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之樂，其樂融融

梁兵

慶歷五年春，歐陽公謫守滁州。明年，始游豐山，得見清泉，遂“疏泉鑿石，辟地以為亭”，名之曰“豐樂”，并作文以記之。所作之文便是傳誦千古的《豐樂亭記》。文章以婉曲平易、妙麗輕柔之筆觸寫安詳從容的太平之樂，令人心馳神往。應當說文章內涵極其豐富，然歐陽公卻能悉心謀篇、精心布局，于曲折變化中一一加以表現，真可謂匠心獨運矣。那么歐陽公于曲折變化中究竟表現了哪些內容呢？筆者經過研讀發現，歐陽公主要寫了太平之樂的三個方面：暢游山水之樂、安居樂業之樂、與民同樂之樂。下面筆者結合自己的閱讀體會對文章所表現的思想情感作探討，揭示文章之深刻內蘊。

一、暢游山水，怡然而樂

歐陽公主張實行“寬簡”政治，故自上任伊始，他便勤于公務，以革除弊政。期年而后，滁州境界風俗大化，百姓安居，民風淳樸。歐陽公便怡然出游，縱情山水。于“州南百步之近”，得見豐山。豐山高聳入云而險峻突兀，山上蓊蓊郁郁，樹木挺拔繁茂，野花幽香四溢；山中谷澗幽靜深邈，隱然而藏；澗中汩汩清泉噴涌而出，水勢盛大。歐陽公仰望雄峻之豐山，神思飛越，俯視汩汩之清泉，心地澄明。春天，東風吹面，陽光和煦，漫山遍野，百花盛開，歐陽公徜徉于百花叢中，拈鮮花而微笑；夏日，驕陽似火，烈日炎炎，喬木枝繁葉茂，冠大如蓋，撒下大片濃蔭，陣陣清涼，撲面而來，令端坐樹下的歐陽公通體清爽；秋天，金風吹來，天高云淡，北雁南飛，山間一片金黃，賞心悅目；冬日，鵝毛大雪，從天而降，六出飛花，紛紛揚揚，山間瓊枝玉葉，大地銀裝素裹，直令人心無塵滓，內無雜慮。四時美景，或清幽秀茂，或清晰顯露，美不勝收，真令人目不暇接矣。

眼前之山水，將歐陽公引入一恬靜優美之境界。在這境界中，歐陽公擺脫宦海浮沉，人世紛擾，內心舒適安閑，胸襟曠達自放。在這山水之間，歐陽公將心靈沉浸到閑適、恬淡的情境之中，內心重又平衡和諧。

二、百姓安居，快慰而樂

滁州處于江淮之間，地處偏僻，交通極不發達，少有商人至此，四面八方之賓朋也不曾至。滁州與外界基本隔絕，故遂成當時之世外桃源。桃源中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男人耕種田地，女人植桑養蠶。白發老翁或頤然而坐，或植杖而立，安享桑榆晚景；垂髫兒童或于曠野上放紙鳶，或于樹陰下學種瓜。對老者行之以孝道，對孩童施之以慈訓，家庭極其和睦；與鄰人和平共處，彼此幫助，鄉風極其淳樸。再加上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百姓更是笑逐顏開。天遂人愿固然是上天賜福，庇佑蒼生，但倘若賦稅繁重，徭役不斷，那百姓恐怕也難有笑顏。一則賦稅沉重，令百姓豐收果實所剩無幾，二則徭役不斷，則令百姓應付不暇，焉有余力從事耕織？只因歐陽公治滁以寬簡為上，輕徭薄賦，藏富于民，革除弊政，整肅吏治，百姓方安居樂業。須知百姓乃天下之根本，百姓豐衣足食則安居樂業，安居樂業則懂得禮節，懂得禮節則民風淳樸，民風淳樸則統治穩固。如此，則大宋江山千秋萬代，歐陽公焉能不快慰于心，樂民之樂乎？

