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出的文化、新聞戰士惲逸群

唐 明（江蘇省民政廳，江蘇南京，210009）

惲逸群是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黨員，長期從事黨的地下工作，著名的社會政治活動家、理論家、新聞學家，杰出的文化、新聞學者。 原名翔勛，字長安，江蘇武進（今常州）人，1905年1月24日出生，1978年11月11日去世，一生坎坷，歷經磨難。

（一）

惲逸群出身于醫學世家，約四、五歲入私塾讀書，熟讀“ 四書”、“ 五經”，自學《 二十四史》，國學基礎深厚，精通史籍，作文比賽總是名列前茅。 16 歲考入上海大同大學，后因繳不起學費而輟學到無錫打工。

1925年國共合作時參加國民黨。 上海“ 五卅” 運動爆發，曾參與反帝運動。1926年7月加入中國共產黨，“ 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轉入地下斗爭。 先后任中共武進縣委書記、宜興縣委書記、蕭山縣委書記、浙北特委秘書長。 他說，在武進任地下縣委書記時間最長，約三年多，在當時的復雜情況下，在一地工作三年多時間，是很不容易的。 惲逸群1932年進入新聞界，先后在上海《 立報》，香港《 生活日報》，上海《 導報》、《 繹報》任總編輯，并參與潘漢年領導的地下情報工作。 抗日戰爭期間，與沈鈞儒、陶行知、 鄒韜奮等一起發起組織上海文化界救國會。日本投降后，到華中解放區任《 新華日報》華中版總編輯，新華社華中總分社社長。 1947年2月，任中共中央華東局政治秘書，代理宣傳部長。 1949年春，隨大軍南下，接收上海《 申報》、《 新聞報》，任上海《 解放日報》 社長、總編輯，兼任華東新聞出版局局長。出席北京召開的全國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

1951年惲逸群因報刊漏登一則斯大林給毛澤東的賀電而被撤職，后又被開除黨籍。 1955年，受潘漢年冤案株連被捕，關押十年半。 1965年到江蘇省阜寧縣中學圖書館當管理員。

（二）

作者于抗日戰爭早期參加游擊隊，并加入中國共產黨。全國解放后，組織上選調我到北京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本科讀書。 畢業后因受反右派斗爭及批判彭德懷的牽連，失去了留在北京及省、市機關工作的機會，而被下放到蘇北阜寧縣工作。 “ 文革” 結束后，我得到平反，被組織上調到江蘇省委黨校工作，先后擔任法學教研室及理論部負責人。 在阜寧縣委宣傳部工作時，因我有兩個孩子在阜寧縣中學讀書，便常到中學圖書館借書看，與惲老打起了交道。 一次偶然的事情引起了我對他的注意。 我在兩、三個月前所借的書未還又跑去借書，惲老未查看登記簿，脫口就報出“ 你于某月某日曾借了幾冊什么書，尚未歸還呢”，我頓時一怔，欽佩這位老人驚人的記憶力。后從多次的交談接觸中，逐漸與惲老熟悉，知道了他的一些身世與經歷。

當時，主管部門只發給惲逸群少量的生活費，約30 多元，不足以解決他的吃飯問題，常見他到集市上去買些蘿卜、山芋充饑。 出于關心和同情，每到星期天，我就上菜場買些魚蝦、小菜，請他到我家吃飯。 太太陳恒英對這位革命老前輩和大學者也充滿了敬意，同情他的處境，見他來時總是親自下廚，做飯做菜，有時還拿出家里所藏的抗風寒的人參藥酒給他喝。 每次飯后，見他桌上總是退下一小堆蝦殼。 冬天來了，蘇北氣溫下降，他哮喘病、肺氣腫發作，就請假到蘇南常州親戚家療養。 他在姐姐惲荃家時曾給我來信，告知他的健康情況，并說已向中央領導寫信陳述有關問題。他在阜寧所寫的兩份學術性論文，復印稿贈送給我各一份，并寫有“ 唐明同志指正” ，至今仍留在我的身邊。其實我在他面前只是一個小學生，他的學問是我一輩子都學不完、學不了的。 惲老在和我多次閑談中，簡略地提到黨內早期活動和他做地下工作時的情況，也透露過江青1930年代在上海電影界的一些軼聞。 他說他曾被國民黨、日偽特務多次列入暗殺的黑名單，也被捕過，經過組織上的營救才死里逃生。

“ 文革” 中惲老曾問我：你喜歡看書，也喜歡寫文章嗎？ 我說：我最近就寫了幾篇時政性的論文，是評《 水滸傳》中的人物宋江的，也有一篇是批判孔老二教育思想的，惲老如有空請幫我看看。 他后來說：你并不了解評《 水滸》 和批孔的政治背景，現在最好不要“ 跟風”，等“ 文革” 過去，天下大勢定了，再寫也不遲。 現在想來，惲老當時的提醒和教誨是對的，不然我將會犯方向性的錯誤。 惲老是一位名副其實做學問的人，他對中國古代史、近代史都很感興趣，也很有研究，曾計劃搜集資料，編寫一本《 中國社會發展史》 及《 民國史話》 等著作，后來未來得及寫就病逝了。

