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湘潁



2008年被列入《國際重要濕地名錄》的洪湖,至今仍是湖北省唯一一塊國際重要濕地。洪湖是我國第七大淡水湖,1995年后,洪湖大部分水面被竹竿漁網所吞噬,生態嚴重惡化。1996年,洪湖建立自然保護區,2000年晉升為省級保護區;2005年,湖北省拆圍治污進行搶救性整治,使水質由四類至劣五類升到二類,水鳥從2000只增至20萬只,挺水植物從1萬畝擴展到13萬畝……
世界自然基金會(WWF)武漢辦公室認為應該優先考慮洪湖生物多樣性,建議漁民退出洪湖,今年5月6日,荊州市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啟動“護湖”行動清理漁民的違禁漁具。6月,本刊記者走訪洪湖時發現,雖然地方政府有意引導漁民離湖而生,但近十多年間,不少自發離湖謀生的年輕一代漁民實際并未成功轉型,漁民的生產生活與保護之間的矛盾仍是濕地保護中面對的主要問題,這場持續已久的洪湖生態保衛戰仍在進行中。
洪湖今昔
一提起洪湖,很多人首先想到“荷葉碧連天,天上有雁,水中有鴨,滿湖的魚兒穿梭……”的畫面。20世紀初,洪湖湖泊濕地面積曾達960平方公里。那時的洪湖蘆葦密布,港汊交錯,賀龍領導的洪湖赤衛隊正是利用這一有利條件開展了“水上游擊戰”,建立洪湖革命根據地。上世紀60年代,電影《洪湖赤衛隊》更使洪湖名揚中外。
今天,乘船深入洪湖依然可見湖水清澈,前往湖中的河道中立著一塊巨幅廣告牌,寫著“洪湖歡迎您”的字樣;岸邊,有尚未竣工的大樓,據說是在建的度假酒店。湖中,漁民的生活座船前就是成片荷葉,有漁民在荷葉中搭了竹筏養著兩條小黃狗,可謂其樂融融。
被譽為“中南之腎”的洪湖地處長江中游江漢湖群,正常年份的水面約400平方公里,是長江流域最具代表性的內陸淡水湖,也是世界自然基金會確定的全球最重要的238個生態區之一。
洪湖豐富的自然資源曾一度吸引周邊省市的漁民遷移至此。據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工作人員曾曉東介紹,自1957年江蘇洪澤湖8戶家庭遷移到洪湖起,江蘇、山東、安徽等地漁民先后遷移到此,1957年成立五一大隊,1965年改為漁業公社,直至1969年,這些漁民最終在洪湖周邊鄉鎮落籍,至今發展到1490戶。
這些漁民因為在岸上沒有分配到土地,常年生活在水上,他們將家安在較大的水泥船上,稱為座船;平時依靠若干小船從事生產,稱為行船。兩者統稱“連家漁船”,為此,這些漁民也被稱為“游漁部落”。除了連家漁船漁民,洪湖周邊還有十多個漁業村場,約3000戶本地漁民。除了岸上有房,漁閑季節生活在岸上外,他們和外來漁民一樣,岸上無田也無其他生活來源,每年有十多個月生活在水上。
1966年和1977年,借助國家撥專款建設的安置房,洪湖曾兩次實施連家漁船上岸安家工程。但由于漁民在岸上生活不習慣,沒有分配到土地,又缺乏其他生產技能,最終,多數漁民未接受安置,又回到湖上,安置房隨之荒廢。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因洪湖水草豐富,湖區漁民開始大肆圍墾洪湖四周淺灘,湖面一時被竹竿和圍網占滿,當時還有漁民靠捕捉水鳥和鳥蛋掙錢。沒想到,圍湖養殖很快失控,就連湖邊的農民也棄農從漁,承包湖面人工養殖,百里洪湖竟掀起一場“圈湖大戰”。據漁民王貴才形容,當時可謂“千軍萬馬下湖泊,一年吃完了三年的飯,三年吃光了子孫的糧。”
那一陣,漁民的腰包快速鼓了起來,讓漁民不安的事卻也出現了。為了追求效益,養殖戶大量投放人工餌料和化肥,養殖廉價的鰱魚、鳙魚、鯉魚。由于大量圍欄的存在,欄上青苔阻止了湖水更替,水質迅速變壞。很快水草消失了,一湖清水變成了濁水,連魚蝦都撈不著。濕地植被遭到破壞,同時,草魚、青魚、螃蟹,導致水草、蝦、螺等野生資源迅速消失。
