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張玥焯


早上七點鐘上班,晚上九點鐘下班,接著沖涼,洗衣服,十點多有錢的吃點宵夜,沒錢的睡覺。睡到早上六點半大家都不想起床,但是七點要上班,還有二十分鐘,爬起來揉揉腫腫的眼睛,洗臉刷牙還有十分鐘,想吃早餐的利用這十分鐘吃早餐,我卻看到許多人不吃了,不知是為了省錢還是為了苗條,我不會為了苗條省錢而不顧自己的身體,但到底在外打工是為了什么?難道只是為了掙幾個錢嗎?
——打工女孩伍春明的日記
伍春明1993年來到東莞,剛進這個廠的時候,她就開始盤算,怎么樣升職加薪。她自己的家庭很窮,父母都是農民,母親也不識字。春明自己只上過中學,但她有努力向上的心。她寫:“我下個月報讀速記文秘大學,一定要拿到大學證書,我來東莞絕不是為了掙這兩三百塊,這只是我的立足之地而已,絕不是我的終極目標,沒有人理解我,我僅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春明來東莞后的前三年,一直沒有回家去,她告訴朋友,是因為工廠的假期太短了,但在日記里她寫著:“有誰知道我為什么不回家過年?最主要的原因,我實在不想浪費時間,因為我要讀書!”
她漸漸和她父母的世界離得越來越遠,她父母希望她盡快安定下來,早早結婚,最好嫁給附近村子里的人,但是她不想這樣,她在日記中寫道:“爸爸媽媽,看來我們之間無法溝通了,你們永遠不知道,也不會明白女兒心里真正所想的。也許你們以為我已經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工資三百元一個月我再也不跳槽了,你們要我再也不要跳槽了,在這個廠里好好做兩年再回家結婚,像農村所有女孩子一樣,成個家,然而這些都不是我想的,我的計劃第一是讀函授大學,第二學會講廣東話,第三,一無所有,一事無成,絕不結婚!”
在流水線上工作六個月,她聽說廠里在招文員,就寫了一封信給老板,然后,她就被選上了,她的新的工資是之前的三倍。春明在廠里的職位變高了,之后她的日記重點也變了,不寫每天工作的細節,也沒有記錄每個月賺了多少錢花了多少錢,她的父母出現得越來越少,后來再也不提了,她現在寫的多半是怎樣在職業上成功的規則,比方說,富蘭克林十三條準則,接受批評的九個規定,傳銷成功的五大秘訣,五種畫眼影的方法,吃飯時不能做的十件事——包括喝湯時不要把湯勺碰響了盤子,千萬不要把骨頭渣子碰在地上……
這些,都是美國作家張彤禾在《打工女孩》一書中所記錄的中國底層打工者的真實生活。一個勵志故事,和我們之前對于打工者悲慘生活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伍春明通過打工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另一個女孩呢?呂清敏,從一無所有來到東莞,至2009年,回家結婚,存夠了錢,給父母在離村子較近的鎮上買了套房子,她和丈夫買了輛二手別克,幾年時間,完成了從貧下中農到中產階層的華麗轉變。
2004年,當時還是《華爾街日報》記者的張彤禾進入中國南方城市東莞,一呆就是兩年,詳細記錄兩名來自貧困農家的年輕工廠生產線女工伍春明和呂清敏在當地的生活,傾聽中國打工者的聲音。《打工女孩》曾被《紐約時報》提名為優秀讀物,同時也被《華盛頓郵報》、《基督教科學箴言報》、《舊金山紀事報》、《西雅圖時報》、《時代》和《商業周刊》視為2008年的年度優秀讀物之一,并獲得美國筆會非小說研究文學獎,亞裔美國文學散文獎和泰爾扎尼國際文學獎等多個重要獎項,為張彤禾贏得了相當高的聲譽,也引起了一些爭議:兩個女孩能成為中國億萬打工者的當然代表嗎?張彤禾的記錄是不是太主觀了?太樂觀了?
