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華
姜鴻章,字鵬博,1896年生于綏化縣城一個官僚地主家庭,其母也是地主家庭出身。姜三歲喪父,從小由外婆撫養長大,并在其家辦的私塾和北京書院學習。成人后在綏化四方臺歡喜嶺經營著一些土地,由其表哥負責管理,是遠近聞名的地主。但他是一位愛國的知識分子,又是在思想上崇敬共產黨、熱愛共產黨的黨外忠誠合作者。他跟著共產黨走了一生,還出資辦了小學和中學,為國家培養了人才,他被稱為“開明紳士”、“赤色紳士”。1946年因他對革命的貢獻當選黑龍江省第一屆各界人民代表會議行政委員并任駐省常委,1948年不幸逝世。
張適,又名張適齋、張有才、張弓,1904年出生在山東省昌樂縣圈子莊一個中農家庭。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市黃埔軍校六期學員。1927年12月參加了著名的“廣州起義”。1929年底到東北地區開辟黨的組織,是綏化、海倫地區黨組織創始人之一。還曾任中共滿洲省委巡視員、中共哈爾濱市委委員、道外區區委書記、中共奉天特委書記等職。1945年8月來到哈爾濱,被李兆麟任命為中蘇友協副秘書長。1946年與李兆麟同日被特務暗害,犧牲于哈爾濱道外的“西門臉”。
抗戰期間,張經常住在姜家,姜多次幫助張脫險,還將自己開辦的學校作為張組織革命活動的據點。張被捕后面對敵人的嚴刑拷打絕口否認與姜熟識,姜還到張服刑的監獄送去應季衣物,為張打點,幫助他撫養年幼的兒子。在張的影響下,姜為其籌措了大量用于革命活動的經費。張留給世人的唯一影像資料就是抱著姜的小兒子照的。這就是那個特殊年代他們之間的深厚情誼,令人感動,也令人震撼,更令后人回味。
1927年12月我黨領導的著名的“廣州起義”失敗后,豎年參加起義1000多人在花縣改編為中國工農紅軍第四師,張適任三營黨代表,在海陸豐的斗爭中負了傷,從廣東一路乞討,回到山東家中已是1928年初了。當時山東白色恐怖嚴重,不能藏身,由家里人從各方面籌集一點路費,來到東北綏化尋找黨組織投奔在那里開成記木廠的族親九爺爺,當上了東北林場的伐木工人,繼而因為有文化成為林場的會計。
1928年,四方臺開明紳士姜鵬博出資創辦博文小學,自任校董。1929年春為了取得合法的身份,張適和另一名地下黨員梁道庭應聘來到博文小學任職——梁任校長,張任國文教員。這時姜鵬博已知道他們的身份。此后陸續又來了幾位教員也都是中共地下黨員。姜鵬博的外甥楊雨澤在一份材料中寫道“據舅父后來回憶時說‘當時教職員中絕大部分是共產黨員。’”(1)張適的學生中就有姜家及其親屬的孩子。在教學工作中,張適的博學和人品贏得了姜鵬博的尊重。這所學校也成為地下黨員張適等人的棲身之地,他們以博文小學教員的身份為掩護秘密開展黨的活動。博文小學成為以張適為書記、梁道庭等為委員的中共四方臺特支的一處重要根據地,黨的地下工作均以學校為軍點,并組織教員、學生、鐵路工人、農民進行反日活動。就這樣張姜兩人相互欣賞,情誼漸濃,由此兩個不同階層、不同地域的中國人交集在一起演繹出一段非同尋常的故事。
