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的陽光

梅里·雪

一捆柴禾把一座雪山壓低

阿米嘎卓，是一座山。泊在獵獵西風里，泊在人們抬眼望見的雪白里。

長風踏破山缺，只一朵旗云練舞長空。

風從青草尖上響起，我坐在海拔4013米的標志石上探聽花開的聲音。卻看見背一捆柴禾下山的女孩，瘦弱的身子像一截褐色的柴棍子。

藍天開始搖晃……她的腳步越沉重，我的身體就越虛，虛得像一朵白云。

白云深處是雨。我兩眼空空，不見了風景。

風把那個移動的身影推向前去。那捆柴禾把一座高高的雪山壓低。

一首炊煙的老歌還在低處的生活里飄蕩，可歌聲卻帶來我忍不住的憂傷……

阿米嘎卓

阿米嘎卓是英雄部落的戰(zhàn)神。為護佑一方平安，坐化為一座雪山。

沿著登山的三千石階，你就可以夠到引路的鳥鳴。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冰雹打落下來。

站在4446米的天空下，安靜到不說話，你就可以聽到深藍的晴空里星星轉(zhuǎn)身的聲音。一朵云與一粒冰雹碰撞摩擦的聲音。

云去雪歸。4013米處的野花不開口，它們被風吹斜身子。

一聲雪雞的鳴叫揪緊了我的心，我突然認出了那個雕刻石像的僧人，就是佛經(jīng)里拈花微笑的人，一言不發(fā)。

某一天，石刻的佛像要開口誦經(jīng)，發(fā)出的一定是他的聲音。

碰上一陣雨，不要緊張，佛經(jīng)上說是“澆喜”，由遠及近，我喜歡這喜雨將草木萬物和我一同打濕，我知道，打傘的佛祖要經(jīng)過這里。

碰上更大的風，我將俯下身來，這樣低垂的大地，我只有在野花身邊取暖或者哭泣。

其實，來朝圣一座雪山就是來打開一座因緣之門，走累了，就坐下來，聽觀音講經(jīng)吧。

注：觀音講經(jīng)是阿米嘎卓神山上的一處石化風景像。石頭長得特別像觀音佛像，山下眾石又特別像一個一個席地而坐聽經(jīng)的僧人，因此命名觀音講經(jīng)。

安遠驛

西出陽關(guān)路上的驛站。風冷，霜寒，雪頻。

巍巍祁連山亙古相隨。信使的道路在馬背上打開，多少狼煙在歷史的天空飄散，飄遠，只有一代一代百姓在大地上扛著歲月。

雪域的土地依然博大，厚實。生長養(yǎng)活人的莊稼。

秋天的果實還未從田地收拾干凈，雷公山已經(jīng)懷抱隱忍降下了白霜。一對老年夫婦緊著把地膜洋芋往地窯里收藏。賣五金的門市部墻根下，一堆老人正品咂著冬陽的溫暖?；蚧貞浲?，或陷入沉默，他們偶爾也瞇著眼眺望遠處空闊的原野里那群孤獨的羊。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