個體是否能代表整體?
《新民周刊》:在去東莞采訪之前,馬克思的著作是否也熟讀了?在來中國之前,帶著怎樣的觀點?現在的立場有沒有改變?
張彤禾:我除了很早以前讀過《共產黨宣言》之外沒有讀過什么,《共產黨宣言》很短,現在似乎也沒什么印象了。我完全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我關心這個群體還是因為我覺得她們的故事很有意思,并不是因為我預先有個什么樣的立場來證明什么。我沒有資格研究中國的政治和經濟,也沒有興趣研究。很單純的想法,就是想了解她們的生活,看她們做出進城打工這么重要的決定是為了什么。
《新民周刊》:以來自貧困農家的年輕工廠生產線女工伍春明和呂清敏作為觀察對象,是因為她們的故事打動了你,還是已經接觸了很多女孩,比較之后覺得她們是特別好的樣本?
張彤禾:我選擇她們作為我這本書的主角,有幾個因素。一是我覺得她們的背景比較典型,從農村來,家里的經濟條件不是太好,生活壓力比較大,沒有受過太多教育,這對我很重要,我不想寫一個背景特別好或者是特別壞的人,那樣顯得太特殊了。看她們生活的發展,我想象不出清敏以后會走上怎樣的路,我開始采訪她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她后來會在一個公司做采購做得那么好,賺了很多錢。這不是我找到一個已經成功的人,去采訪她過去的事情,而是我真的跟她一步一步走,看她怎樣發展,我很驚訝她能走得越來越好。
我覺得她們倆都挺有個性、有想法,也很有野心,這讓我覺得她們當我的作品的主角會很有吸引力,很有意思。很多人說這兩個女孩這么成功,但多半的打工者都失敗了,我覺得我們真不能這樣說。第一,如果你去富士康公司采訪打工者,你會看到,她們的工作條件很不好,但你要知道,那是從你的角度來看她們,對她們自己來說,這里的一切,和過去在農村比較起來,條件已經進步很多了。然后,第二,過了半年或者一年,你再去采訪這同一個人,她們的條件很有可能變得更好,就像我在書中記錄的這兩個打工女孩一樣。所以我覺得有時候從外部來判斷,我們會對這個群體產生一種悲觀的看法,覺得她們沒有出路,其實慢慢了解她們自己怎樣看生活,她們的生活有什么改變,我們可能會改變一開始那種錯誤的想法。
《新民周刊》:這本書寫的內容和我們之前對于打工者的印象不太一樣,剛才你也提到了“很多人說這兩個女孩這么成功,但多半的打工者都失敗了”,書出版后,也有不同的聲音出現,質疑說你選擇的這兩個人,是不是能代表當地打工女孩的整體情況?個體是否能代表整體?
張彤禾:我覺得是的,向上的氛圍在東莞非常非常濃。每一個廠區都有很多電腦、英語的培訓學校,很顯然,如果沒有很多人想上這類學校,那它們就不會存在,這些學校不是政府開的,是做生意的人開的,是公司開的,有需求才有市場。你到東莞大大小小的書店,都會看到勵志書,都是教你怎么樣成功,怎么學習比爾·蓋茨、巴菲特或者李嘉誠的書,沒有別的書,基本上只有這樣的書。在那樣一個人人可以改變自己、改善自己條件的地方,這兩個女孩是她們的代表。
《新民周刊》:你剛才還提到從外部來看她們的生活條件很差,但是實際上已經比她們之前在農村的生活條件好了很多。你對她們以前在農村的生活情況了解多少?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打工者的生活再怎么艱苦也比農村好很多?