博文小學被迫關閉后,張適住到了姜鵬博家中。足見他們的友誼已非同一般了。姜家正房五間,三間住著姜和兩個老婆,一間住著姜家的孩子,張適就住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正房里。姜鵬博的二女兒姜敏今年82歲了,她在回想當時的情景時說:“姜家家規很嚴,不許家里人打聽住在家里的外人的身份”(2)。住在同院的姜敏的表哥鄭浩后來回憶:“在我們家常看見老師們,時出時沒來來往往,看樣子很緊張、很忙碌,連說話也不讓小孩聽了,不認識的人也來往多了。”(3)
楊一辰,張適的同鄉,解放前曾任過奉天特委書記、滿洲省委組織部長、哈爾濱市委書記,解放后任河北省副省長、中共八屆候補委員、商業部長。在1978年給張同嘉的信中寫道:“我為找你父親曾到他家——綏化縣西街姜宅,門上有‘松節竹筠’四個大字的牌匾”。事隔四十多年,老人仍對這個街牌有清晰的記憶,可見他不應該只去了一次。
姜家此時儼然已成為張適等地下黨員秘密聚會的地點。姜鵬博深知其中的利害,仍給予了無私、無畏的支持,承受的危險有多大可想而知。
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東北也是一片白色恐怖,共產黨員受到追剿和殺戮,凡是從事革命活動的人面臨著隨時都會犧牲的危險,幫助共產黨的人也同樣是這種處境,姜鵬博不會不知道,但是他卻讓自己的外甥掩護張適開展革命活動。足見他對張適所做事情已認可到可以不顧家人的危險而傾力保護的程度。
“九一八”事變前,住在綏化縣西南隅四道街四三號的姜家大院里的除了姜家人、廚師、張適外,還有住在廂房的姜鵬博守寡的妹妹和兩個外甥。小外甥鄭浩當時只有六七歲,也在舅父辦的博文學校讀書,恰巧他的啟蒙老師就是張適。鄭浩說:“在這個時期,他經常去巴彥、望奎、呼蘭、海倫等地。每次從外地回來都很高興,特別喜歡我,帶我去哈爾濱看朋友,每次帶我出去,母親總是給我換一身新衣服。直到他住在哈爾濱后也就不跟他一起旅行了。”(4)張適出獄后告訴已成長為一個愛國青年的鄭浩,說帶他去旅行都是為了借小孩來做掩護,給他帶書信,他感謝鄭浩的幫助。
1942年,已在監獄服刑九年的張適趕上偽滿洲國慶祝“建國十周年”發布特赦令而被減刑出獄。離開服刑的新京(長春)監獄,張適拖著倍受摧殘的身體想到的第一個可以去的地方就是老朋友姜鵬博所在的綏化。因他在牢獄里學會排字手藝,于是就在綏化縣城的慶記印刷廠當了名排字工人。但因在綏化街里,必須按偽警察署規定,定期寫感想、做匯報,而且偽警察署把他和姜鵬博都列為“要視查人”,如情況緊急,隨時都有遇害的可能,姜感到張適在此不宜久留,他們商議后決定去甘南姜的姐夫張海山家并托人為張找到一份甘南縣道德會文書的工作,并對行程做了周密籌劃。在1943年的除夕之夜,姜親自把他送到哈爾濱道里頭道街濟坤醫院的楊振國(5)那里。又給在齊齊哈爾市偽滿地方警察學校學習的外甥楊雨澤發了電報,稱自己因病來哈爾濱濟坤醫院就醫,需要他來協助,實際是想讓外甥陪同張適去甘南,并一再叮囑:“雨澤讓你送張大舅就因為你是警察,一路上你要多照應,不要出事”。(6)“途中要聽大舅的,無事防備,有事不可馬虎大意”(7)。楊雨澤對自己的舅舅非常敬畏,在警察學校學習的所有學費都是舅舅資助的,用他自己的話說“雖然請假很費周折,為的給一位紳士帶路,覺得舅父太小題大做了,但舅父之命比我父母之命還要嚴格,不敢流露半點不悅之色,只有唯唯稱是。”就這樣在這個小警察的掩護下,張適來到了甘南縣,躲過了敵人的迫害。
