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人到底信仰什么

郁土

有人說中國古人沒有信仰。堂堂五千年文明古國，無信仰怎么可能走到今天？只不過中國人的信仰更復(fù)雜，更寬泛，更不明顯，滲透到生活的角角落落，不易為人覺察罷了。近日讀（明）高濂《遵生八箋》之《清修妙論箋》，對此頗有感觸，忍不住拉拉雜雜書寫下來，以就教于方家。

中國原有儒家與道家，后來又進(jìn)來了佛教，三者交相作用于人們的身上。比如像蘇軾、歐陽修、李清照等自幼飽讀詩書者，可謂深受儒家思想之影響。但他們后來又都親近佛教，故而有“東坡居士”、“六一居士”、“易安居士”的名號。至于道家與佛教思想在一個(gè)人身上之結(jié)合的例子，不鮮見。這一點(diǎn)，信奉基督教的西方人可能很難理解。在西方，天主教與新教之間的斗爭，以及新教內(nèi)部不同宗派之間的斗爭是十分激烈的。宗教裁判所的興起，對異教徒的迫害十分酷烈，非此即彼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處于此宗教氛圍中的人，自然難以理解在古老的東方，有這么一個(gè)三種教義和諧相處的情況。

所以，在中國，一個(gè)人可能早年信奉儒家哲學(xué)，后來去儒入佛，最后還有可能又離佛歸儒，如熊十力先生就是這樣的。而對廣大人群影響最大的，既非儒家，也非道家，更非佛教，而是這三者之交互或曰相同的部分。中國人自覺地接受了這種影響，并把它內(nèi)化到自己的行為上去。非儒非道非佛，又是儒是道是佛，這就是中國人的信仰所在。

一、三教合一

《清修妙論箋》上卷起首便是：

高子曰：攝生尚玄，非崇異也。三教法門，總是教人修身、正心、立身、行己、無所欠缺。為圣為賢，成仙成佛，皆由一念做去。

說得多么明確！

太一真人曰：“予有經(jīng)三部，共只六字，儒者誦之成圣，道士誦之成仙，和尚誦之成佛，而功德甚大，但要體認(rèn)奉行。一字經(jīng)曰忍，二字經(jīng)曰方便，三字經(jīng)曰依本分是也。三字經(jīng)不在大藏，只在靈臺(tái)。”有味乎言哉！

龍舒居士云：“佛以殺生、偷盜、邪淫為身三業(yè)，而孔子言勝殘、去殺，詩人言文王德及鳥獸昆蟲，是豈不戒殺哉？盜固不在所言矣。孔子言：‘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詩人多貪淫亂，是豈不戒邪淫哉？佛以妄言、綺語、兩舌、惡口為業(yè)。孔子謂‘人而無信，不知其可，豈不戒妄言也？謂‘巧言令色，鮮矣仁，豈不戒綺語也？《書》稱‘爾無面從，退有后言，豈不戒兩舌也？荀子謂‘傷人之言，深于矛戟，是未嘗不戒惡口也。佛以貪、嗔、癡為意三業(yè)，孔子言‘見得思義，則戒貪矣；言‘不念舊惡，則戒嗔矣；言‘困而不學(xué)，民斯為下，則戒癡矣。由此言之，儒、釋未嘗不同也，其不同者，惟儒止于世間法，釋氏又有出世間法，此其不同耳。”

而三教之所以能夠合一，因其本質(zhì)上俱是教人向內(nèi)體認(rèn)，而非向外尋求。無論儒家的成圣成賢，道家的白日飛升，佛家的脫離輪回，皆認(rèn)為每個(gè)人身上都具備成圣成道成佛的潛能，關(guān)鍵在于如何修養(yǎng)、修煉與苦參。所謂每個(gè)人身上皆有佛性是也。人與圣賢、仙人、菩薩、佛之間，有著聯(lián)系的向上的羊腸小道，雖然攀登艱難，就像泰山的南天門，但只要信心堅(jiān)定，永不言棄，就有到達(dá)的可能。《大道歌》曰：“大道不遠(yuǎn)在身中，萬物皆空性不空。”說的就是這個(gè)道理。

不像基督教，所有的人天生即是罪人，人與神之間只存在拯救與被拯救的關(guān)系，而決不存在相通之可能。所以說，三教可以合一，但基督教則斷難與三教合一是也。

二、三教之關(guān)于善惡、貧富、寬恕、禍福等的論述

三教之關(guān)于善惡、貧富、寬恕、禍福等方面的論述，嚴(yán)格說來，就相當(dāng)于西方的倫理學(xué)范疇。

1. 關(guān)于善惡。

《七部要語》曰：“身常居善，則內(nèi)無憂慮，外無畏懼，獨(dú)立不慚影，獨(dú)寢不愧衾，上可以接神明，下可以對蠻夷，德迥幽明，禎祥畢集。”