想起那段時光,王貴才至今仍心有余悸,他皺著眉頭說:“更可氣的是,湖邊養豬場的臭水、小化工場的毒水也往湖里排,湖邊的蘆葦蕩都給悶黑了。”洪湖的野生魚資源日漸枯竭,自由漁民無魚可捕,就連洪湖水域面積也驟然縮小至348平方公里,洪湖的“標志”——荷花不見了蹤影,漁民飲水也成了難題。
亡羊補牢
由于湖中全是喂魚的飼料,水又不流動,當地漁民只好買桶裝水喝。周邊村中得病的人越來越多,有村民抱怨說:“那都是被洪湖水大面積養魚給鬧的。”無奈之中,一場沒有硝煙的洪湖“保衛戰”被迫打響。1996年,洪湖市決定成立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2000年12月,湖北省政府批準在洪湖成立省級濕地自然保護區,并成立市屬保護區管理局。這一年,洪湖積極爭取上級支持籌資1.4億元建立城市污水處理廠。
隨后兩年,洪湖大力實施退田還湖、移民建鎮工程,投資800萬元還湖2.5萬畝,遷移漁民500多戶;保護區管理局成立后全面推行禁獵、禁工業污水入湖、每年3個月禁漁等。
2002年9月3日,湖北省政府與世界自然基金會(WWF)簽訂《關于濕地保護和可持續利用備忘錄》就濕地資源保護和可持續利用開展合作,洪湖被列入三大示范區之一,很快開展洪湖濕地生物多樣性保護與重建江湖聯系項目。
洪湖原來與長江自然相通,后來被4個人工修建的閘口阻斷。在示范區,保護區簡單改造示范區的調水閘門,現在與長江水的交換由過去一年一次改為一年四次,此外還首次開啟閘門“灌江納苗”,讓長江里的野生魚苗進入洪湖。
2003年,國家林業局批準啟動洪湖濕地保護與恢復示范項目,同年,洪湖開始申報國家級濕地自然保護區。據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工作人員溫峰介紹,2005年,湖北省先后拿出近7000萬元,拆除圍網37.7萬畝,安置漁民2535戶,向湖中投入魚(蟹)2000多萬尾(只),并將洪湖的養殖面積控制在10%以內,也就是將5萬畝的面積分給村民,每戶分到了20畝水面。
在2004年的這場洪湖集中整治行動中,政府不僅給漁民劃定每戶20畝固定養殖區,而且給部分漁民頒發了捕撈證,就像自留地和職業證,以引導漁民開展有序經營。這樣的措施避免重蹈前幾年大范圍、大混亂、多戶養殖的局面。
“現在湖水變清了,水路也好走了,若是幾年前,全是漁網,一下水就磕磕碰碰的。”洪湖漁民張圣元是岸邊的漁民,做過民辦教師,后來迫于生計去打鳥。在保護區工作人員的努力勸說下,老張終于意識到洪湖是需要保護的,他說:“以前看見鳥,光想著它好不好吃,現在知道了保護鳥的重要性,還知道了這些鳥的學名。”他被聘請為示范區的協管員,參與保護區的管理工作。
示范區建立后僅兩年,湖水就又變清亮了,荷花、水草、水鳥都回來了。由于水質變好,專家教漁民們養殖技術,用新長出來的水草代替飼料節約成本,每戶人家魚塘面積雖然小了養殖收入卻沒有少。
洪湖治理短期內便取得實效,但想要保持,則需進一步的法制建設。事實上,由于濕地涉及多項資源要素和多頭管理,立法非常困難,全國各地的濕地建設都面臨這樣的問題。2004年后,洪湖成立了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但因為無法可依,管理工作常常遭遇尷尬。“想管,但怎么管?無法可依,只能‘望湖興嘆。”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法制科科長鄧兆林一語道出了9年前洪湖濕地管理的無奈。
據鄧兆林解釋,盡管我國在1992年加入《濕地公約》后,新制定、修訂的一些法律法規中直接使用濕地概念,但這些規定只具有概括性和原則性,缺乏詳細規定,操作性不強,更不會涉及濕地生態系統的特殊性和完整性。