電視劇《借槍》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生活陷入窘境的中共地下黨員雄闊海開展革命活動的艱難。我想張適也會經常被這種情況所困擾。作為一個地下黨員,居無定所,經常變換工作,在得不到黨的經費的時候,生活就沒有保障。但慶幸的是他有姜鵬博這么個朋友。
在博文學校任教期間,張適為了開辟黨的工作,進行了大量的組織發動,不可能每天都按時上課,甚至一段時間都不能回到學校,如果沒有姜鵬博的默許,他早就被辭退了。相反,他在這里生活無憂,對革命事業的投入更是義無反顧。住在姜家的那段日子全部的生活開銷都由姜家承擔。鄭浩的媽媽就曾給張適做過多條棉袍,穿出去是新的,回來時變成破舊的了,他把新的給了更需要的工人,姜家沒有人責備他。
1933年張適在奉天(沈陽)被鋪。先后在沈陽、長春的監獄服刑直到1942年釋放,在獄中的換季衣物都是姜鵬博的老婆、妹妹給做的。姜敏老人還記得姐姐曾告訴她,當年媽媽和姑姑在給張適做棉褲時還把錢柔軟后絮行在棉花里供他在獄中打點時使用。開始每年春秋換季,姜鵬博都親自去奉天送衣物。后來姜因被懷疑參加抗日而被憲兵抓捕也入獄一年,是有過前科的思想犯,偽警察不準他外出。因此去沈陽送換季衣服的事情就交給了鄭浩。政治犯是不準探望的,鄭浩每次由綏化到奉天,只能在晚上下車,求姜鵬博的朋友——站前悅來棧門前的魯大爺幫助把東西轉給張適,有時也給帶封平安信。張適轉到新京(長春)監獄后,也多是鄭浩去那里托一位舅父的朋友幫助轉送衣物,為此姜還多次答謝朋友。1942年,姜鵬博再次求奉天偽高等法院審判官托人從中說情(8),又恰逢偽滿慶祝建國十周年大赦,張適被假釋。姜對入獄多年的張適不離不棄,說明他已把張適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了。事實上,他們經過生死的考驗,儼然已親如兄弟了。
張適出獄后隱居在姜鵬博家。1943年回山東找黨的關系,得知祖父母、父母和妻子都已去世,幼子張同嘉13歲還沒有讀書,就帶回寄養在姜家讀書了。姜鵬博還曾親自給張適的長子張同喜寫信報平安,說“汝父和廣生均好,身體較前均謂強健請勿念。”廣生指的就是張同嘉。為了躲避敵人的迫害,開展黨的工作,張適只與兒子在一起15天不得不離開綏化遠去甘南,年幼的兒子就完全交給姜家來照顧了,此后再沒有回來過。據張同嘉回憶,姜家對他視如己出,他和姜家的孩子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三年多。1946年得知張適被害,姜鵬博非常難過并親口講這個消息告訴了年少的張同嘉,更加悉心照顧這個烈士的后代直到當年9月份組織安排他以烈士子弟身份去望奎參軍為止,他還記當年是綏化中心縣委書記、望奎專員陳雷接的他。姜鵬博還對張同嘉說如不愿意參軍,他就供他繼續學習。
“1932年春,馬占山第二次在呼蘭松浦鎮抗戰時,四方臺站在張適齋同志組織下成立了抗日義勇軍大隊,共有二百多人,槍支三百多支。這年舊歷四月二十四日,這支部隊在四方臺鎮附近和日軍打了一仗,打死日軍軍曹一名,便撤退到綏楞縣東山里。因這年從春到初冬,連日降雨不止,隊長姜蓬勃(鵬博)和一些戰士都患了痢疾。而日寇初來,又施行懷柔政策,故部隊逐漸減員,最后,只剩下隊長姜蓬勃和參謀長張適齋及副參謀長梁道庭等不足十員。”(9)這是現今發現的姜鵬博親自參加抗日活動并擔任領導職務的比較詳細的記錄,從他任隊長一職看,他是積極主動參加到隊伍中來并與張適并肩作戰的,“后來這支隊伍同趙尚志、張甲洲領導的巴彥游擊隊合并了……滿洲省委就決定他(指張適)回綏化繼續做黨的工作。”(10)姜鵬博也隨即離開部隊繼續當著自己的地主,這段經歷可能是他唯一一次拿起武器與日偽軍作戰的經歷。