《華嚴(yán)經(jīng)》云：人從第一歡喜地，入第二離垢地，始能行此十善道：一曰性自遠(yuǎn)離一切殺生；二曰性不偷盜；三曰性不邪淫；四曰性不妄語；五曰性不兩舌；六曰性不惡口；七曰性不綺語；八曰性不貪欲；九曰性離嗔恚；十曰性離邪見。

儒家教人“身常居善”，而佛家則給出了如何具體行善的辦法，即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綺語、不貪欲、不嗔恚、不邪見。兩者配合得多么的好啊。

2. 關(guān)于貧富

《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林君復(fù)集》曰：“飽藜藿者鄙膏粱，樂貧賤者鄙富貴。安仁義者輕生死，遠(yuǎn)是非者忘臧否。”

“飽肥甘，衣輕暖，不知節(jié)者損福；廣積聚，驕富貴，不知止者殺身。”

佛言：“倚富者貧，倚貴者賤，倚強(qiáng)者弱，倚巧者拙。倚仁義道德者，不貧，不賤，不弱，不拙。”

溫公《解禪六偈》曰：“顏回甘陋巷，孟軻安自然，富貴如浮云，是名極樂國。孝悌通神明，忠信行蠻貊，積善來百祥，是名作因果。仁人之安宅，義人之正路，行之誠且久，是名不壞身。道德修一身，功德被萬物，為賢為大圣，是名佛菩薩。言為百世師，行為天下法，久久不可掩，是名光明藏。”

《虛皇經(jīng)》曰：“財(cái)為患之本，聚財(cái)為聚業(yè)。財(cái)為愛欲根，能招一切罪。若以財(cái)非財(cái)，始可入道境。”

《福壽論》曰：“貧者多壽，富者多促。貧者多壽，以貧窮自困而常不足，無欲以勞其形，伐其性，故多壽。富者奢侈有余，賊心害性，所以折其壽也，乃天損有余以補(bǔ)不足。然有貧而促者，必德不足，是以夭耳，故世人當(dāng)安其分。若今官爵之非分，車馬之非分，妻妾之非分，屋宇之非分，貨易之非分，神能記之，使之災(zāi)焉，病焉，夭焉，人不知也。”

一言以畢之，曰“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并且，財(cái)富還是萬惡之源，此與《舊約》中的“富人進(jìn)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是一個(gè)道理。

3. 關(guān)于欲望

《四十二章經(jīng)》云：“斷欲去愛，識自心源，內(nèi)無所得，外無所求，心不系道，亦不結(jié)業(yè)，是亦為道。”

“色欲之患，甚于牢獄。牢獄有解脫之時(shí)，色交無合魂之禮。情欲所愛，豈憚馳驅(qū)？雖有虎口之禍，心存甘伏，投泥自溺。故曰：‘凡夫透得此門，出塵羅漢。”

《陰符經(jīng)》曰：“淫聲美色，破骨之斧鋸也。世之人不能秉靈燭以照迷情，持慧劍以割愛欲，則流浪生死之海，是害先于恩也。”

《真觀論》曰：“人居塵世，難免營求。雖有營求之事，而無得失之心，即有得無得，心常安泰。與物同求，而不同貪；與物同得，而不同積。不貪即少憂，不積則無失，跡雖同人，心常異俗。”

又曰：“若色病重者，當(dāng)知染色都由是想之一字上來。想若不生，終無色事。色想外空，色心內(nèi)忘，妄想心空，誰為色主？《經(jīng)》云：‘色者想耳，想悉是空，何關(guān)于色？”

孫真人《衛(wèi)生歌》曰：“天地之間人為貴，頭象天兮足象地，父母遺體能寶之，洪范五福壽為最。衛(wèi)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并大醉，三者若還有一焉，須防損失真元?dú)狻！?/p>

張氏曰：“禍莫大于綜己之欲，惡莫大于言人之非。人非賢莫交，物非義莫取，念非善莫行，事非善莫說。”

總之，無論物欲、私欲，必須堅(jiān)決加以抑制，否則，后患無窮是也。

4. 關(guān)于寬恕與容忍

《書》曰：“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乃濟(jì)。”君子立心，未有不成于容忍，而敗于不容忍也。容則能恕人，忍則能耐事。一毫之拂，即勃然而怒，一事之違，即憤然而發(fā)，是無涵養(yǎng)之力，薄福之人也。是故大丈夫當(dāng)容人，不可為人容；當(dāng)制欲，不可為欲制。

東坡曰：“心上有刃，君子以含容成德；川下有火，小人以忿怒殞身。”

溫公《解禪六偈》曰：“忿怒如烈火，利欲如銛鋒，終朝長戚戚，是名阿鼻獄。”

