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慧
(柳州市圖書館,廣西 柳州 545001)
中華古籍浩如煙海,地方史志工作者最關注的是如何在汗牛充棟的古籍中搜求地方文獻,尋訪散存于民間的地方名士著述,想方設法讓其重歸故里,為挖掘、弘揚本土文化作出重要貢獻。本文以柳州本土流失明刻孤本《清署經談》為例,概述其版本及回歸故里之經過,并就其傳承及學術研究進行述略。
古籍即古代書籍。2007年國家首次古籍普查已明確其下限至1911年以前成書的圖書稱為古籍。古籍文獻中不乏大量的地方文獻,而地方文獻是“記錄某一地區(qū)知識的一切載體”,包括地方史料、地方出版物和地方人士著述。古地方文獻是古代本地區(qū)知識的一切載體及其相關集合。在眾多古籍中,由于受刊印數量少、流傳范圍小等因素限制,地方人士著述在眾多書目文獻中也并非都可找到,而稿本、抄本更是難得一見。其著述中不乏對本地景物的描述、地方事件的記載等。覽其著述,對我們研究當時特定區(qū)域的民情、民風、民俗以及社會發(fā)展、變化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和深遠的歷史意義。
柳州地處西南邊陲,為少數民族聚集地區(qū)。民間素有“柳州少文”之說。公元815年7月柳宗元到柳州,10月修復孔廟。當時“州之廟屋壞,幾毀神位”(柳宗元《柳州文宣王新修廟碑》),足見文教事業(yè)的冷落。柳宗元修復孔廟,推行教化的行為,在促進中唐時期氏族社會遺風深重的柳州地區(qū)教化過程起到積極的作用。清修《馬平縣志》也說:“有唐柳子厚開此邦之文教”,“建學宮,崇圣教……而喬野樸陋之風一變”。由此,柳州文風大開,宋、明、清柳州莘莘學子中,涌現不少對當時有一定影響的詩人、學者,如:明代的周琦、計宗道、戴欽、徐養(yǎng)正、張翀,清代的歐陽永裿、楊廷理、王拯等。這些詩人、學者都有不少著述,但本地圖書館卻收藏甚少,這些流失的地方人士著述,究竟是否分藏于大陸、臺灣地區(qū)及國外圖書館和其他機構、個人手中,還有待我們圖書館員進行深入挖掘。
據《柳州市志·文化志》(1991年)記載,“明代至清代柳州文人著述目錄表”如表1:

表1 明代至清代柳州文人著述目錄表
柳州市圖書館通過一定的渠道,采用購買、復印、掃描的方式,目前在已知的74種古籍中已將11種回歸本土,其中包括上述《柳州市志·文化志》未經提及的明代罕得一見的《清署經談》一書。
《清署經談》為明代柳州人王啟元所著。王啟元,字心乾,約生于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卒年不詳。王啟元出生“詩書禮儀之族”,族中數代有人通過科舉考試為宦,是明代柳州名門望族。其祖父王尚學、父親王化先后考取嘉靖初年、末年進士,后在蟠龍山修建“王氏山房”供他讀書。王啟元于明萬歷年間26歲中舉,在山房苦讀37年,上京趕考13次,終于在明天啟二年(1622)63歲時高中進士。清乾隆二十九年修《馬平縣志·鄉(xiāng)賢》記有“弱冠博通經史,登萬歷乙酉科榜。連上公車十三次,至天啟壬戌始成進士,授翰林院檢討。以老告歸,猶著書不輟,其篤學如此?!鲍@授翰林院檢討,為熹宗皇帝的史學侍從后不久,他以年老為由乞休歸柳。崇禎十年(1637)徐霞客到柳州,當時王啟元已作古,但徐仍慕名兩次前往山房瞻仰,并記載在其游記中“……江東之南山,有樓閣高懸翠微,為黃(王)氏書館。即壬戌會魁(會試第一名)黃(王)啟元”。
王啟元的《清署經談》從地方志書到中央文獻都鮮有記載?!肚迨鸾浾劇窞樘靻⑷?1623)序刊本,自刊行后300多年傳藏。由于此書誕生后不久明朝即被清朝取代,此書在亂世中似乎“銷聲匿跡”,清代廣西的多種通志及乾隆《柳州府志》《清署經談》《馬平縣志》都沒有任何記載。
清初著名藏書家黃虞稷編的《千頃堂書目》主要補錄明代著作,上到明代十六朝帝王將相的著作,下至布衣文人的詩文雜著無所不包,是迄今反映明人藝文最全的目錄之作?!肚ы曁脮俊肪砣督浗忸悺酚小巴鯁⒃迨鸾浾勈怼钡挠涊d,而《清署經談》為十六卷。由于時值清兵大舉南下,江南頻發(fā)戰(zhàn)亂,許多名家珍藏版籍大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失,可見黃虞稷《千頃堂書目》著錄所見并非全本,或根本未見過原書。
