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的金黃

康慨

晚年的博爾赫斯已經失明，某次由女秘書瑪麗婭·兒玉陪同，參觀朋友的私人動物園，一頭名叫蘿西的母老虎聽命起身，兩只巨爪搭住作家肩膀，伸出大舌頭舔他腦袋和臉。博爾赫斯非常感動，高興地對女秘書說：“瑪麗婭，真重啊，真味兒啊！”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1899年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一輩子愛老虎，四歲畫虎，只是不見百獸之王的威猛，反似卸去盔甲的裸體犰狳。這幅畫如今珍藏在阿根廷的博爾赫斯基金會，也收印于本書。他母親后來回憶，博爾赫斯小時候去動物園，在虎籠前一直呆到太陽落山，怎么哄，怎么嚇唬都不肯走，“只有‘不準讀書這一奪其所愛的殘酷辦法才能使他含淚離開。”

博爾赫斯的奶奶是英國人，所以他很小就掌握了英語和西班牙語，6歲時向父親表達了當作家的愿望，7歲便開始用英文和西文寫小說，10歲時翻譯了王爾德的《快樂王子》，刊登在《國家報》上。不到15歲，全家赴歐，在日內瓦定居，他在此又學會了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及至1921年回到阿根廷，他已是飽覽詩書、才華橫溢的青年才子，注定要在文壇大有一番作為。

林一安是五卷本《博爾赫斯全集》的主編，這本畫傳用易讀的文字，配合250余幅照片或圖片，回顧大作家的一生，從對他出生時老宅（圖庫曼大街840號）的考據，到舊居（安喬雷納大街1672號）與其名作《小徑分岔的花園》之間的關聯，皆有親訪，并附圖為證。我們亦可看到博爾赫斯的手跡、作品首版時的書影、各個時期文學活動的照片，亦有摸虎、游歷、訪學時的留影，甚至有專門的一章，用以回顧他一生中的女性。

初戀情人康塞普西翁·格雷羅“剪去了她那兩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以示絕情”；挪威姑娘艾德·蘭赫拒絕了他的求婚，后來酗酒早亡；舞蹈家塞西莉婭·因赫涅羅斯在餐廳里告訴他：“我決定不跟你結婚了”；女詩人埃爾維拉·德·阿爾維亞爾為他提供了寫作《阿萊夫》的靈感，后來卻死于精神錯亂；他將《阿萊夫》獻給女作家埃斯特拉·坎托，后者的出爾反爾卻讓他感到“十分痛苦，糟糕透頂”；他錯失了德國女譯者烏爾里克·馮·屈爾曼，心愛的女秘書瑪麗婭·埃斯特爾·巴斯克斯又另嫁他人；他熬到68歲，終于娶了文化程度不高的寡婦埃爾莎·阿斯泰特·米連，兩人卻無共同語言，直到“嫻靜文雅，不茍言笑，精通英語，喜愛文學，且辦事麻利的”日裔女青年瑪麗婭·兒玉走進他的生活——兒玉2000年訪華時說，她五六歲時就愛上了博爾赫斯。

1986年初，博爾赫斯病倒，4月與兒玉結婚——由于無法在阿根廷與埃爾莎離婚，不得不到巴拉圭辦理結婚手續。一個多月后，他便在日內瓦病逝。有人指責兒玉貪圖博爾赫斯利益豐厚的文學遺產，林一安堅決反對此說，證據之一便是，兒玉賣出博爾赫斯全部作品的中文版權時，僅收5萬美元。相形之下，僅僅一部《百年孤獨》，中國出版商給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預付版稅據稱便高達105萬美元。

博爾赫斯一家五代失明，通過畫傳中所收的作家照片，從年輕時起便可看出他雙眼的異樣。黃色是晚年博爾赫斯唯一能感覺到的色彩，73歲時，他在《老虎的金黃》一詩中寫道：“隨著歲月的流轉，/其他的絢麗色彩漸漸將我遺忘，/現如今只剩下了/模糊的光亮，錯雜的暗影/以及那初始的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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