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倫·麥凱恩
十一個小時的排演,一個小時的慢動作扶把練習。沒法正確地劃分舞句。你必須具備石匠那樣的耐心。不斷鑿蝕,直到一切盡善盡美。在更衣室小睡了片刻后,又與蘿塞拉排練了一個小時。演出時,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甚至包括弗蘭科伊斯。
喊了二十次安可,但又如何,有什么大不了的!記住:完美是職責所在。
在一次采訪中,佩蒂說,某些東西一旦講出來就失去了意義。但舞蹈是唯一能將無法言說的東西表達出來的方式。說得對。
格蕾絲·凱利寄來的短信掛在鏡子上方的燈泡上。
伊迪絲·琵雅芙從游廊上觀看演出。尚·考克多在暗處微笑。瑪琳·黛德麗舒展地躺在長沙發上。傳聞列奧納多·伯恩斯坦正在從旅館趕來的路上,可能連畢加索也會露面。有人開始引述普魯斯特的詩句。這一切都是沖著我!
與保鏢走回旅館,聽到碼頭有個掃地工人輕聲哼著莫扎特。我想沒有什么會再讓我感到驚訝,即便是我自己的夢。
拉羅什福科的故居─十五種香檳,魚子醬多得前所未有。桌上擺著蘭花。金色的枝形大燭臺。每個人都在四處周旋,房間里沒有一處死角。談的是編舞家、批評家、觀眾,但話題最后轉到哲學家,都是西方的,包括德里達,這讓我在他們面前落了下風。要補的東西很多。否則他們會嘲笑我。我根據薩沙的理念回答說,舞蹈能表達出其他形式無法表達的東西。
用腳掌跳舞。頭腦跟隨腳掌。
一大堆人點頭頷首,掩嘴竊笑。我不理他們,其實我應該把舌頭伸進他們的喉嚨,刺穿他們空虛的心。
二十三歲。時常(暗中)覺得是個冒牌貨。但你不能活在過去你所拋下的東西里。不要茶,不要傳家寶,不要眼淚。不要浸泡在伏特加和眼淚里的發酸的面包。你必須逼自己穿著雪白的絲綢襯衫走過巴黎的大道!
母親在電話里失聲痛哭。后來晚間,想起她在收音機旁轉動白色的旋鈕:華沙、盧森堡、莫斯科、布拉格、基輔、維爾紐斯、德雷斯頓、明斯克。
塔瑪拉說:你背叛了我們。
梅紐因在普萊耶音樂廳演奏巴赫:心跳加速,幾乎忘記一切。
洗了個澡。茶里加了蜂蜜。排練。完美,與其說存在于表演之中,不如說存在于通往表演的征途上。這是樂趣所在。你必須燃燒起來!
每個角落、每件雕塑、每幅畫,都令人屏息。就像徜徉在一部永無止境的歷史書卷中,拒絕走到封底。太了不起了,這是第八處奇跡,堪比艾爾米塔什博物館(雖然規模只有一半,不算非常雄偉壯觀)。
警衛已認出我,其中一人夾著韃靼話與我打招呼。他的家族好幾代前就離開了故鄉。他支持印象派,于是我逗留著沒走。
克萊爾拉我離開博物館,來到塞納河邊。她給了我一副巨大的墨鏡,用來遮臉,然后拉下我皮帽的帽檐。有四個人立刻高喊,紐瑞耶夫!
有個攤上,一個書販正揮著一本簽名版的《永別了,武器》。才剛死了幾個星期,他的書就賣出離譜的價格。(也許應該在跳舞中間死去,停在空中,把那場演出拿來拍賣,定格,售給出價最高的人。)克萊爾朝包里看了一眼,但書販說他沒有零錢。她花了幾近一倍半價格的錢將它買下。她好奇我為何這么驚駭。后來,她給我看了銀行賬戶的進出細目──真傻。
傳聞他們嚴刑拷打薩沙,審問謝妮亞,并把尤麗婭帶走,讓她在牢里關了一個星期。這肯定不可能是真的。
巴黎的一種新發型:紐瑞夫式。某個貪婪無恥的家伙在《世界報》上說,它的出現快如柏林墻,但按考克多的解釋,他們只是想把我變成一件商品。噢,要有像考克多那樣的頭腦。(他說,他有一次夢見自己困在電梯內,聽著《神圣交響曲》。)
大胡子的猶太人向東走,穿過盧森堡公園,他的長大衣在腳踝處嗖嗖作響。他背著手,手里拿著一本祈禱書。后來,他坐在樹下的長椅上剔牙。他也許一直在想,啊,彼得堡。
(注:身體的能量總是讓臉上的表情充滿深意。)
阿爾及利亞裁縫量身時,B夫人等在一旁。后來,她買下那套黑色的天鵝絨西裝。她說,我應該不停地樂于尋找新開始。
在公寓,女傭泡了一杯令人惡心的薄荷茶。我抿了一口,旋即吐回杯里。夫人似乎很開心,仿佛自己找到了原始的野蠻人。
她來到沙發旁,用食指與拇指搓揉我的西裝翻領。我告歉向窗戶走去。樓下,人行道上,走過的男人把外套搭在手臂上,女人戴著帽子,仿佛頭上頂了某樣有生命的東西。交通阻塞。塞納河畔飄著報紙的碎片。
夫人在窗口拼命朝下面喊我,我沿著碼頭越走越遠。
全都是德國手工制造的腕表,沒有價格標簽。當夫人問我想要哪個時,很難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她想用她的財富征服我,可我怎么能對一個噴泉說我不打算喝你的水呢?
