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旭
菲利普·阿利埃斯(Philippe Aries)的法文著作《舊制度下的兒童與家庭生活》于一九六零年出版,兩年后,蘭登書屋以《兒童的世紀》(Centuries of Childhood)為題,推出了該書的英譯本。當時,歐美新社會史家的注意力通常都集中在社會分層與階級分析上,很少關注家庭;阿利埃斯的著作對家庭結構與情感的關注,顯然與之有異。至于家庭中的“最小”構成因素——“兒童”,更難以進入社會史家的法眼。因此,英譯本的書名刻意突出“兒童”二字,可謂心思巧妙:它標新立異,逆史學時尚而行,喚起了讀者的心理期待,以相當醒目的姿態進入更多讀者的視野。
果然,此書立刻引起了一向對兒童感興趣的臨床精神分析學家和社會工作者的注意(事實上,阿利埃斯這本書亦展現出明顯的精神分析路徑),繼而迅速向學術界的其他專業領域擴散,甚至引起了對家庭生活和對兒童教育感興趣的普通讀者的興趣。該書一經問世,多次印刷。事實上,阿利埃斯本人在這本書出版之前已經出版了幾部學術著作,但都沒有引起足夠的關注,正是《兒童的世紀》使他贏得了學界對他學者身份的認同,并且之前的諸多研究也都引起了關注。這些研究涉及眾多主題,譬如性、死亡與哀傷等。他把這些“自然”現象放在文化視域之內,全力考察不同歷史時期人們對這些論題的態度,展示了他史學實踐的多面,將史學研究的路徑引往新方向。但今天人們提到阿利埃斯的名字,無不將他與“兒童史”聯系在一起,他作為一個“兒童史”家的聲名,的確超過了他所有的史學成就。
不過,阿利埃斯本人從未認為自己寫的是一本“兒童史”。他在該書《前言》中開宗明義地告訴讀者這是一本關于“家庭”的著作,是一位“人口學家”有感于“當代”家庭的一些特質而引發的思考和研究?!巴辍敝皇撬募彝ナ费芯恐刑幚淼囊粋€問題,但“兒童”又的確是阿利埃斯研究歷史的一個關鍵詞。在他所涉及的幾乎每一個領域中,不論是性、死亡還是哀傷,“兒童”都不可或缺。人們把他看作“兒童史”家,也不是沒有依據。
按照美國學者帕特里克·休頓(Patrick H. Hutton)的說法,阿利埃斯在他這本家庭史著作中,展現了自中世紀到“現代”的動態的家庭生活畫卷,有如一幅家庭生活“三聯畫”:“三聯畫”的第一聯處理的是十六至十七世紀歐洲上層階級家庭中出現的“童年”的新概念。阿利埃斯認為,中世紀“家庭”處于親屬關系網絡的中心,是由所有“住戶”共同構成的小共同體。家長看重的是整個家庭在社會譜系中的聲望,并不關注兒童的個人進階。兒童處于家庭生活的邊緣,通過模仿成人而“成”人。即便貴族家庭的孩子,也是很小就被送到別的貴族家庭,充當仆從,以為實習。十七世紀后,情況發生了轉變。核心家庭逐漸形成,父母在情感上體會到,孩子與自己緊密相連,不但開始為他們考慮未來,也開始意識到,童年是生命發展歷程中的獨特一環,兒童是與成人不同的兩個“社群”。
教育是第二聯畫的主題?!巴辍钡男掠^念帶來對生命階段的新理解,如何精心設計兒童教育,也引發了眾多的思考與實踐。在中世紀的“學校”中,兒童和成人常常混雜一起共同學習,不會考慮他們各自的智力需求和能力的差別。新觀念則認為,隨著年齡的增長,兒童的智力水平也逐漸提升,這就帶來了“年級”的區分,在課程設置上,也遵循了由易到難的原則。一批新式學校紛紛建立,影響也越來越大。到十九世紀,對兒童的教育已成為一項重要的公共責任。教育的目標就是規訓兒童,使他們獲得服務于高效、復合社會所必需的技能。同時,接受教育也使得一個人對自己的未來抱有希望,個人的抱負被放置于對家庭的責任之前。
第三聯畫有關“親子關系”。十八世紀晚期,隨著家庭規模的逐漸縮小,以核心家庭為中心的私人生活日漸盛行。曾經作為社交中心的家庭逐漸轉變為私人生活的避風港,筑起與外界隔離的“高墻”,同時,其內部也區隔出家庭成員各自的獨立空間。因應現代家庭生活的新觀念,育兒方式也發生了變革。過去的嬰兒通常被寄養在保姆家,或由乳母喂養長大,現在則轉變為母乳喂養,家長也抽出越來越多的時間陪伴孩子,密切關注孩子的身心健康。這種種變革加強了家庭成員之間的親密關系,特別是對孩子的深切關懷,與中世紀家庭生活中對兒童的“漠不關心”形成了鮮明對比,被視為“現代”情感的出現。這就是阿利埃斯廣為人知的“情感革命”論。
