【英】愛德華·湯普森著,沈漢、王加豐譯:《共有的習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 頁。
(8)Annals of Agriculture, xlii (1804), pp.27, 39, 323. 轉引自E. P.Thompson, Customs in Common, pp.177-178.[英] 愛德華·湯普森,著.沈漢,王加豐,譯.共有的習慣:166。
(9)W. A. Speck, Stability and Strife: England 1714-1760, London:Edward Anold,1984,p.57.
(10)[美]約翰·巴克勒,等著.霍文利,等譯.西方社會史第二卷:422。
(11)[英]勞倫斯·斯通,著.刁筱華,譯.英國的家庭、性與婚姻1500-1800:11。
(12)[美]約翰·巴克勒,等著.霍文利,等譯.西方社會史第二卷:423。
(13)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43。
(14)[英]E.羅伊斯頓·派克,編.蔡師雄,吳宣豪,莊解憂,譯.被遺忘的苦難——英國工業革命的人文實錄.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39,41。
(15)Hugh Cunningham, The Children of the Poor Representations of Childhood since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Oxford: Blackwell,1991:17。
(16)[英]E.羅伊斯頓·派克,編.蔡師雄,吳宣豪,莊解憂,譯.被遺忘的苦難——英國工業革命的人文實錄:55。
(17)[德]愛德華·傅克斯,著.侯煥閎,譯.歐洲風化史:風流世紀.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400。
(18)E.P.Thompson,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p.55.[英]湯普森,著.錢乘旦,等譯.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上):47-48。
(19)Mernorial of John Hale ,Clerk of Enfield Manor Court,to GeorgeII n.d., Cambridge University Lib. Cjolmondeley(Houghton)Mss,45/40.轉引自E.P.Thompson,Customs in Common,p.41.漢文版見[英]愛德華·湯普森,著.沈漢,王加豐,譯.共有的習慣:37。
[1][英] 勞倫斯·斯通,著. 刁筱華,譯. 英國的家庭、性與婚姻1500-1800.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2]舒小昀.分化與整合:1688-1783年英國社會結構分析.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
[3]E.P.Thompson, 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 New York:Vintage Books,1966.[英]湯普森,著.錢乘旦,等譯.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下).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4]錢乘旦.工業革命與英國工人階級.南京:南京出版社,1992.
[5][美]戴維·羅伯茲,著.魯光桓,譯.英國史1688年至今.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0.
[6][美]約翰·巴克勒,等著.霍文利,等譯.西方社會史第二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7]E. P. Thompson, Customs in Common, London: Merlin Press Ltd.,1991.漢文版見[英]愛德華·湯普森,著.沈漢,王加豐,譯.共有的習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8]W. A. Speck, Stability and Strife: England 1714-1760, London:Edward Anold,1984.
[9]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10][英]E.羅伊斯頓·派克,編.蔡師雄,吳宣豪,莊解憂,譯.被遺忘的苦難——英國工業革命的人文實錄.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11]Hugh Cunningham,The Children of the Poor Representations of Childhood since the Seventeenth Century,Oxford:Blackwell,1991.
[12][德]愛德華·傅克斯,著.侯煥閎,譯.歐洲風化史:風流世紀.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