1933年,張適赴任奉天特委書記。10月因叛徒告密被抓到了日本憲兵隊,經奉天憲兵隊本部、警察廳、檢察廳先后5個月的刑訊、調查,找不到太多有價值的證據,于次年3月移送奉天高等法院以“國事犯”判處12年徒刑。5個月敵人對他使用了各種酷刑,都沒有撬開他的嘴。馮仲云說張適:“他在獄中倍受酷刑,但堅貞不屈(楊一辰同志與之同獄,知之甚詳)”(11)。張適經受住了敵人對他肉體的折磨,保住了黨的機密,也保住了給予他巨大支撐的老朋友姜鵬博一家。
多年后鄭浩回憶時寫到:“記得我念小學時,年初的一個晚上,舅父被日本憲兵抓走了,說是受到朋友牽連,但舅父一口否認不認識奉天有什么人。花了好多錢買通了憲兵隊的黃翻譯,才把舅父放了。后來才知道舅父被抓的原因是由于張適同志在奉天搞特委工作,因有人告密,他被捕了受了牽連。”(12)這件事楊一辰也是知道的,在1978年12月15日他給張同嘉的信中寫到:“在綏化他有一個老朋友,叫姜鵬博——他經常掩護你父親。他曾受到過日寇的酷刑”。地主出身的姜鵬博緣何也能挺過嚴酷的刑罰而不吐露半點秘密,應該不僅僅是敬佩張適的為人、可能也信仰張適信仰的主義的。
兩個硬漢在不同的地方受著同樣的刑罰,卻沒有使對方受到一點傷害,才為后來兩人再次見面提供了可能。
在姜鵬博誕辰百年之際,向大家講述這個故事,希望大家不要忘記那個當時的大地主對一些中共地下黨員的無私幫助。兩位老人離世有六十余年了,他們的后代也大都過了八十歲,但來往從未中斷,兩家的曠世奇緣仍在延續。
歲月如梭,如今我們早已遠離了硝煙彌漫的年代,但兩位前輩的故事仍然感動著后人,撩撥的不只是一位地方史工作者的情懷。
我慶幸偶識烈士的兒子并得到了珍貴的原始資料,又通過他采訪到生活在哈爾濱的姜家的兒女,才讓開明紳士和革命者的故事豐滿起來,這篇文章也讓我兌現了采訪張同嘉和姜敏兩位離休干部時的承諾。
注釋:
(1)姜鵬博外甥楊雨澤吉林副廳級干部,寫有《我和張適相識的經過》一文。
(2)2012年6月23日在姜敏家采訪。
(3)鄭浩,石油工業部的一個局長。1986年7月7日寫有《追述我的老師——烈士張適同志》一文,其妻子是張同嘉的老師。
(4)鄭浩.追述我的老師——烈士張適同志。
(5)與張適同鄉、同學,解放后任哈爾濱市政協委員。
(6)楊雨澤,姜鵬博妹妹的兒子,曾任長春百貨采購供應站副經理。1982年2月16日寫有《我和張適相識的經過》一文
(7)楊雨澤.我和張適相識的經過。
(8)姜鵬博外甥楊愛群寫給馮仲云的信。
(9)與張適一同工作過的地下黨員張克明1988年在綏化四方臺鎮寫有《回憶張適齋》一文。
(10)摘抄自中共哈爾濱市委員會辦公廳地方黨史研究室訪問錄、回憶錄資料卷六——《第二次訪問楊一辰同志談話記錄》。
(11)1957年水電部副部長馮仲云為證明張適的身份寫給昌樂縣委組織部的材料。
(12)鄭浩.追述我的老師——烈士張適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