這種嶄新的視角和研究結果雖然吸引人,但也帶來許多批評。其中,一個廣為流行的看法認為,阿利埃斯在書中呈現了一種“極端”的“現代心態”。批評家指責阿利埃斯以“現代心態去推論中世紀或近代早期的材料”,他所描述的“兒童”概念和親子關系的改變呈現出直線發展的趨勢,“好像有一條筆直的大道直通現代社會”。同時,他這種做法也對兒童史研究產生了很不好的影響。一些兒童史名家,諸如美國的莫斯(Lloyd DeMause)等人,雖與阿利埃斯所運用的材料和分析的方法不同,但解釋和結論卻與其一脈相承:近代之前沒有“童年”概念,親子關系是“殘忍”和“淡漠”的。兒童史家波洛克(Linda Pollock)據此把阿利埃斯的“情感革命”范式稱為“現代化典范”。
但另外一位史學大家勞倫·斯通(Lawrence Stone)則提出了一個截然相反的指控——《兒童的世紀》是一部“反現代主義”的著作。斯通指出,在阿利埃斯的論述中,中世紀各年齡層的人們自由交織,顯現出極高的社會流動性;但到了現代(十八至十九世紀),隨著個人主義的興起,人和人之間界限分明,個人和家庭生活都更加孤立了。這顯然是一幅異常悲觀的畫面。
其實,正如一位評論家理查德·范(Richard Vann)所說,阿利埃斯關于傳統與現代家庭生活方式的論述,有些“模糊不清”、“模棱兩可”,不同的讀者見仁見智,當然正常。不過,斯通對阿利埃斯的批評,主要建立在一個書外的證據之上,那就是阿氏在青年時期的政治實踐,及他一直堅持的“?;手髁x”立場。
這樣一來,情況更復雜?!秲和氖兰o》究竟“現代”還是“反現代”?
英國史家卡爾(E. H. Carr)曾說:“在研讀歷史著作之前,應先研究作者?!苯裉斓臍v史學家似乎已經不太“記得”阿利埃斯曾是個政治活動家了。但這對阿氏的同時代人來說,卻是一個很重要的事實。不光是勞倫·斯通,很多批評阿利埃斯的人,都把其史學觀點和阿氏本人的政治背景與生活經歷連在一起。因此,要讀懂《兒童的世紀》一書,我們必須先了解阿利埃斯的生平和思想。阿氏本人曾寫過一本自傳,可惜筆者不諳法文,無法閱讀;此處的描述主要來自帕特里克·休頓的著作《菲利普·阿利埃斯與法國的文化史政治》(Philippe Aries and the politics of French Cultural History),該書意在通過對阿利埃斯為專業史學圈子所接受的過程,批判學術界的“政治”,不過,它也為我們了解阿利埃斯其人提供了重要線索。
阿利埃斯于一九一四年七月二十一日生于法國布洛瓦。那時,他的父輩剛從西印度群島法屬殖民地馬提尼克小鎮圣·皮埃爾遷回法國故土十多年。阿利埃斯是家中長子,受到格外關愛。他的母親虔信天主教,對朋友和家人都懷有深厚的無私情感。母親常對阿利埃斯描述她自己在殖民地的童年生活,令阿利埃斯非常神往。在母親的描述中,他們的父祖輩屬于富足的中產階級,靠手藝吃飯,共同維護對家庭的責任。跟其他海外法國人一樣,他們很少有機會接觸本土文化,但都樂意想象和追隨法國的生活方式。同時,他們對“皇帝”也有著對“法國”一樣的情感。幼年的阿利埃斯深深地被這種“離鄉”之人在“外鄉”懷戀“故鄉”的情感打動了。他日后回憶,母親對天主教的虔敬不但塑造了他的宗教信仰,也培養了他對久遠傳統的懷戀之情。
童年的另一項經歷對阿利埃斯來說更是至關重要。小時候,他曾陪同外祖父一起,在波爾多及周邊地區,一個村莊一個市鎮地拜訪家族親戚。波爾多的鄉村景觀和親戚們的親密關系,乃至他們的“鄉村”衣著和生活方式,都令阿利埃斯產生一種親切的“懷舊感”。他后來承認,這種“懷舊”其實既有真實的一面,又有想象的一面。不過,正是這種感受為我們理解他許多重要的學術著作提供了線索。