《千頃堂書目》一直以鈔本形式廣為流傳,并先后得到清初朱彝尊、杭世駿諸學者的推崇和校補,日臻完善,成為中國目錄學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著述。之后朱彝尊編《經義考》,康熙三十八年(1699)完成三百卷?!督浟x考》“搜集歷代解釋儒家經典的書籍,注明存佚、卷數、撰人姓名,并附原書序跋、諸儒論說,或作考證,是研究中國古代經學派別、經義和版本目錄的重要參考書?!薄督浟x考》卷二百五十一《群經》記錄:“王氏啟元,清署經談十卷,未見”,并引錄:“鄭玥曰:啟元字心乾,馬平人,天啟壬戌進士,改庶吉士.授檢討”。搜求之廣的朱氏也據《千頃堂書目》之說?!读菔兄尽の幕尽の膶W藝術》第六卷(1999年)“宋至清代柳州文人著述目錄表”對王啟元《清署經談》未見提及也就不足為奇,可見《清署經談》應是柳州古籍地方文獻極其為罕見之本。
《清署經談》有“池北書庫”(陽文)、“光緒初歸黃縣王氏海西閣”(白文)、“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圖書之記”(朱文)、“史語所考藏珍本圖書記”(朱文)鈐印?!俺乇睍鴰臁睘榍宄踔麑W者、藏書家王士禎所用印章。清人著名金石家劉喜海《漁洋山人池北書庫藏書目》載,“國初新城王阮亭尚書池北書庫藏庋之富,甲于山左,且以載書一圖更傳為美談”。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蔣寅“歷年閱讀所及,見知漁洋藏書存世及經前人收藏的已有62種”。可見,傾注了王士禎畢生心力的藏書絕大多數早已散落。清光緒年間,這一“孤本”已輾轉被藏書家收藏。“民國二十年冬天(1931),傅孟真先生得一書于北平書市”,此書收入了當時的“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之后轉運至臺灣。全書16卷,半葉9行,每行18字,近二十萬字。書前有作者天啟三年春自序:“先后留京二十年,其后又家居十年”乃成進士(先后在京城住了二十年,以后又在那兒安家住了十年,才考中進士)。序末落款:“天啟癸亥季春朔旦,西粵馬平王啟元序于玉署之麗澤軒”。“玉署”為翰林院的別稱,當時王啟元在翰林院就職,此書應為他告老還鄉(xiāng)前刊刻于京師。
該書回歸故里純屬偶然。2003年8月,柳州市圖書館地方文獻部接待一位來自臺灣新竹“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研究生黃撰禧,他借放暑假之機,自費從臺灣來到王啟元的故鄉(xiāng)柳州收集資料,當時歷史文獻部工作人員熱心為他提供相關資料,并在交談中得知:他在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獲得王啟元《清署經談》的掃描件。這一信息讓工作人員大為驚喜,經商談,他答應回臺灣后復制一份給柳州市圖書館,果然不久他將《清署經談》復印本寄來。這部書詳細地記載了王啟元對古代各大經書的注解,是一部反對心學、批判“天主教”、提出要回歸原始儒家經學思想的著作,具有一定的歷史地位,就地方文獻而言又有著重要的傳承價值和文獻價值。此書后經柳州市地方志辦公室以影印方式出版,使這部從未見于柳州乃至廣西地方文獻記載的鄉(xiāng)賢著述得以流傳,并得到國內外學者的關注。
王啟元以畢生精力完成的《清署經談》是明末清初儒學宗教化思想的一部較為奇特的書。明末政治變動頻繁、社會矛盾激化、經濟日趨封閉,加之西學東漸背景下西方近代科學思想傳入,人們對于傳統(tǒng)儒家文化發(fā)展趨向的判斷更多的是迷茫。而處于這一社會思潮更迭期的王啟元,他在《清署經談》一書中表現出來的思想,顯現出“破”與“立”的綜合現象。
王啟元反對陸王心學,批判“天主教”。提出要回歸原始儒家的經學思想;然而他又以邵雍的“元會運世”理論作為根據,在宇宙論及本體論的論述中,時常引用宋儒的說法。王啟元表現出來的思想對研究晚明文人探索社會出路具有重要意義。
