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星 董強



1876年6月30日,一陣轟鳴的汽笛聲響徹云霄,上海至江灣路段修筑的中國第一條投入運營的鐵路——淞滬鐵路修竣通車,由此揭開了中國鐵路史的帷幕。這個烏煙騰滾的龐然“怪物”使交通運輸更為便捷,促進了不同地域間的文化交流,民眾的日常生活也因之改觀。
鐵路改變了社會舊俗
追溯中國歷史,國人的代步工具甚多,有馬車、牛車、肩輿、獨輪車、舟船等。時至晚清,交通工具蔚然改觀,火車作為新式交通工具,與其他交通工具相比,很長一段時間內并沒有普及至中下層社會,大多數乘坐火車的中國人僅將它視為娛樂工具。
清同治四年(1865年)七月,英國商人杜蘭德在北京宣武門外造小鐵道,試行小火車,誘發了國人的好奇心。囿于當時國人的觀念,鐵路一直被視為西方“淫技”,專供貴族官僚“把玩”。在民間,鐵路受到民眾的普遍抵制。李鴻章奉旨奏述修筑鐵路原委時指出:“鐵路之興,大利約有九端:便于國計者利一,便于軍政者利二,便于京師者利三,便于民生者利四,便于轉運者利五,便于郵政者利六,便于礦務者利七,便于招商輪船者利八,便于行旅者利九。”公車上書時,康有為、梁啟超等改良派將鐵路視為“富國六法”。百日維新時,康有為在《應詔統籌全局折》中建議籌設鐵路局,“應效仿泰西各國,舉全國之力修筑鐵路。”至此,鐵路逐漸為國人所接受,鐵路修筑權與管理權也被視為國家利權。
清末,鐵路開始改變人們的行為與觀念。連接南北的盧漢鐵路、津浦鐵路先后貫通,人們漸棄運河行舟,改乘火車。由于火車售票時不分性別,男女雜坐同一車廂的情景也就見怪不怪了。女權運動是時代變革的標志,有識婦女訴諸公權力、參與政治,日漸成習。1907年,江浙紳商為力保蘇杭甬鐵路,抵拒向英國借款,提議成立“保路會及拒款公會”。江浙女界人士倡言“國家危急存亡之秋,女界同胞不得不除其舊習,互相聯絡,講求有關公益之事”,集會成立了“江浙女界拒款會”。在拒款會所刊章程中,女界同胞要求各紳商富戶闊太及經濟尚可的女同胞共紓國難,冀其“摒棄金珠首飾,變價買股,稟告父母翁姑,勸導丈夫兄弟,督率子女媳婦集款買股”。在四川保路運動中,亦成立有女子保路同志會。
讀報是人們休閑和了解社會的方式之一。以往的外埠報刊多依靠電報傳遞訊息,售價頗高,受眾面僅囿于上層富紳。隨著鐵路的開通,報紙的售價驟然下降,普通民眾養成讀報習慣。清末民初,滬杭甬鐵路全線貫通,上海、杭州各式中西報刊紛紛在寧波設立分局,寧波城鄉廣設閱報所,最多時達130余處。寧波鎮海北鄉駱駝橋一帶風氣閉塞,居民智識淺陋,當地名士盛在遒、盛沛寧等聯合同志設立閱報社,訂購滬杭甬各報,分頭懸掛,以供眾覽。
鐵路改變了傳統婚俗
民間有“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相間十里,習尚不同”的說法。囿于古代交通條件所限,各區域間的婚俗充滿著濃郁的地方特色。伴隨著近代鐵路交通的延伸,不同區域間的藩籬被打破,帶來了文化的更替與勃興,尤在清末民初之際,西方婚俗涌入華夏,鐵路沿線各大城市“歐風漸廣、西俗愈盛”。
