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年
中國人的幸福和美國人的幸福有什么差別?西方人的需求從馬斯諾理論可以看到,生理、安全、歸屬與愛、尊嚴、自我實現,是由下往上,金字塔似的需求,幾乎都是自我的心靈訴求。相對于西方心理學更多從個體角度討論幸福,中國心理學或許可以超越自我與他人的對立,將個人與天下結合起來,探尋他人取向、群體取向的自我實現之境。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這是中國人的文化心理,也是中國人的幸福之道。
中國人更習慣在關系中在獲得幸福感。比如絕大多數中國人覺得偷著樂沒有意思,中國人成功之后要把成功展現給大家看,我們以前都是同學、以前一起長大,現在告訴你們,我現在跟你們不一樣,我成功了。在關系維護中,我們能獲得更多的幸福感。比如商學院開了總裁班,商學院到底教給大家什么東西?為什么大家還要去?去了一方面確認自我,另外一方面認識很多總裁。民國年間文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我的朋友胡適之講過”,雖然不認識他,但是每個人愿意這樣說。
這其中,家庭是中介、是橋梁、是樞紐。中國人見面之后會講,我爹是誰、我媽是誰、我兄弟是誰、我兒子干什么、再看看我朋友,很多時候靠周圍人來界定我們自己。父母之恩、兄弟姐妹之情都是根基性情感,把這種根基性的情感放大出去,就產生了家國等概念。
對國人而言,家園感是極其重要的心理支撐。從社會心理學角度看,認同是社會建設的核心和關鍵。個體應該具備群體歸屬感,贊同群體的價值觀,并引發情感上對群體的依戀。一個國家的成員,應該懷有清晰而深沉的家園感。
我們這些年面臨過很多問題,但我以為,最大的問題之一,就是中國人正在喪失家園感。大批農民想方設法離開鄉土往城里跑,而城里人又往更大的城市跑,大城市的往沿海跑,沿海的往國外跑。人口移動是正常現象,問題是我們這些年幾乎只有單向的移動,大家忙著棄舊圖新、改換門閭,反認他鄉是故鄉。而真正的故鄉,卻只能在人們的忽視與冷漠中一步步走向凋敝衰亡。
我曾做過多年的農村調查,真切感受到人們對家鄉認同歸屬的日益淡漠。在鄂西地區,留守農村的老人訴說著年輕人“孔雀東南飛”、家鄉只剩下老幼與婦女的冷寂;在魯西南的鄆城,一位宋姓小伙告訴我,要不是家里有些割舍不下的牽掛,他早就到城里打工去了;祖祖輩輩生活在江漢平原的小李,在外求學工作多年,今年說家鄉的環境變得很差,不愿意在那里長??;還有一個朋友最近回了趟貴州老家,忍不住寫了篇“農村恐怖的未來”的博文,表達出深深的恐懼與擔憂。
社會的建設,需要調動多種能量,以往我們對物理能量的運用成績斐然,但對心理能量的重視卻遠遠不夠。孫中山在民國初建時寫《建國方略》,第一部分就是《心理建設》,此后才是《實業計劃》《民權初步》。百年輪替,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我們在對心理能量的運用上依然乏善可陳,起碼與百年前相比進步不大。
當前許多問題的解決,也許都可以考慮從加強人們的家園感入手。例如春節返鄉潮,人們每每只將其視為一樁交通事件,交由交通部門準備若干預案去應對,忽略了返鄉背后的精神心理因素與歷史文化積淀,更沒有把它與社會的建設聯系起來,這不能不說是嚴重失察。
好在我們還有春節返鄉,這恐怕是最后的也是頑強的與家園的聯結。我們不妨充分利用節日返鄉的契機,來重拾家園感。歷史的鋪排、傳說的講述、風俗的展演,編織出鄉土厚重的背景;信仰、倫理、情感、智慧、飲食、娛樂,則是閃耀在家園中的顆顆明珠。不要只把節日視作文化遺產,更要讓它成為生活實踐。有生命力的不是陳列在博物館的文物,而是親身參與的活動。現代心理學發現,身體、行動對觀念形成具有決定作用。當我們與親友歡聚、沉浸在故鄉年節活動中時,家園感已悄然生息心田。
家園感的建設離不開物質的基礎,也就是家園的建設。十幾年前我到魯西南,曾深愛那片道路縱橫、綠樹成蔭的土地,去年再去時我看到的卻是溝渠河塘中令人驚心的白色污染。感官接收的刺激會影響感受,我想我們的建設可以考慮如下要素:一是自然,千百年自然的演化,必然有它的道理,例如聚落的格局,我們不要匆忙做過多的改變;二是熟悉,全新不一定最佳,心理學指出,熟悉讓人感到安全、讓人心生喜愛;三是美麗,人類是有審美的,我們的家鄉應該是“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流淌”。
保護我們的家園吧!保護我們的家園感吧!這不僅保住了我們的現實利益,也保住了我們與悠久歷史的聯系,還保住了我們通向美好未來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