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永紅的詩

耿永紅

歲月密碼

臥在藤椅上的人，又開始數點往事

夕陽和她互為鏡子

彼此交換恒久以來珍藏的光和熱

一陣風踱來。一陣風把她的記憶碰得叮叮

當當

她欠欠身。瞇起眼向藍天張望

一只鳥在天空一掠而過

宛如他揮別時輕輕打過的一個手勢

她輕輕哼唱起一段豫劇

鏗鏘的鑼鼓聲，杏黃大旗下掩映的金冠

著藍衫灰帽的樸素男子……

零星碎片長成廢墟上的花花草草

花園里。焚香的女子瘦成一泓秋水

她戴花鏡，凝視相冊上一頁頁活色生香

將她深埋于時間的城堡里

失陷于久遠的以前

落日正圓。一寸一寸的陽光流金一樣

鑲嵌在她身上

一切必將被時間掩埋。這個長出一身藤蔓

的老人

渾身掛滿了歲月密碼。動一動

就能聽見整個大海的濤聲。動一動

渾身的枝枝葉葉就開始簌簌作響

八行書

喜鵲知道烏鴉的底細。你身上的紅櫻桃和

綠芭蕉

瞬間失陷于夜色。

小軒窗下。你梳著的同心髻暗藏風雷

春天倒塌。巫山浮幻成一粒孤獨的塵埃

明月這枚渾圓的郵戳，可否捎去焚化的黑

蝴蝶？

桃樹旁的青苔水井早就畫不了天光云影

愛情患了重病。每個黑夜必須按時服下一

丸流星

才能恢復體內一點點微渺的晨曦和泉聲

父親的電話

父親的電話一來，母親就開始微微搖曳了

她安靜的枝枝葉葉開始變得翠綠

每一枚好像得到意外的陽光，開始蓬勃起

來

父親耳聾

她必須提高聲音，吵架一樣和父親在電話

里對嚷

父親和她說起打麥場上，一只死掉的喜鵲

說起家里的貓貓狗狗

貓兒小白在楊樹上爬得太高，回不到地上

母親一邊聽一邊笑。她嘴角的紅暈讓我想

起復蘇的晚霞

想起院子里她種的燒湯花

她問起父親的一日三餐

又趕了幾次集

問起家里的花生又澆了第幾水。地里的苞

谷長得可好

有時說著說著

她會突然沉默，空氣里飄蕩著熟悉的味道

她或許看見了父親深灰色的褂子

上面的油漬斑斑

她肯定想起房屋后，那棵參天老桑樹

每一棵桑果落下，颯颯的聲音像夜晚在輕

輕嘆息

母親喊父親哎——

這是他們彼此的稱呼。一問一答像是河兩

岸的回聲

她叮囑父親一定要按時吃藥。按時吃飯

要學著自己做面條。多打一個雞蛋。趕集

時一定要記得買

一碗他最喜歡的餃子

父親在那邊響亮地應著

他喇叭一樣的聲音，在全病房激蕩著

母親偶爾笑了。她月牙一般的雙眼

掩映起小藍花褂子里，她和父親共同的秘

密

他們的麥秸垛。麥秸垛旁邊的私語

過路人的腳步，像是一陣不期而遇的風，

驚醒月光中的鵲兒

說著說著，兩人開始沉默

電話掛斷了。我聽到屋內有暖暖的呼吸聲

空氣里溢出潺潺的溪流，飄來故鄉熱情潑

辣的一串紅

憂傷的蒲公英和鮮艷的鳳仙花

飄來母親最愛的豫劇聲

母親的病房

被父親的電話搬來了一整座活色生香的莊

園

（本欄責任編輯 張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