（三）

惲老一生以“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的名言自律。 在“ 文化大革命” 中，他雖成為“ 專政” 對象，身處逆境，但仍勤奮好學，筆耕不輟。他曾寫有《 中國封建社會是怎樣開始的》 和《 略論中國封建社會的領主階級》 等學術論文。 此前還寫過《 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 等兩文，與郭沫若商榷，試圖糾正他認為的郭氏不正確之論點。“ 文革” 中，他還針對個人崇拜、極“ 左” 思潮寫了《 平凡的真理》 、《 也談儒家與法家》 等政論性文章，曾給我看過，后被南京、北京、上海等地刊物相繼轉載，在國內外引起了強烈反響，起到了振聾發聵、石破天驚的作用。林彪為《 毛主席語錄》 所作《 再版前言》 ，他看了深感不安，向中央某一領導寫信，表示“ 武器（指理論）可以殺敵人，也可以殺自己的人”，對林極其厭惡。“ 文革” 中，廣泛流行“ 永遠健康”、“ 萬壽無疆” 等口號，他聽了也很反感。他說：“ 萬壽” 不可能，“ 無疆” 是罵人的，封建時代有人向慈禧太后喊過，含義是“ 死無葬身之地”。

惲老學識淵博，才華橫溢，文思敏捷，下筆如神。生前代表性的著作有《 新聞學講話》、《 內蒙問題考察》、《 抗戰國際知識》、《 吳佩孚評傳》、《 中國內幕異聞錄》、《 蔣黨真相》 等。 后人編有《 惲逸群文集》，著有《 惲逸群傳》 等。我身邊存有《 三十年見聞雜記》、《 蔣黨真相》等不同版本的書。惲老曾告訴我：“ 那是在戰爭環境下，手頭沒有什么參考資料寫成的。 1948年在山東《 新華文摘》 上發表，開始叫《 三十年見聞雜記》，后改名《 蔣黨真相》，對此書我并不太滿意，以后有機會還將修改重出。”

（四）

惲逸群從事黨的新聞事業多年，有很多突出的建樹和輝煌的業績，成為他人生的亮點。 在民主革命時期，他和其它愛國人士一起，積極推動文化界和新聞界的抗日救亡運動。 當時他撰寫許多評論和社論，往往一揮而就，也不用修改，就拿去發表，因預見準確和文筆犀利，在國內外產生很大影響，被輿論界譽為“ 慧星” 。

1935年11月23日午夜，國民黨當局為壓制抗日運動，秘密逮捕沈鈞儒、鄒韜奮、章乃器、王造時、李公樸、沙千里、史良七位救國會領導人，史稱“ 七君子”。 惲逸群得知后，以巧妙的筆法，連夜寫成消息，第二天見報后，立即轟動全上海、全中國。 各地很快紛紛掀起營救“ 七君子” 的浪潮，包括宋慶齡、何香凝等著名愛國民主人士在內。

1936年“ 西安事變” 發生后，國內外形勢復雜多變，人心惶惶。共產黨人同蔣有血海深仇，“ 四一二”、 五 次“ 圍剿”，千千萬萬的人倒在血泊中。但張聞天等中共領導人從抗日民族大局出發，主張“ 化干戈為玉帛”，釋放蔣介石，促成他抗日。 在局勢未明朗之時，惲逸群有先見之明，他經過深入分析，在《 立報》 提出：西安事變有和平解決的可能，“ 中國絕不會成為西班牙第二” 。 這一預見幾天后得到證實，由此《 立報》 的評論被認為是輿論界的權威，而受到國內外的重視。

武漢淪陷后，汪精衛發表鼓吹妥協言論。 惲逸群立即在上海《 導報》 發表《 異哉汪精衛之言》 一文，批判他“ 曲線救國” 的謬論。 這是全國第一篇討汪檄文，揭露其漢奸嘴臉，贏得國內外輿論界的贊賞，給予高度的評價。

1948年12月，新華社公布國民黨43 名戰犯名單。 惲逸群全憑自己的記憶，晚上幾個小時就寫出了每個戰犯的別名、籍貫、年齡、派別等，第二天公開發表，各報競相轉載。 中共領導人和新聞界稱他為“ 活字典” 、“ 百科全書” 。

惲逸群對黨的新聞事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他除了發起新聞學會、 新聞協會、青年記者協會外，為培養新聞人才，他先后在香港、上海、蘇北和山東解放區創辦和主持香港新聞學院、 華中新聞專科學院、濟南新聞干部學校、華東新聞學院等八所新聞院校，親任院長、校長，自編講義，親自授課，成為黨的新聞理論的開拓者與新聞事業的奠基人之一。