三、宣上恩德，與民同樂

如果說歐陽公欣賞四時美景，縱情山水之樂還是文人士大夫的獨得之樂的話，那么歐陽公與滁州百姓一同出游，一同宴飲便是與民同樂了。歐陽公與百姓游樂的具體情形又如何呢？《豐樂亭記》一文雖未具體涉及，但我們依然可以在《醉翁亭記》中找到相關描寫。《醉翁亭記》之描寫如下：“至于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滁州百姓與歐陽公一同出游，有唱有憩，扶老攜幼，前呼后應，來往不絕，既有個人的自得之樂，又有彼此的人情之淳。捕魚為肴，釀泉為酒，山珍野味，陳列樽前，歐陽公與眾人席地而坐，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酣暢淋漓，宴飲場面足令人心馳神往矣。酒酣耳熱之際，群情奮亢，或以射為戲，射中為勝，不中罰酒，或兩人博弈，眾人支招，高聲喧嘩，眾賓朋亦樂不自勝矣。歐陽公雜坐其間，“飲少輒醉”，頹然而倒，眾人見狀，大呼“倒也”，言罷開懷大笑。其時，并無儀行威嚴之太守，但有醉態可掬之醉翁，太守與百姓之距離迅速拉近，官員與黎民之界限極近消弭，歐陽公可真謂與百姓打成一片。宴飲雖樂，然妙陰易逝，轉瞬之間，已是夕陽在山，于是歐陽公攜眾而歸。樹林投下濃蔭，鳥兒飛蕩林間，鳴叫之聲宛轉，似乎也受到滁州官民宴游之樂的影響，它們也想在山林之間舉行一次盛大的聚會。“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禽鳥飛繞林間，自由自在，相向而鳴，歡極而樂，然而它們卻不懂得人們縱情山水，心與物應，身與物化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眾人跟隨太守出游，觀賞山間美景，暢飲美酒佳釀，射弈娛樂身心，真痛快之極也，然而他們卻“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他們之所以如此，只因為他們不知豐收之樂、宴游之樂乃“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正因如此，歐陽公才要借此宣揚皇上之圣德，讓百姓拜謝浩蕩皇恩。再說太守樂其樂，歐陽公又為何以此為至樂呢？這就不能不提及《孟子》一書。《孟子·梁惠王下》中有如下記載：“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認為君之憂樂與民之憂樂雙向互動，雙向互動就使得君民彼此信任，也日漸和諧。國君“樂以天下，憂以天下”，其結果是百姓親附，四夷賓服，稱王天下。歐陽公自幼飽讀詩書，自然不能不深受孟子“仁政”思想的影響。“仁政”思想有兩項重要的內容：其一是要“使民養生喪死無憾”，其二是“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歐陽公上任伊始，便讓百姓休養生息，德政感動上蒼，上蒼賜福百姓，百姓豐衣足食。然后歐陽公以天地為庠序，以山水為教室，給滁州百姓上了一堂堂敦風化俗的大課，讓原本善良的百姓變得知禮，讓淳樸的民風更加敦厚。他用自己的德政，讓孟子豐衣足食的理想化為現實，他與百姓出游宴飲，讓孟子“與民同樂”的理論得到踐行。百姓豐衣足食，社會安寧穩定，呈現出一派閑適快活、安詳和平的景象，給遭受貶謫、心懷郁悶的歐陽公以極大的心理安慰；攜眾百姓游覽于山水之間，宴飲于山林之中，則讓歐陽公心曠神怡，快然放達，樂民之樂，其樂融融。歐陽公寄情山水，不僅驅散了因貶謫而郁悶失落之陰霾，更讓內心變得寧靜安和；風調雨順，百姓豐收之樂，不僅彰顯了歐陽公的德政，更讓歐陽公極為快慰；與百姓一道出游，不僅令歐陽公忘記了一己之得失榮辱，更讓歐陽公重新找回了久違的幸福。如此逐次遞進，層層擴展，歐陽公的胸懷愈發寬廣，歐陽公的人生境界愈發高遠，因此文章的內涵愈顯豐厚，文章的主旨也愈顯深刻。豐厚的內涵、深刻的主旨，使得文章具有極其充盈的藝術張力。可見歐陽公深諳小題大做之妙矣。清人李扶九有云：“小題大做，唐宋八大家文往往如此，惟歐公更有一種逸致……和平雍容，令人愛敬。”此語可謂一矢中的，誠為不刊之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