“2005年以前,除了沒有法律法規支撐,我們還要面對不能開展集中行政處罰權的尷尬。”鄧兆林舉例說,“比如圍湖挽埂這種嚴重侵害天然濕地的行為,我們有責任管理,但法律依據是《水法》,可處罰權在水利部門,我們只能收集證據交給水利部門,再由其執法。再如圍欄養魚,《漁業法》第13條規定,‘在爭議解決以前,任何一方不得破壞養殖生產,我們即便發現違法現象也不能及時采取強制措施。”
同時,由于洪湖地跨監利縣、洪湖市兩地,按照湖泊管理模式,跨界湖泊由上級人民政府協調管理,管理局就可以行使管理權,“此前,洪湖的管理體制混亂,有18家管理部門下湖管理,重復管理和管理真空并存”。
2006年11月17日,湖北省政府批復同意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開展相對集中行政處罰權之后,這為洪湖濕地綜合執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拆圍工作開展的3年間,荊州市政府共召開了17次現場辦公會議,下發了8個會議紀要,并與洪湖市、監利縣政府簽訂年度工作責任制。正是這種有效的舉措,使洪湖沉水植物3年間的覆蓋率恢復到70%,挺水植物之一的荷花面積恢復到7萬畝左右。值得慶賀的是,2008年洪湖濕地被列入《國際重要濕地名錄》。“在適當的時間,出臺恰當的法律、法規,對于洪湖濕地的保護與發展將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2011年7月,荊州市出臺《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保護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強調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的集中統一的管理職能和行政處罰權;明確濕地保護區各功能區的界限;明確了禁漁期、候鳥越冬保護期等具體保護制度;強調24.2米的生態水位線,明確違規行為的相應處罰。
“由于沒有上位法支撐,這個《辦法》的擬定頗費周折,每一條都得找到相應法律支撐,且不能和其他法律法規重復,擬定初稿時我們幾乎把《森林法》《土地管理法》《農業法》《漁業法》等翻破了。”鄧兆林說,在遞交給法制辦時,每一條、每一款都鏈接了相應法律條文,以備查證。2012年5月29日,《荊州市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管理暫行辦法》經荊州市政府常務會議審議通過決定自2012年8月1日起施行,適用于保護區4.14萬公頃范圍內生產、生活、科研、經營、旅游及其相關管理活動,并將保護區發展規劃納入全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計劃。
盡管濕地保護工作在持續進行,但實際上,離湖安置漁民的過程始終艱難。在洪湖濕地保護自然保護區管理局提供的一份2013年5月20日的《洪湖濕地保護工作情況匯報》中可見,由于經費不足、保護區人口過多、未正式晉升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等原因,洪湖生態保護工作依然艱難。
對水上漁民來說,自發改變生活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水上生活存在居住條件差、生活污染重、漁民身體素質差、醫療設施缺乏、交通成本高、子女就學難、水上生活安全隱患多、精神生活匱乏等問題,有的漁民終身沒看過電影,也難接受新的思想觀念和新的生產技術。
