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光環下的隱性敘事

張偉鋒

皇泯先生的散文詩，我之前也讀過，但沒引起特別的注意。不久以前，時間有些清閑，便時常在深夜里挑燈翻書。不經意問，又在閱讀的小徑上遇到了皇泯先生，這一次，進入我視野的是他的長篇散文詩《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這是一本關于生命的厚重之書，是皇泯先生獻給他已故胞弟馮春發的傾情詩篇。這樣的文字，最適合在寂靜的深夜細品慢讀——

在重新扎好的排筏里，我忘記了纜繩，忘記了剛剛掙脫的束縛。

漂泊的浪不會靜靜地呼吸，漩渦酒靨一樣迷人，誘惑我去痛飲——

痛飲你的強悍，痛飲你的溫柔，痛飲你的喜怒哀樂。

在唇邊，粉碎誓言。從死到掙扎，從掙扎到生。

——《水謠》（節選）

皇泯先生的《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分別由《港灣》《尋源》《纖痕》《林濤》《血海》《覆水》《水謠》七章組合而成，表述緊緊圍繞著馮春發1985年離開湘中資水河畔，沿烏江徒步做尋根探索性的考察，不幸在游水時失蹤事件始末而展開。全詩文風柔美，字句清麗，抒情遲緩而細膩動人，敘事隱藏而表現到位。同時，全詩在盡呈兄弟之情、長兄之愛、生者之痛以外，更是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一種悲壯、博愛之美——

潮痕高高低低的弦上，結滿了自由的音樂。

浪，在礁的粉碎中——盛開，生命的花朵。

船，在沉淪的同時——漂浮，不死的槳聲。

深深地覆沒我！

覆沒我！

整個水域都是港灣，桅桿在岸上長成樹，不如在水中漂成游移的草。

將一支古老的過灘謠，從七月七牽出來，憂傷，也是年輕的憂傷。唱過了不留皺紋；劃過了不留槳印。

——《港灣》（節選）

在閱讀《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時，我的腦海里反復地交替出現兩個詞語：一個是抒情，一個是敘事。在我看來，這兩個元素是解讀《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無法繞過的兩塊碑石，只有通過對它們的深入分析和權衡，才能更加直接、準確地抵達作者的內心世界和表達意圖，與之實現零距離的對話和交談。初讀《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時，我被淺表的抒情詞語和句式所迷惑，輕率地以為這僅僅只是一篇抒情色彩濃厚的散文詩；而待到全詩讀完，重新進入第二次閱讀的時候。我才驚奇地發現，散文詩中較為隱藏的敘事脈絡在逐漸清晰、逐漸凸顯——

你將門沉沉地扣上。

家，被關在永不回頭的記憶里

你去尋源——

——《尋源》（節選）

那纖索很短很短，扎不住褲腰，也束不住鞋。

纖夫望著你神秘一笑，抖動手中的纖索，又走上了漫長的纖道。

此時，你手中的煙蒂，還在明滅一個暗紅色的啟示。一年后，你的思緒仍為這支煙裊裊……

——《纖痕》（節選）

有苗女給你一根花帶。那花帶上繡著你的腳印。

你的雙眼，便是一對絕妙的腳印。

你，透過五百度鏡片拉近的眸光，從苗女的秋波里，看劉——

一個悠遠的世界。

——《覆水》（節選）

所有的這些敘述，使我堅定地認為，敘事才是這篇散文詩的核心關鍵所在，解讀時應該更多地側重敘事的成分，放大敘事成分在整篇散文詩中所占的比重。我想，只有這樣，抒情的存在才是完整的，才是有意義的。換句話說，在《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里敘事統領著抒情。

在我有限的閱讀視野里，當前的散文詩創作給我的整體印象是，散文詩人們要么就單純地選擇抒情的表達方式，要么就是害怕脫離而進行純粹敘事，再要么就是敘事中簡略摻入廣抒情，而像皇泯先生這樣大面積、大規模地抒情卻又能抓著敘事的肋骨不放的，可以說是少之又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皇泯先生《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的誕生和行世，對散文詩創作的探索和實踐是功不可沒的，它為新興的散文詩創作提供了一種新的成功范例，鼓舞了熱衷于散文詩創作追求者們的信心和決心。

張揚抒情的光環，緊抓隱性的敘事，這已經是一次突破性的探索和嘗試。不過，皇泯先生在《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中的具體敘事方式，也是不容忽視的。全詩的敘事不是流水式的敘述馮春發的考察過程、及其失蹤的始末和身后人的狀況，而是選擇碎片式的敘事，把整個事件截取成片。并在碎片中大量摻入抒情色彩，在完成事件敘述的同時，毫無保留地呈露作者的心路歷程，完成客觀事件和主觀世界的緊密結合——

從喧囂的人群來到闃寂的森林，你沒帶行裝。在林帶的邊緣，已卸下了生命的進程。

你想，這是死亡的極地。

而原始林如海。林濤渡涌。濡濕了你的聽覺。

——《林濤》（節選）

你還要照相機嗎？

兩只瞳孔攝下的六十年。

牯牛在咆哮，苗民在狂歡。

用整個民族的生命，盛歷史的陳年老酒，砍頭或斬腰——灌下烈性、灌下剛強、灌下歲月的風風雨雨。

然后，唱歌。

唱麻木了的歡樂，歌悟透了的悲哀。

——《血海》（節選）

這種具體的創作處理方式，既是皇泯先生在散文詩創作上的重要收獲，同時，也是散文詩事業在發展過程中邁出的可喜一步，它值得散文詩創作者們借鑒和付諸實踐。畢竟。如何把散亂的抒情，用敘事方式貫穿成整齊而有序的散文詩篇章，是一個十分值得研究和嘗試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