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京那天早上,我還是不能理解他。
他好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他一生的秘密都告訴兩個從北京跑去的“女娃娃”——他這樣叫我和攝影師梁辰,我們就叫他叔。
我是懷揣著講一個大故事的野心把梁辰拽到北方去的。“我想寫一個人的心靈史,把他嵌入到歷史中去觀察去還原。”
從來沒有遇到像他那樣配合的采訪對象,每天早上8點不到就坐公交車到我們住的小旅館,笑瞇瞇地看著我倆狼狽地披散著頭發,從他面前經過,去餐廳扒拉幾口早餐。
看資料時對他建立的模糊印象在他的講述中一點點清晰,如果停留在最初的那個宏大敘事的設計上,采訪稱得上是成功的。
問題出在那些貌似與采訪主旨無關,卻如鯁在喉的私人生活:
失去信任的婚姻關系、混雜著復雜情緒的婚外感情、身世曲折的女朋友、在他和前妻爭吵聲中長大的兒子——以及他長大后不出意外的悖逆不道、種種不可思議的選擇和淪落……
一個長輩這樣坦誠地將自己不加修飾不經推敲的生活攤開給我們看,我和年輕的攝影師相顧無言。
“你打算怎么寫他呢?”關了燈的房間,都知道對方沒有睡著,攝影師輕聲問我。我說不知道,“我原本是想把他的命運嵌入到大歷史當中去的,但是現在,真是很難下斷語說他的命運是因歷史而改變的,很多時候,他的私人生活、個人選擇一步一步把他推向了現在的境地……”
離開小城的那天早上,我跑到旅館附近的電腦城去復制他給的一些DVD,都是他自己拍錄的,朋友聚會、重大活動等等,他真是一個相當注重自己的“在場感”的人。
我其實很懷疑我寫稿時是否會用到這些影像里的素材,在他向我們揭開他的生活真相后,我真的不知道這些拍出來只是想要證明給人看的東西還有什么價值。
同樣深表懷疑的,還有我那必須寫,卻無法觸及人生實底和真相,只是想要證明某種歷史邏輯的稿子。
我像個還沒上場就預知自己將要失敗的球員一樣憂傷愁煩地坐在那里等著攤主給我刻盤,清早開門,我是她頭一個客人。
這個攤位還賣盜版盤,一個個頭不高的黑瘦的男人轉悠了半天,手里捏著一頂發黑的廚師帽,可能是想趕早在餐館開工前先來淘幾張盤。
攤主起身問了他兩三次,他都支支吾吾說不清自己想要買哪張。攤主回身繼續幫我刻盤,那個男人看我一時半刻沒有離開的意思,終于開了口,問攤主,“你這兒……有黃片兒嗎?”
攤主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說沒有。
看著那個失望的廚師轉身下樓,我忽然理解了我的采訪對象,確切地說,不是理解,是心生悲憫。
他,他(廚師),還有你我,都是如此的卑微渺小,經不起試探的人生,說不出口的欲望。
又有誰,經得起打量和推敲?
讀柴靜的新書《看見》,她寫到唐山地震30年時采訪一位幸存者,那位因受傷導致癱瘓的大姐30年來如同接受四季輪轉一樣接受苦難,柴靜說自己坐在她面前,“只是在聽而已,聽我從沒經歷過的生活。”
那位大姐對她說,“我接受了那么多采訪,但我從來沒有這么談過。”
大叔,我想起了你,謝謝你!你接受過那么多采訪,但你竟然愿意跟兩個不懂人生復雜況味的姑娘傾心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