中國傳統的婚俗儀式繁瑣,程序嚴謹,尤為強調宗族與家世是否匹配,乃是“輕過程、重結果”的婚俗。西方社會的婚俗則看重情感培養,在程式上刪繁就簡,強調“度蜜月、自由戀愛”等潮流,與中式傳統婚俗迥異有別。民國初年,一批新式知識分子以“啟迪新思想、開啟文明生活”為宗旨,大力倡導改造舊俗,其重要的變革就在于改變傳統婚俗中的繁文縟節,強調婚姻自由,文明婚姻漸為人們所接受。
文明婚姻并非是完全西化的婚姻,而是新舊儀式摻用的婚姻,它拋開了舊式婚俗中的三跪九叩之禮,摒棄了以秤掀蓋的喻意儀式,在院內假作禮堂,由儐相引導,新婚夫婦行相見禮,轉面向賓客叩謝,再與翁婆相認,只需鞠躬數次,儀式便已終結。遼寧省鐵嶺縣本是偏居一隅、信息閉塞的小縣,后因南滿鐵路在此穿過,以致當地商埠日盛,沿街店面鱗次櫛比,人口眾多,新式生活方式遂一并傳入。民國初年,鐵嶺的婚俗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倘若有婚配之家,延聘長者擔任證婚人,設禮幕于堂中,并次第按照證婚人、介紹人、男女主持人及男女來賓座次排序。證婚人展讀證婚書,為新人交換飾物,新郎及新娘行相見禮,隨后蓋章,證婚人等依次蓋章。禮儀罷后,由樂隊作樂,鳴唱婚慶歌曲,儀式遂告畢。當然,這樣的新式婚禮一般只在較為開明的縉紳之家盛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禮俗也漸為尋常人家所接納,以致滿族、蒙古族等少數民族婚禮也漸趨類同。
山西大同的傳統婚俗極具三晉特色,婚俗儀式繁瑣復雜。1914年,北平(今北京市)至綏遠(今呼和浩特市)的平綏鐵路修竣通車,其中大同縣至口泉鎮一段鐵路長達34里,貫穿大同境內。大同婚俗遂為之一變:“(刪)舊習之繁重,行文明之結婚。”內蒙古包頭地區位于陰山余脈,原是以畜牧業為主的集鎮。1923年1月,平綏鐵路延展至包頭,使得包頭一躍成為西北地區著名的皮毛集散地和水旱碼頭,此后極具蒙古韻味的婚俗逐漸被新式婚俗所取代。據地方志載,倘若男女二人商洽同意,即可訂立婚約。隨著鐵路向少數民族地區延伸,不同民族間的雜婚現象陡增。尤其是在西北及東北地區,少數民族在新式婚俗浪潮的沖擊下,傳統民族婚俗悄然變革。滿族是散居在我國東北地區、人口較多的一個少數民族,依循滿族舊俗,迎親禮多在傍晚舉行,新郎的平輩親朋有夜晚鬧洞房的習俗,他們與新郎、新娘一道吃、耍,直至深夜才離去。20世紀30年代,緣于鐵路交通運輸的發展,滿族漸改舊習,婚慶典禮由夜晚改為中午,迎親的紅布轎子改成玻璃亮花轎,娶親隨從由女性換成男性,新郎不再等婚,而是由大班鼓匠引路,由一位伴郎陪同,親自上門迎娶。
城市中的青年男女尤以“新式文明婚俗”為榮,酷愛旅行結婚或乘坐火車度蜜月。中國最早也最有名氣的“婚禮鐵路”是獻給清同治皇帝夫婦的。1873年,年僅16歲的載淳與蒙古正藍旗阿魯特氏婚配,是為孝哲毅皇后。為了慶祝皇家婚禮盛典,一家名為蘭遜—瑞碧的公司在英國商會的支持下,決定以慶賀皇上大婚為由,饋贈一條“婚禮鐵路”當作禮品,這一提議被守舊皇族婉拒。民國后,“婚禮鐵路”作為時髦的象征,成為青年男女熱衷的蜜月旅行交通工具。當時,京滬(南京至上海)鐵路公司瞄準了這一市場,為凸顯“人情味和生意經”,效仿西方推廣“蜜月旅行”服務。公司專辟數節車廂,將車廂裝飾成花的海洋,為新婚夫婦營造出浪漫的氛圍,并配備專門服務生進行服務。此項目一經推廣,城市新婚男女便趨之若鶩。當然,其高昂的價格也非普通人所能承擔,僅限于富賈貴胄。