多少朝代在馬蹄聲里隱去，只有一條河，流水頂著雪白的蓋頭，悄悄地繞過安遠，向下一個驛站流去。

烏鞘嶺，羌笛的音孔里滑落的一朵雪蓮

小草的身子再低，也高過仰望的目光。

烏鞘嶺，絲綢路上的險要隘口，羌笛的音孔里滑落的一朵雪蓮，花瓣擁著花瓣。

乘一首西去的大風歌出行關(guān)外。

空曠的斜坡里馬蘭花剛剛開罷，菊花妹妹提一盞燈趕著趟兒來，她們?yōu)轶A站點亮一些過往的記憶。

高處的風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似金戈鐵馬的聲音在歷史的天空回響。

當一盞酥油燈長明的光芒高過雪山。百嶺臥云，千山安靜。當你我的默想低于嶺上的小草，眾生平等，萬物花開。

朱岔峽，在一千匹馬馱著的火把里燃燒

一千匹馬馱著火把晃動峽谷的生動。

秋天在奔馳的馬蹄聲里燃燒，內(nèi)心澄澈的人無法控制風。

一首詩隱于塤——

它吹奏樹葉的潮濕，也傳遞風的憂傷。

馬隊里流動著天籟之音，音符似魚在深海的水面上跳躍，接近尾音時一抹孤獨的金黃守著遠山的輕雪。

河水越來越清澈嘹亮。映照著樺樹的斑駁。

石頭干凈，不動聲色，用一顆寂寞的心看萬山紅遍。

葉落了。鳥聲遠了。一棵樹在接近冬天的時候，有誰知道落進它體內(nèi)的寒霜是多少？

暴露的滄桑滲出血紅的悲傷，被穿峽而過的風一遍又一遍地訴說……

注：朱岔峽在甘肅省天祝縣境內(nèi)，生長紅樺，那滿山的紅樺朝霞濡染般紅得像火，因此得名朱岔峽。

秋風一吹，它們占據(jù)了所有的遼闊

菊花一朵接一朵地開，紫色裝點著草原。

秋風一吹，它們占據(jù)了所有的遼闊。仿佛一場思念被扯得滿大地憂郁。

我就坐在空曠里，用風聲把自己裝飾起來。也學它們靜好閑散的樣子，不擔心那朵趕雨的云把一生澆透。也不擔心即將來臨的雪，把一寸一寸的光陰覆蓋。

憑借九月的月光，端坐微涼的枝頭，我就搖曳深深淺淺的思念和美，在草地上生成一種隱秘、一種蒼茫，等你來用柔軟目光一一收割。天祝的雪

紛飛的雪，是神的微笑。帶著從天而降的祝福，落滿烏鞘嶺。

天祝，天祝。有什么比上天的祝福更神圣更純潔。

硬骨錚錚的高原開始生長婉約，甩出金強河那條柔軟的水袖。

一如點燃的酥油燈捻子，明亮在塵世。

遍地風聲，是歲月在風刀的路上經(jīng)歷輪回。

蒼茫雪野，讓歲月帶走歲月，留下五彩經(jīng)幡的誦語。響在深藍的天空，歌唱在陽光的嶺上。

神的微笑，上天的祝愿一一駐進內(nèi)心，在潔白的寧靜中，酥油燈點亮的目光張望遠方和遠方里輪回的春天。

大風吹皺的祁連

用目光把連綿的山脈鋪開又折疊。

懷抱夢想遠行的人，在最深的褶皺處藏下我隔世的煙火和今生的鄉(xiāng)愁。

當我說出“西北以西”，一滴雪融水滲進茫茫戈壁的舊時光；當我說出“青草牧場”，羊群和馬蹄的聲音被草尖上的露珠打濕，不說出你，可你一直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守一輪蒼涼的月將帳篷里年輕的回憶慢慢地一天天地送走。

等某一天馬背上的歌聲再一次從云天外升起，我大風吹皺的祁連?。?/p>

如何讓我步履輕盈地穿越這風抵達你的沉默？如何在留下佛的呼吸的山道上，讓我內(nèi)心裝滿春天，裝滿鳥鳴來看花開花謝的草原？

大風吹過。一切離開和隱去的在我看不見你們的地方，請為我扶正一縷炊煙，累了的真身多想要回到萬水千山的祁連。

古古拉海子

一朵雪蓮舉起的高原。一枚綠松石的藍。姐妹湖為雪山氤氳著生命的精彩。

神話故事里，你們敲響阿尼瑪卿雪山的天鼓，落下的雨我更愿意想象那是一滴悲憫的淚，閃著遼闊的光，草原以綠色為你書寫感恩的詩篇。

五彩經(jīng)幡，吟在風中的歌，一波一波隨水上的倒影掠過天邊。

美人如月，海子映出靜靜的婀娜。

放牧的男人睡在廣大的夜里，懷抱雪山的那抹月。聽，身著月華的一滴藍落在夢里，墜進心間。

注：古古拉海子為典型的冰斗湖，是最為典型的古冰川地貌。傳說中有兩姐妹為拯救草原的干旱，敲響天鼓灑下甘霖，后兩姐妹化為兩枚蔚藍的海子。守護著草原。

野草無花也芬芳

排空的雁影遠逝了，唱著牧歌的帳篷遠去了，只有冰雪覆蓋的雪山和你一道站立成嚴寒中沉寂的風景。

無邊的風吹奏著你的滄桑與蒼涼。

匍匐下去又彈起的身影讓整片草原有一種蒼茫飛翔的姿勢。提著擠奶桶陪你聽風的姑娘替你眺望空曠，替你眺望遠方里孤獨的春天。

一株狗尾草，身上披著我的目光和一場輕柔的落雪，潮濕的內(nèi)心和目光一樣會開花。

西風中你保持金黃的顏色，我相信那是你用包容的心一日一日儲存起來的每一粒陽光。

我只看見燦爛的笑容久久印在寒冷的雪地，鋪撒一地的溫暖，那才是不敗的花朵。

那些溫暖盛開的，那么細小而執(zhí)著，生命在，堅強不衰，芬芳就在。

季節(jié)的風暴來臨，飛鳥遠遁，花朵熄滅，唯有你，一株無花的野草，以陽光的心態(tài)守候大地最后的鋒芒。

無聲的歌

高原睡了，大地靜謐而莊嚴。

輕飛的月光，閱讀一塊一塊的嘛呢經(jīng)石。細察著經(jīng)紋里滲進的虔誠透著十指磨礪的血跡。

銀色的光輝越過闊大的松林，將草原夜色籠罩在龐大的迷夢里。

月夜深處。嘛呢石的夢隨淡淡的霧氣飄飛而起，乘月光的馬車放牧到悠遠悠遠的天邊。

石頭顯得安詳而寂靜，石頭的內(nèi)部已經(jīng)是一片藏香的海洋，沐著月光的圣潔，六個閃著慈悲的音符在輕飛的月光中天籟地吟唱，唱一首“唵 嘛 呢 叭 咪 哞——”的歌……