少年時,父親希望阿利埃斯將來成為一名工程師,但阿利埃斯自己對此則毫無興趣,也不認為自己有這方面的天資。他著迷于歷史。對他來講,工程師是“工具的”、科學的,而史學則是浪漫的、懷鄉的。借助史學研究,他可以“回到”鐘愛的“往昔”。顯然,家中長輩對“法國”的懷戀,他們的?;仕枷肱c行為,都成為阿利埃斯所繼承的“家庭遺產”的一部分。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阿利埃斯進入索邦神學院讀書。大學生活不但錘煉了他的智識,也帶給他一些保持終身的友誼。受到童年時代家庭經驗的影響,他與其他一些抱持保皇立場的學人深相契合,對帝制時代法國的榮光充滿了神往?!岸稹逼陂g,阿利埃斯站在維希政府一方曾參與維希政府主導的一項針對法國青少年公共教育的計劃。這是他在政治上最被詬病的一段歷史,但對阿利埃斯來說,維希政府吸引他的,是保存古老法國文化傳統的主張,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對這個立場的維護。他關注的是,如何在現代社會中體現傳統的價值?也正是這些思考,使他在戰后認為,要重建法國的大國形象,必須依賴于法國的文化遺產,而不是政治遺產(即大革命傳統)。
這個思考也體現在阿利埃斯戰后跟新馬爾薩斯論者的政治爭論中。針對法國人口下降的事實,馬爾薩斯論者主張“科學”控制人口數量,以提高人口質量;阿利埃斯則主張從心態方面而非生物性方面來解釋人口下降原因,故解決方案應該從社會文化角度入手。事實上,阿利埃斯是最早的心態史家之一,對集體心態的關注,貫穿著他對歷史和現實的觀察。在《兒童的世紀》一書中,他對十九世紀人們采用避孕措施的討論,就是從社會心態角度做出的;也正是在這一思路的引導下,他注意到“童年”概念的改變以及人們對待兒童態度和行為方式的轉變。
總之,阿利埃斯一向保守,也從不諱言自己在政治上的右翼傾向。不過,應該再次強調,一般都被視為一種政治立場的保皇主義,對阿利埃斯來說,卻主要是一種社會價值,一種生活與文化方式,而非“政治”。他珍愛的,與其說是帝制,毋寧說是維系過去社會的各種“道德觀念習俗”。這種立場對他的史學志業產生了深遠影響。
第一個影響看起來是個悲劇。阿利埃斯雖然早早地就立下了成為史學家的志愿,但終其一生,他都是史學圈里的一個“票友”。一九四三年,他謀得了一個檔案管理員的職位(這大概也是受到“懷舊感”的驅使),并以此為終身職業。他對檔案事業頗有建樹,晚年當選為“發展中國家農業生產資料合作組織主席”,退休后還開啟了“熱帶農業世界資料庫”的計劃。不過,對他來說,更感興味的還是晚上的生活:做一個歷史學者。一九四三年,他就出版了第一本書《法國社會傳統》,一九五四年又出版了《歷史的節拍》。兩書均有開創性貢獻,前者闡述區域認同,后者被看作解構主義的“先聲”。但在當時都未被主流史學界接受。其中緣由,除了他是一個“非職業史家”之外,也與其右傾的政治立場有關。當時,在法國史學界占主導地位的是左派思想,阿利埃斯不被主流接納,應能想到。
但悲劇的結局并不悲慘,而恰好相反。正是這種不同于主流的立場和身份,造就了阿利埃斯看待歷史的獨特視角??梢哉f,做一個“檻外人”,跟“主流”保持適當距離,在一定程度上是他刻意的選擇。這種業余身份使他可以更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思考那些專業史家忽視的問題:家庭、兒童、情感、死亡、痛苦……而不是那些看起來更“客觀”也更貼近政治的社會分層、階級分析。他的研究更關注地方傳統和私人領域,意圖揭示蘊藏于日常生活的大眾心態這樣一種“看不見”的歷史,探查歷史中“潛藏的意識”,并希望由此跨越“看見”與“看不見”的歷史邊界。這種努力顯然和他的“保皇主義”理念及對往昔的浪漫情懷密不可分。這樣,保守的立場卻成為阿利埃斯發動“學術革命”的動力。
