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到任數月,稍事激揚,即私相指目,以為怪異,詬議橫生,動以聲勢報復相恫嚇。不謂謠啄紛紜而外,竟至以忿競不平之鳴,直斥其非,遙相禁制如王廉者。假如任貲財奉旨竟飭入官,臣自當欽遵奉行,不能曲如其意,黨同之患,更復何如?
陳寅恪祖父陳寶箴是1895至1898年的湖南巡撫,三年任內的最大業績是使湖南的維新變革走在了全國的最前面,朝廷上下、國內國外,無不為之矚目。他到任之初,為推動改革,首先從整頓吏治入手。他深知各級官員的腐敗風氣如果不導之入正,什么改革也辦不成。所以陳寶箴雷厲風行,抓住典型,很快罷免了劣跡多端的常德知府文杰,以及府縣以下昏墨不稱職的官吏,先后察劾二十余人。
尤其長沙府幕僚任驎一案,情節曲折而又出人意料。陳寶箴到任之前,已有人參奏該任的諸多罪狀,朝廷詔令確切查明。經詳查后,陳寶箴奏報朝廷:“查任原籍江蘇宜興縣,在湘游幕多年,廣通聲氣,植利營私,湘省繁要州縣刑幕,類出門下及為所推薦,否則多無敢延聘。以致奔競之徒趨之若鶩,即謹厚之吏,懼其吹求,亦不敢不曲意周旋。似此氣焰薰灼,實為湖南官場之蠹。”因此奏請“即行勒令回籍,不準逗留”。此一奏章寫于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十二月三日即獲批準上諭:“臬幕任,在湘盤踞多年,廣通聲氣,又附名各省保案,蒙捐指省,著即行勒令回籍,不準逗留,并著陳寶箴查明該員保案,咨部撤銷。”
于是右銘(陳寶箴字右銘)繼續查勘此案,對所參任與已革同知合伙開錢鋪、典當多處,家貲至數十萬金一事,經查明,所開典當均系他人經手,各典號共存銀約合五萬六千余兩,尚無“二十余萬金之多”。至于所參以任之名附入臺灣清賦保案,后經吏部將其案撤銷云云,右銘說“細查亦無實據”。還有“以二百金拜門”一事,“亦無實據”。最后右銘在復查后的奏章中對此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寫道:
“竊為任在湘多年,以一人而兼府幕、臬幕,握通省刑名要樞,又復廣收門徒,薦往州縣,既自使人畏威,又欲使人懷恩,氣焰熏灼,不問可知。乃猶以數萬金合股,并分存省城內外典當植利,不止毫無檢束,實為幕友中所罕見。但既經勒令回籍,不敢逗留,似可邀免置議。所薦門徒,賢否自不一律,如有浮薄不謹之人,自當隨時查核,分別留汰。其查出合伙本貲及分存取息各項,共合銀五萬數千兩,除汪姓曾經取息之通裕存錢三千串,去留聽其自便外,余仍照舊分存,恭候諭旨遵行。至鄔同壽現既辭出府署,又未在湘省作幕,候補通判現署鳳凰廳同知劉鉞,既經查無劣跡,又屬尚堪造就之員,擬合仰乞恩施,一并免其置議。”
可知這是一個極其溫和合理的處置方案,既未輕置,也絕無加碼,為案主任還作了不少澄清,尤其避免了根據不確的牽連,而且朝廷已經再次批準了陳寶箴的奏報。
不料事有蹊蹺。陳寶箴上述《查明幕友任等參款折》,寫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三月二十五日,不久他就收到了直隸布政使王廉四月十六日所發印電,其中寫道:“請飛遞湖南撫臺:‘臬幕任無甚劣跡,所病者驕蹇耳,逐之足矣。若籍其家,未免太甚,千萬不可。’”而此印電,竟是湖北巡撫譚繼洵轉寄的。
陳寶箴立即在四月二十八日附片奏報此一事態,指出王廉曾“任湘臬數年,又護理巡撫數月”,對湘省吏治情形并非無所知,卻說任“無甚劣跡”,實在“不解其何心”。而任案所涉貲財,“入官與否,尚不可知”,王電已有“若籍其家,千萬不可”字樣,可見其欲護任“唯恐不力”。為此右銘在此附片中對湘省“吏治之壞”的嚴重程度,又作了進一步的陳述:
“伏查湘省近年,官幕朋比,聲氣把持,幾無復是非邪正之辨。茍非置得失毀譽于不顧,將不能去一貪瀆之夫,進一氣節之士。吏治之壞,蓋有由來。臣到任數月,稍事激揚,即私相指目,以為怪異,詬議橫生,動以聲勢報復相恫嚇。不謂謠啄紛紜而外,竟至以忿競不平之鳴,直斥其非,遙相禁制如王廉者。假如任貲財奉旨竟飭入官,臣自當欽遵奉行,不能曲如其意,黨同之患,更復何如?”
最后陳寶箴說明,他和王廉僅在湖北見過一面,素無往來,因此其印電,與友朋規諍的義涵毫不相干。考慮到近來的習氣與“湘省積重難返”的情形,對于王廉“敢于黨私背公,悍然顛倒是非之處”,他“不敢不據實上陳”。
誰知王廉在托請湖北巡撫代轉致陳寶箴印電的同時,他還請托時任直隸總督的王文韶具折代奏,其電文為:“湖南巡撫陳寶箴查辦臬幕任一案,嫉惡已甚,未免失中。廉與陳寶箴昔年同官兩楚,故發電規勸之,初不知陳寶箴業已復奏也。乃陳寶箴竟已印電請托入奏,殊非意料所及。廉生平不事請托,而遽以此加之,部議之輕重不必計,一時之心跡不可不白,抄錄原電,請具實代奏。”王文韶是當年起任湖南巡撫時保奏陳寶箴“可大用”的最知右銘之人,兩人友誼非比尋常,沒有想到這次他卻扮演了一回“據情代奏”的角色。
而且不僅代奏,還加有自己的按語:“臣復加查核,事關藩司大員自明心跡,不敢壅于上聞,謹將原電照錄,恭呈御覽,伏乞皇上圣鑒。”并把王廉致陳寶箴的印電一并進呈。以王文韶身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舉足輕重的地位,上此一折,其影響可以想見。而王廉這位直隸藩司大員的手段,也真是了得:為事不關己的任驎一案,湖北巡撫代寄印電,直隸總督代奏電文,可知右銘當時面臨的風險有多大,其整頓湖南吏治的阻力有多難。
幸好光緒皇帝甲午戰敗之后,頭腦還算清醒,在批理兩方的奏折時,站在了湖南新撫臣一邊。“不干己之事,輒用印電請托,殊屬不合”的王廉,受到了“即行革職”的嚴厲處分。王文韶則“降三級留任”,處分的也不輕。
有意思的是,王文韶事后在日記中所作的自我反省。他寫道:
“事后追思,固由一時識力未到,亦因為避怨起見(恐不為代奏,而部議降革,將以為不肯援手也),致成此禍,在我得此薄責,正可借以自警,而介挺已矣。甚矣,處事之不可不慎也。”
介挺是王廉的字,其原稿還有“出乎情理之外”、“失之過刻,有傷國家元氣”等語,王文韶已經封發,后覺不妥,才又追回折匣,刪去上述字句。他說:“及今思之,若非去此數語,更不知若何責備也。吁,亦險矣哉!”
王文韶也感到是“險矣哉”!那么在陳寶箴,又何嘗不是“險矣哉”!只不過這一個回合右銘勝利了,這得力于他的果斷和膽識,也得力于他推行新政整治腐敗吏治的決心。
(編輯 遐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