古人云：“忍是心之寶，不忍身之殃。舌柔常在口，齒折只因剛。思量一忍字，真是快活方。片時(shí)不能忍，煩惱日月長。”

5. 關(guān)于禍福

《七部要語》曰：“福者，禍之先；利者，害之源；治者，亂之本；存者，亡之根。故上德質(zhì)而不文，不視不聽，而抱其玄；無心無意，若未生焉；執(zhí)守虛無，而生自然。原道德之意，揆天地之情，禍莫大于死，福莫大于生。是以有名之名，喪我之囊；無名之名，養(yǎng)我之宅；有貨之貨，喪我之賊；無貨之貨，養(yǎng)我之福。”

茅季偉詩云：“欺誑得錢君莫羨，得了卻是輸他便。來往報(bào)答甚分明，只是換頭不識面。多置田莊廣修宅，四鄰買盡猶嫌窄。雕墻峻宇無歇時(shí)，幾日能為宅中客？造作田莊猶未已，堂上哭聲身已死。哭人盡是分錢人，口哭原來心里喜。眾生心兀兀，常住無明窟，心里為欺謾，口中佯念佛。”是皆真實(shí)不虛語也。聞此則少者當(dāng)戒，況老人乎！

三、人生之最高境界：一切順其自然

居善、樂貧、節(jié)欲、有容有忍等，一切順其自然。

《莊子》曰：“得者時(shí)也，失者順也。安時(shí)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

佛言苦樂逆順，道在其中。夫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患難行乎患難，素夷狄行乎夷狄，隨遇而安，圣賢也，何有苦樂逆順之異哉？苦樂逆順，固外也，以吾道處之，則無不可。

《荀子》曰：“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兇。”又曰：“榮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體也。先義而后利者榮，先利而后義者辱。榮者常通，辱者常窮。通者常制人，窮者常制于人。”

最后，再引用書中倒數(shù)第二節(jié)閩陳山人《逍遙說》以概括中國人的處世之道、信仰之道。

夫性有定分，理有至極。力不能與命斗，才不能與天爭。而貪羨之流，躁進(jìn)之士，乃謂富貴可以力掇，功名可以智取，神仙可以學(xué)致，長生可以術(shù)得，抱憾老死而終不悟。悲夫！使天下之富必盡陶朱、倚頓邪？則原憲、黔婁不復(fù)為賢人矣；使天下壽必盡如王喬、彭祖耶？則顏氏之子、閔氏之孫不復(fù)為善人矣；使天下之仕必盡如稷、契、伊、管耶？則乘田委吏，不復(fù)為孔子矣；使天下之色必盡如毛嬙、西施邪？則嫫母、孟光不復(fù)嫁于人矣。蓋富者自富，貧者自貧，壽者自壽，夭者自夭，達(dá)者自達(dá)，窮者自窮，妍者自妍，丑者自丑。天地不能盈縮其分寸，鬼神不能損益其錙銖。是以達(dá)觀君子，立性樂分，含真抱樸，心無城府，行無町畦。天下有道，則皎皎與世相清；天下無道，則混混與世相濁。壓之泰山，不以為重，付之秋毫，不以為輕；升之青云，不以為榮，墜入深淵，不以為辱。震之雷霆，不以為恐，劫之白刃，不以為懼；視死生為旦暮，以盈虛為消息，仰觀宇宙之廓落，俯視身世之卑戚，如一浮萍之泛大海，一銻米之寄太倉，又何足議輕重于其間哉？故所至皆樂，所處皆適，出于天為民，入于道為鄰。若是則何往而不逍遙哉？

此達(dá)觀深受道家之影響，但其中又何嘗沒有儒與佛的影子呢？而這種世界觀之形成，許多時(shí)候，是不得已而為之，幾千年之封建專制統(tǒng)治以一貫之，壓得人們透不過氣來，向外施展不得，生命就只好向內(nèi)發(fā)展、參悟。所謂不管世界如何冰冷，而我內(nèi)心自是火熱是也。

普通古代中國人的信仰大致如此。其融合了三教的許多相近的東西并混而為一，它不是川菜、湘菜、粵菜、魯菜、淮揚(yáng)菜，而有點(diǎn)類似于北方冬日常吃的燴菜，把土豆、白菜、豬肉、粉條、海帶、豆腐、牛肉丸子等燴入一鍋，再配以花椒、生姜、大蔥及高湯，大火燉熟，其中雖有土豆、白菜、豬肉、粉條、海帶、豆腐、牛肉丸子，但它哪種味道也不是，卻哪種味道都有點(diǎn)，眾多滋味混合到一起，就誕生了一種全新的美味。雖其貌不揚(yáng)，但滋味醇厚，營養(yǎng)豐富，別具一格。從小吃西餐長大者，自然對此種菜既看不懂，也難以欣賞。但我們卻不可吃上西餐，就忘了老祖宗傳下來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