在宗教方面,阿利埃斯同樣堅持“保守”立場。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相信神圣是塵俗的需要,宗教的“關鍵”是慰藉日常生活的痛苦。和他史學實踐的取向一致,他認為天主教既存在于廣博的神學教義中,又可在共同實踐和大眾信仰的習慣中發現。他批評二十世紀的天主教會已淪落為一個“政治組織”,所開展的宗教活動社交性甚于神圣性。由此,他亦批評七十年代興起的大眾宗教研究把太多的注意力投注到了教會政策、教士政治方面,而忽略了宗教實踐和俗人的宗教情感。
如果說宗教的信仰是阿利埃斯個人信仰的神圣一面,那對家庭有愛、朋友有信則是他個人信仰的世俗一面。阿利埃斯認為友誼與家庭在傳統社會曾是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橋梁,友情和對家庭的責任是最值得寶愛的社會價值。然而,在二十世紀,隨著“現代化”進程和城市化的發展,個人僅僅關注有限的私人空間,社會空間逐漸縮小,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社會的開放性。父母為兒童精心“安排”了“成”人的道路,把孩子送到學校,使個人需要(父母專注的愛、兒童個人的抱負)凌駕于社會義務之上,降低了個人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的責任和能力。他甚至因此稱當代家庭為“愛之牢獄”。
在阿利埃斯的歷史想象中,“往昔”具有一種美學上的意義,這誕生自他的童年經驗,也因此使他很早就注意到“兒童”的獨特眼光。他一九五四年出版的《歷史的節拍》一書就有一章題為《兒童發現歷史》。在那里,他說:歷史學家“對歷史研究應該具有兒童般的詩性直覺”。此后,他更將此直接表述為:“若一個歷史學家不能抵抗住那種屈服于現實世界的干枯的科學要求,他是不能達到兒童所體驗的那種歷史圖景的?!币簿褪钦f,在阿利埃斯看來,一個好的歷史學家本身就是一個“兒童”。只有“兒童”的目光,才能帶我們回到“往昔”。
阿利埃斯的這些經歷和思考,對于我們理解《兒童的世紀》一書,顯然是不可忽視的線索。然而,如前所述,此書受到的最激烈的批評之一就是其中展示的進步主義的“現代心態”,這與阿利埃斯的“保守”立場似乎格格不入。我們如何理解這一點?如果我們僅僅認為,阿利埃斯是位嚴謹的學者,他在研究中,嚴格地遵守了學術“戒律”,即便史料中展示的世界和自己的信仰不同,那也只有放棄己見。這樣的角度對于解釋阿利埃斯其人其書的“矛盾”,仍是不夠的。
其實,不管是簡單地批評他過于“現代主義”,還是“反現代主義”,都是對《兒童的世紀》的誤讀或說偏見解釋。這本書的描述發端于中世紀,結束于十九世紀。在這段時間,阿利埃斯確實展現了一個日漸“進步”的情感歷程(但他同時并沒有忽視另一面)。到了十九世紀,核心家庭初步形成,人和人之間的親密情感模式廣為傳播,同時,古老傳統的“社交性”家庭那些值得珍視的價值觀也并未消散。新的家庭關系與情感體驗植根于久遠傳統,往昔和現代水乳交融,這正是阿利埃斯理想中的一個世界。對于身處二十世紀,眼睜睜地看著人們陷入“愛之牢獄”、社會亦更“封閉”的阿利埃斯來講,十九世紀仿佛是一個黃金時代。二十世紀并不比十九世紀更進步。這樣看,阿利埃斯確實不是要宣揚“現代心態”,而是要對“進步教條”去魅。
只有當我們將《兒童的世紀》放入阿利埃斯本人的生命歷程中,把它視作阿氏對其所生存的時代的反應,而不僅僅是一本“書”,我們才能理解一個“保守”的“?;省比耸浚瑸楹渭缺慌u為“反現代主義”者,又寫出了一本在另一些批評家眼中蘊含“極端進步心態”的著作來。
我們只能說,阿利埃斯心中有一個故鄉。正如他的父母從海外殖民地返鄉回到法國一樣,經由《兒童的世紀》,他自己則從所在的二十世紀回到了理想的“往昔”,也經歷了一場時間上的心靈還鄉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