遠處牧人的帳篷伏在山岡上打盹，一群白牦牛睡在它們自己的天堂。草原靜啊。靜到只有經(jīng)幡在歌唱。

等待月光落下來。銀質(zhì)的響聲是閱讀經(jīng)文的心語。圣潔。細碎。神秘。

紫色的格桑輕斂花束，沉思，神往，含苞欲放的神韻多像綠度母打坐微笑的法相。

花草間享受月光的蟲子輕輕呢喃：歲月靜好，眾生安康。

起伏的山脈守護著寧靜的草原，為一切眾生祈禱的經(jīng)聲觸摸了遼闊而自由的風……

靜靜的瑪尼石

你是一尊活的石頭，你的手中鑿刻著石塊，一下又一下的沉默里，碎屑隨風飄走。

無邊的草原，回蕩著石質(zhì)的聲音，清脆，厚重。古銅色的手臂執(zhí)著地重復(fù)著擊打的音符，陽光下，一滴滴汗水洇染在石面上，滲透在鑿刻的線條里，開一朵一朵的花。

一陣經(jīng)幡的風吹來，撫摸你；一陣云過處的太陽雨，沐浴著你；一陣飛過頭頂?shù)镍B鳴，溫暖著你。

清晨，你鑿醒的陽光一點一點地升起在草浪涌起的地平線，你的臉膛掛滿了跳躍的溫暖，一聲一聲的釬音催開滿山坡的野花。

黃昏，你刻畫草原壯美的夕陽西下，身影映照著磅礴的落霞，紅霞幸福著你和你石塊上的紋絡(luò)，一天的虔誠，一天的思想，在一下一下堅韌的鍛造里開出美麗文字的花。

日復(fù)一日，你以生命的執(zhí)著，鑿刻著一種文化、一種精神，你用磨破的手指撐起一方虔誠的箴言，你以帶血的撫摸吟誦血液中亙古的信仰，你以風中緘默的沉思表達宗教的哲學和哲學的宗教。

你的石經(jīng)墻和經(jīng)文一直醒在草原，你刻著經(jīng)文的石頭壘起一個民族信念的墻，閃耀著一個民族的圖騰，靜靜地訴說著歲月，祈禱著歲月……

在星辰和月光的靜美里，你淡然地睡去，靜默成一塊滿腹經(jīng)綸的石頭。

石頭醒著。不閉上眼睛。

沉默的石頭

傾聽著草原的風聲雨聲，百年孤寂地沉默著。

風刀霜劍將一種信仰刻進石頭，連成信念的墻。

思想充滿了古典的高貴，即使刻刀痛到不能再痛，石頭依然是沉默的事物。

它不喊疼，經(jīng)文只誦大悲憫。

比石頭更沉默的是戈壁里行走的羊群、牧人和詩人。

他們更善于用沉默說話……

走過松山牧場

風吹過低低的山岡，吹過長著蒿草的松山古城堡，芨芨草凄厲著，一歲一枯榮。那些過往的風，崢嶸著歲月。

羊還在山坡上啃嚙著寒冷，一首情歌。上山而來，飄在云朵的羞澀后面。

對一滴雨的相思就墜進了牧草遍野的夢中。草原的春天在水的深處。

想做一滴水的身子在夢中，朝情歌的云上走去。

又一個清晨，在鳥鳴的歡暢里，從水草豐盈的濕潤中醒來，想起更遠更深處的草原上開滿了格桑花。

原野空闊而寧靜。山岡無語，靜等雨。

創(chuàng)作手記

從小在草原長大，心靈深處總有一方綠草無垠的干凈故鄉(xiāng)。那山，那水，那人，那神圣的寺院、佛閣，讓我回到生命的源頭。

大大小小的寺院和鐘聲。像眼睛一樣珍貴的海子，遍極天涯的青草和花朵……草原純凈而迷離的魅力給了我心靈空曠宏大的心境，我的靈魂被蔚藍洗滌，我的呼吸跟著牛羊馬匹、格桑花朵以及牧人的生活而律動與起伏，馬蹄踏花的風情、草原風雨的艱難、放牧時光的寂寞與無奈，在我心頭呈現(xiàn)，用文字表現(xiàn)出來，它是個人生活經(jīng)驗的復(fù)述，是我內(nèi)心的歌吟與低訴。

走過的草原，我的贊美與歌唱慢下來，靜下來，我體會生存和艱辛。詩歌所要關(guān)注的是向下向內(nèi)和尊重。在高海拔的凄風苦雨中，那些弱小的草、飛鳥、蜂蝶在忽晴忽雨的天氣里承受著自然嚴酷的考驗，它們同那么多沉默的牧人堅持著生命，守著日出日落和炊煙。一些詞語慢慢地打開了我的內(nèi)心，有愛有疼，我不能不開始與心靈的對話，開始在筆尖安頓它們的關(guān)，它們的純，它們的夢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