趙樸初先生在視察常州天寧寺時作詩云：“ 心持半偈瞿秋白，西游紀實惲逸群” ，給予他極高的評價。

（五）

惲逸群曾先后給當時的中國科學院院長方毅、 中共中央副主席鄧小平各致一信。 我曾見過，還記得信的大致內容。信是用毛筆小楷字體寫的，給方毅的信共有11 頁，約二千四五百字，時間是1977年9月14日。 信件發出的地點是“ 常州市延安南路永新巷51 號惲荃”家里。 信的內容開頭陳述自己屢屢顛沛流離，20 載廢棄自己的專業學術研究，接著說明自己對國家與人民大事的關切心情。 給方毅信中共講了四條意見。前三條是對報紙刊物及廣播電臺似是而非、不恰當之處提出自己的看法及糾正意見。 第四條著重講農業生產、農民收入及生活狀況，占很大篇幅，約有五、六頁之多。“ 今年暑期 已離開四十幾年之故鄉小住四旬，期間與老農、中壯年干部及一般老年男女社員閑談……” 講得很詳細，有觀點、有數字、有建議、有措施，實際上是一篇出色的農村調查訪問記，對制定黨的農村政策，提高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具有較高的參考價值。

他寫給鄧小平的信有四頁，不到一千字。我問他：你見過鄧小平嗎？認識他嗎？ 他告訴我：1949年鄧擔任華東局第一書記時，我是華東局的政治秘書，七屆二中全會后在濟南舉行新的華東局首次會議時，“ 僅有列席人員就是我” 。我又問他：你寫給鄧小平的信是什么內容？他說：其中記得有“ 二十八年來屢遭顛簸，而魯直依然，偶有所見，必白之予中樞領導人而后安。 ” 前此認為，“ 四人幫” 的流毒對文教及工業影響甚大，農業所受之影響甚小，因農民自己要吃飯，決不相信“ 顆粒無收也不要緊” 的謬論。 這次回到離開多年的家鄉小住，與農民干部接觸交談中，深感農民缺乏信心，而農民的信心為國家根本所在。相信鄧副主席會有辦法的。 最后，請求能給我一個工作機會。 他說：我在幾十年的工作和斗爭生活中，知道舊社會各政治集團的事情不少，平時注意其前后因果及彼此聯系，因此，現在還能記憶其關鍵所在。 “ 幼讀經史，略知互相參證，探索言外之意，后來以現實斗爭經驗，證古事之真偽；自信不至如一般學者，易為古人所欺” 。 除工作以外，沒有任何別的要求。 “ 焦急的是自己年老了（七十四歲），衰退以至死亡是自然規律，不是意志能挽回的”。

（六）

惲逸群為自己的冤案多次申訴，粉碎“ 四人幫”后兩次赴北京，幾近乞討。1978年4月他去北京，受到胡愈之、 夏衍、黎澍、孫冶方等數十位老友的熱情接待。 時任中央組織部長的胡耀邦親切接見了他，并說“ 你的冤案平反是沒有問題的，可以先工作再說”。即在平反報告上親批：“ 此案必須平反”。 胡喬木認為他近代史知識豐富，可從事近代史研究。 中組部最后根據他本人的意見，隨即為他辦理了到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工作的手續。

1978年春，惲逸群到了上海。 他的老部下王維（原《 解放日報》 總編輯）正負責上海市出版局的工作，便將《 辭海》古代史部分交惲逸群。 惲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為《 辭海》新版修改寫出了三萬多字的意見，把為“ 四人幫” 顛倒的歷史重又顛倒過來。 在“ 孔丘” 條目中，把“ 堅持沒落奴隸主的貴族立場，妄圖維護和挽救奴隸制度” 和“ 鼓吹反動教育思想” 的文字刪去。 關于“ 少正卯” 條目，“ 四人幫” 稱是“ 法家先驅”，其“ 堅持革新” ，具有“ 革命思想”。 惲逸群指出：這是“ 改古以為今用” 的典型，歷史上有沒有“ 少正卯” 其人一直是個疑問。 關于“ 秦始皇” 條目，過去“ 四人幫” 只提他統一的功勞，惲逸群則補充道：秦始皇為維持其統治，對人民橫征暴斂，民不聊生，還每年征用民工70萬人，為其修造墳墓達30年，弄得人民怨聲載道，揭竿起義，二世而亡……王維收到惲的修改稿后，十分高興，當即將其轉交上海辭書出版社審定。新版《 辭海》在夏征農的主持下，絕大部分采用了惲逸群的修改意見，約三萬多字的惲親筆修改原件至今仍珍藏在上海辭書出版社。

惲逸群因受極“ 左” 路線的摧殘和“ 文革” 的迫害，蒙冤20 余年，健康情況惡化，到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僅僅工作三個多月，竟于1978年11月11日晨溘然長逝，終年74 歲。

1980年4月，最高人民法院和公安部分別宣布撤銷對惲逸群的判決，宣告無罪，給予平反昭雪，恢復名譽。1982年10月，中共上海市紀委作出復查結論，并經中紀委批準，撤銷1953年給惲逸群開除黨籍的處分決定，恢復其黨籍。1984年5月12日，舉行惲逸群骨灰安放儀式，宣讀悼詞。 新華社和各大報都發表了消息或悼念文章，以告慰這位革命前輩、政治活動家、理論家，杰出的文化、新聞界戰士的不朽英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