除此,湖上幾乎每年都會發生大風引起的船損事故,導致漁民傷亡、財產損失;2008年的特大冰凍災害導致近專業漁民半個月失去生活補給; 2011年的特大干旱災害中,專業漁民耐以生存的座船全部擱淺,有600多艘座船不同程度地出現裂縫,130艘斷裂。特別是洪湖處于洪澇災害易發地區,漁民經常是三年兩不收。
通常,漁民的季節性捕撈勉強維持基本生活,生產資料購置、子女上學、就醫以及婚喪嫁娶等開支指望養殖生產。但由于養殖技術低,自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養殖螃蟹后,養殖成本進一步提高,超過60%的漁民連年虧損,靠貸款維持生產。
盡管水上生活艱難,但由于不具備其他生產經營技能,大多漁民仍舊抗拒離開。據不完全統計,近幾年連遭冰凍、洪澇和干旱災害后,專業漁民戶均拖欠貸款超過10萬元。漁民王貴才所在的王家幫,共有170多人,大家共欠銀行1000多萬元。“這幾年不行啊,四年三災,雪災、水災、旱災。”王貴才說,20畝水田每年需開支2萬元,老兩口生活費每年1萬多元,除捕魚外沒其他收入。
也曾有王家幫的漁民試圖離開,如從小生活在洪湖水面上的王玉林,就曾數度在外闖蕩,他曾在洪湖市盤過店面開了小餐館,可是好景不長,幾個月下來,就連生活也維持不下去了,甚至還欠下70多萬元。因為讀書少,漁家人很難找到好工作,水外復雜的社交讓他們無所適從,王家幫的王剛也是如此,幾年前,王剛曾背上行囊遠行,原想開辟一個新天地。他離開洪湖后,跑到了武漢,又輾轉廣州、云南,如今,重新又回到洪湖。
對于保護洪湖過程中如何安置漁民的問題,始終得不到更好的解決。WWF武漢辦公室的雷進宇分析說:“對于洪湖這樣具有高保護價值的湖泊,我們認為漁民需要為湖泊、為生物多樣性讓路;而對于武漢的梁子湖、武湖等生物多樣性相對較低的地區,我們建議走生態養殖發展之路,減少人類對它的負面影響。”
如今,在洪湖,很多漁民都參加過保護區組織的漁業養殖培訓班,還有年輕人嘗試了其他技能的培訓班,他們不想再子承父業地在洪湖捕魚,外面的世界對他們來說比父輩的漁船更有誘惑力,不僅是因為洪湖需要休息,湖里的魚需要長大,他們自己也渴望新的生活方式。
只是,如何更好地離開湖泊,對年輕一代漁民來說始終是個難題。“從小生活在水上,幾乎與外面的世界脫節,等到要外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不足。”對王剛等漁民而言,他們也想上岸,但岸上新一輪的土地承包早已完成,漁民安置的土地很難調劑出來,這些漁民即便遷得出洪湖,也致不了富、扎不了根,落不了地。
也曾有人建議洪湖開展生態旅游,如此,漁家人懂水性、擅長捕撈的優點,或將帶給更多游客以新的捕撈體驗。現在,王剛最大的夢想就是賺錢培養子女讀書。或許,改變下一代人的命運,將成為濕地保護的最后一張王牌。洪湖濕地自然保護區法制科科長鄧兆林也認為,保護洪湖濕地,必將是一個“用時間交換空間”的長遠計劃,畢竟,漁民的數量只會減少不會增多,如何教育漁民的子女顯然成為重要問題。
2005年,國內第一本以濕地保護為主題的地方環保教材——《我愛母親湖》問世。這份教材共有20篇文章,配以插圖、表格、曲譜,選錄了歌曲《美麗洪湖我的家》、漫畫《生命在呼喚》、童話劇《小魚兒找媽媽》等,向洪湖的孩子傳遞了保衛家園的概念。教材扉頁,就是自然之友梁從誡先生的題詞:“要讓孩子們理解:他們是這片家園的主人,他們有保護自己家園的責任。”
WWF武漢辦公室主任王利民博士說:“我們的主要職責是進行環保項目的示范和宣傳教育,而更多保護工作都是當地政府做的。我們總有一天要離開洪湖,洪湖的重建需要全社會的共同關注才能完成。”保衛洪湖,任重道遠。“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邊是家鄉……”
但愿,洪湖的美麗不只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