近代以來,西方傳教活動在華日熾,以往限于交通所阻,傳教士的活動區域多為大城市或中心城市。隨著鐵路交通的日趨便利,傳教士的足跡遍及窮鄉僻野,諸多皈依基督教的青年男女在結婚時,更愿意擇取教堂作為舉行婚禮儀式的場所,并延聘牧師或神父主持婚禮。婚禮儀式甚為簡約,與西方婚禮無異。
鐵路改變了民眾的逸趣
鐵路線猶如血脈,將現代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輸送至每一簇神經,引起了社會生活諸多領域的變化,民眾的衣食住行習慣也發生改變。以服飾為例,以往中國人的服飾文化中更多體現的是森嚴的封建等級制度,審美情趣稍滯。隨著鐵路運輸的發展,民眾的審美趣旨發生變化,人們偏向于“以貌取人”,以追求時髦和個性服飾為首要目標。在經濟發達的江浙地區,無論為官、為商、為士還是為民,家貲稍有盈余,競相以衣服為炫耀。下至娼優隸卒,就其外貌觀之,儼然旺族之家。最為直觀的體現就是西服的出現,靠近鐵路沿線的城市鄉鎮尤為明顯。
《大公報》刊載專刊描述當時情景:“有剪了頭穿件長衫戴頂洋帽的,也有禿著頭穿洋裝的,有把髻梳在前面像一朵花、像一朵蝴蝶似的,也有梳在頭頂上的,梳在兩旁的,梳在后頭的,有千百個式樣。”大街上穿西洋裝、東洋裝、漢裝、滿裝的人應有盡有,甚為龐雜,目不暇接。據《吉林新志》載:“近來都市之中,新式工廠、商店之工人及學生則著學生服,各官廳之服務員多著西洋服矣。”在奉天省的海城縣(今遼寧省海城縣),上流社會人士多穿著西式洋服,所需布料概用呢絨制品,其禮服、軍警、學生服飾,各有定制。尤為關注的是,既往女學生或官紳婦女以舊式旗袍為最,如今則多著短衣,袖僅及肘,裙不過膝,另加外套,類男子洋服,為最文明的裝束。在中東鐵路穿城而過的濱江道雙城縣(今黑龍江省雙城市),城內男女以著洋服為時髦,學界及官宦家婦女更復短衣著裙,以往舊穿式婦女佩戴的金銀銅等飾物不再佩戴。僅與此相隔數里的寶清縣,卻與雙城縣截然不同,此縣婦女依舊穿著藍布衫或藍大襖,以佩戴銀鐲、耳墜、銀簪子為尚,兩縣差距明顯。故此,距離鐵路線較近的地方,文明服飾日漸增多;距離鐵路線遠僻之處,文明服飾革新較小。在一些大城市中,西裝革履儼然成為交際圈中的必備品。
與此同時,西餐作為一種時尚生活的標志,開始漸入尋常百姓之家。晚清時期,西餐只在東南沿海等通商口岸城市略有鮮見,服務對象主要是在華外籍人士及華人買辦、留學生等。民國以后,隨著鐵路交通的發展,西餐延伸至內地,逐漸被國人接納。在北京,一些縉紳 “器必洋式,食必西餐”;“向日請客,大都同豐堂、會賢堂,皆中式菜館,今則必六國飯店、德昌飯店、長安飯店,皆西式大餐矣”;“昔日喝酒,公推柳泉居之黃酒,今則非三星白蘭地、啤酒不用矣”。
在文娛方面,西方傳入的電影、“文明戲”、交誼舞會等活動,也隨著鐵路的延伸而遍布城鄉。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