《清署經談》自問世后300多年間,一直沒有進入學術界的視野。民國二十年因陳受頤先生的一次偶遇并撰文,該書首次被學者研究,其后似乎又銷聲匿跡,直至1998年學者王泛森撰文有所提及,2003年臺灣新竹“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研究生黃撰禧撰寫畢業(yè)論文專門研究。該書回歸故里影印出版后,才陸續(xù)引起大陸學者的關注,以下是學術界對該書的研究論斷擷英:
(1)“國立中央研究院”院士陳受頤先生撰文,除對《清署經談》一書來龍去脈作了簡介之外指出:他著書的宗旨,在于報國而不在于爭名,然而當時的朝政、士風,哪里會注意到王氏的言論,王氏雖然有宗教的熱誠,雖然有另寫別篇的愿望,然亦不過空存愿望而已,并指出這是一本衛(wèi)道的書,主張糅合政教以建立理想的新儒家宗教,稱著者王啟元的思想自成系統(tǒng),不大依傍前人。陳教授認為:《清署經談》系統(tǒng)整然,王啟元詳說重新建設一整套儒教神學,立論與宋、元以來道學家著述根本不同,其將儒教神道化、原始化;對于后世之儒批評十分嚴厲,對百家二氏的詳論比較寬大,以為二氏百家不能僭越儒教;指斥三教匯通之說。從目前所見研究文獻,陳教授這一研究成果得到學術界的廣泛認可。
(2)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王泛森先生撰文,“詳細論述了明末清初出現的儒家宗教化現象,首先談到明萬歷年間的王啟元以非常復雜的體系,試圖將儒家神道化,要改儒家為宗教,他反對天主教,欲建立孔教……王啟元卻說孔子是上帝的代言人……”。
(3)“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研究生黃撰禧撰《王啟元〈清署經談〉在晚明思想史上的意義》,接著陳、王兩位先生的研究,就《清署經談》在晚明思想史上的意義做一番討論,以期獲得結論,對闡述晚明儒學思想的演進,填補一小部分空白。
(4)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宗教學系王定安撰文,除引用王泛森先生《明末清初儒學的宗教化——以許三禮的告天之學為例》一文的研究學說,對儒家“宗教性”問題的發(fā)生,指出:“王泛森注意到了,只是沒有做出斷言……”。由此得出:在明清之際,“西學”與儒家已互相激發(fā),儒家宗教化的事實還發(fā)生了,從那時起儒家“宗教性”就是真問題,真歷史的結論。
(5)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吳震教授撰文,通過對王啟元《清署經談》進行剖析得出:“《清署經談》是要確立以‘天子’‘上帝’‘孔子’為至尊的崇拜對象……列祖列宗亦應列入‘至尊’行列。作者是企圖化儒學為宗教,與政治相結合,建立一個政教一體的社會?!?/p>
(6)三亞學院社會發(fā)展分院陳彥軍撰文,天啟進士廣西馬平人王啟元覃思二十年作《清署經談》,目標是將儒家改造為政教合一的國教體系,其擬定的神龕,中奉天,左奉孔子,右奉明太祖。
(7)北大哲學博士鄭安德撰文,提出的觀點是:利瑪竇去世(1610年)之后約十多年,王氏在其《清署經談》中,響應天主教的天主觀,首次提出“孔教”之上帝觀:天地有上下之定位、中外之位象,而握天地之大權,則惟上帝。王啟元的復興儒學以儒教的宗教化、儒教學價值取向上的原始化為特色,處處顯示了受到利瑪竇的啟示和影響。王氏以“中國原有之上帝”為口號的神道化儒學思想可以看做是16世紀中國儒家對天主教的有力挑戰(zhàn)后作出的思想調整。
《清署經談》表現了晚明知識分子的思想掙扎,作者想通過化儒學為宗教,建立一個政教一體的社會體制,以為岌岌可危的王朝尋求出路。這對我們研究晚明儒教思想變遷具有相當重要的學術研究價值,對本地方人文思想的傳承及鄉(xiāng)邦文化的研究也具有一定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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