張彤禾:那是肯定的。她們自己形容農村生活,沒錢、沒機會、沒事干,而城市有機會。另外,我也跟清敏回她老家住過兩個星期,我沒有去徹底了解所有農村的狀況,但是我可以看得出來,當地的條件還不如城市,發展的機會那更加和城市里沒法比。在中國的大多數農村,傳統對一個年輕人的控制、拘束要比城里大得多。對一個清敏這樣的年輕女孩來說,在農村傳統上比較有權力的就是她的父親和其他男性長輩,他們說話很不客氣,而她不能接受這些,她會對抗。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如果她在農村,她就要閉著嘴,因為她沒資格說話,但是現在她在外面,她發展了有錢了,她可以說話,從這個就可以看得出來農村和城市的差別。
《新民周刊》:她們到城市發展,你覺得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家里窮,還是因為沒事干?
張彤禾:主要是沒事干,當然她家里也窮,但沒有窮到沒飯吃,她們都吃得還可以,基本生存沒問題,吃飯、睡覺、看電視的基本娛樂都沒問題。但如果有個年輕人他不滿足于這些,他想做點事,但是他又沒有考上大學,那么在農村他沒有什么可做,如果比較幸運,家里有一些關系,可能還能在當地找到一個工作,但是多半她們都沒有這樣的關系,如果想做點事、想學點東西,只能出來到城市里去。
《新民周刊》:那么你認為中國農村的年輕人留在農村是不是就沒有什么發展的空間?
張彤禾:當然我覺得農村有很大的空間去發展,但我覺得發展的人不應該是本地沒有走出去的人。現在能看到的就是,從農村出去的人,在別的地方有了一定發展,再回到農村,他們用學到的知識和能力,賺到的錢,再投資發展農村的建設。我覺得這可能是中國農村發展很重要的一條路,本地的人受到一些教育和知識,有了經驗和資源,可以回去發展,這是很重要的一個群體。
速度的追求與精神的追求
《新民周刊》:東莞已經是人口突破1000萬的特大型城市,那么本地居民和外來人員的矛盾是不是很大?
張彤禾:沒有什么矛盾,本地人有本地人的生活,外地人有外地人的生活,他們之間接觸得比較少,各自有各自的世界。我也寫到我在東莞六個月沒有見到過一個本地人,大家都說本地人沒有學問,只上了小學,就因為有土地所以賺了很多錢,外地人對本地人的印象并不是特別好,反之亦然。后來我去采訪東莞的副市長,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了東莞人,我對他們的印象也不是特別好。
《新民周刊》:東莞的口號是“一年一大步,五年見新城”,這種對速度的追求幾乎是整個中國浮躁經濟學的一個小小縮影,你覺得中國發展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張彤禾:應該是吧,變化這么快,當然也是好的,給你更多的選擇,但壓力也很大,人際間的關系也變得很復雜,也帶來很多問題,很多困擾,這就是中國現在的狀況吧。速度特別快,在外面看來就是這種感覺,我兩年沒來中國,發現現在談的話題,很多方面都變了。
《新民周刊》:這種簡單追求速度的結果,就像伍春明說:“即使我賺了很多錢,也無法滿足我自己。”他們這一代農民工,是否同樣感到很強烈的空虛感?伍春明的話是不是透露出了這一批農民工真實的精神狀況?
張彤禾:我覺得這代表了整個中國的狀況,不能說只是打工者的情況。我覺得春明的話其實代表了中國很多人的看法,他們認為成功的只是物質上的成功,這會帶來很多問題。精神上的滿足也很重要,這往往被人忽略,去旅游,或是跟家庭一起、和朋友一起,或是看書、寫作,很多不同的選擇,會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豐富,現在只是有物質的收獲還不夠,生活應該有更深的追求。漸漸地,很多人開始有這樣的看法,比如我這次回來,就有很多人跟我說想“假移民”,其實想移民不是因為工作為了錢,而是因為中國的污染,空氣、水都被污染,食物也存在各種各樣的危險,生活不健康給孩子帶來非常不好的影響,還有中國的教育方式也有很大問題。這都已經不是物質的問題了,都是精神上的問題。中國很多概念都在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