后來,夫人指出,我一緊張就會把襯衫衣袖拉下來蓋住指關節。她說,這樣不雅,是鄉下人的行為,但時間會把它修正過來。她向后倚在陽臺的欄桿上,手里夾著一支長長的雪茄。她微微抬起下巴,仿佛剛才說的是一番至理名言。我又用力扯起衣袖。她在空中揮起雪茄。噢,別,別,別,魯迪,我的上帝啊!
接著,當我把手表從陽臺扔到下面的花園里時,她面露異色。
假如你想在室內戴帽子,誰會對你說別那樣?(她忘了,倒一桶屎很容易,特別是從旋轉樓梯上。)
你不能最后落得發瘋(尼金斯基)或自滿(季霍米羅夫)。
有個舞迷冒雨等在皇宮劇院外。匈牙利人。說他是一九五九年逃出來的。他站在如注的檐水下說,直到看了我的演出,他才找到真正的自己。真是個白癡。他頭上舉著一張報紙,油墨淌到他臉上。他渾身亦散發著白蘭地的味道。不過我還是在他的簽名本上簽了名。
瑪利亞抓著我的手臂。晚宴上,我們聊到那些大師巨匠,卡莎維娜、巴甫洛娃、芳登等等。當然,我把瑪利亞放在首位。她臉紅了。
后來,她巧言暗示說,誰都會有跳到老的一天,就像誰都得吃龍蝦爪一樣。她非常敏捷地示范起來,掰下爪子,大聲把里面的東西吸干凈。
那幫笨蛋在我的衣袖上釘了一排金屬亮片,因此,當我舉起她時,亮片擦破了她大腿內側的皮膚。
在雙人舞部分,她眼中含著淚水,那道血跡變得清晰可見。這是彩排,觀眾不耐煩起來。她在舞臺一側痛得尖叫,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我完了。她朝負責制作服裝的法國人啐了一口。接著,她換下舞蹈服,醫生暫時給她貼了膠布。一切在兩分鐘內完成。
當她重新上臺時,臉上一如既往地帶著天使般不變的笑容。
《世界報》的評論家說,她本已開始對美無動于衷,然而,在看了《舞姬》的雙人舞后,她搖搖晃晃地走出劇院,眼中噙滿歡喜的熱淚。
莫讓評論家的話讓你感覺良好而停滯不前。相應的,也別讓他們抽掉你這副身體里的軟骨。(薩沙:你的任務是向那些不相信的人證明他們是錯的。)
事實是:受到批評時你暴跳如雷,但切記,在你辯護時,那些冷靜傾聽的人,恰是永遠不會改變看法的人。
夫人安排讓那個男孩上門。她說,他來自一戶好人家,正在索邦學俄語。她去給他開門,把他帶進書房時,她緊抿著雙唇。他厚顏無恥地走到房間另一頭,把皮夾克扔在路易十五的家具上。夫人愣住,聽見拉鏈碰到椅子扶手的聲音時,不由得眉頭一皺。
她放上斯特拉文斯基,然后知趣地走開。我們相視而坐。他伸出手說:吉爾伯特。
有時,最少的言語就能打破魔咒。
吉爾伯特說,為了隆重地歡迎我,他們在桌上擺了銀的餐具。他注視我吃蜜瓜的樣子。我用舌頭舔著叉子,做給他看,我能感覺到他的顫意蔓延到整個房間!吃甜點時,我讓勺子在嘴里多停留了幾秒。他年輕的妻子將目光從稀疏的睫毛下投向外面,后來,她告歉上床去了。
在駛往杭布葉途中,吉爾伯特親舐一下他那輛敞篷車的方向盤,開懷大笑。我們從后視鏡里望見跳動的香檳木塞。我想,外面馬路上肯定有好幾百人,心情愉快的,遍布在黑夜的每個角落。
在多米尼克餐廳,他的朋友們一陣大驚小怪。魯迪!魯迪!魯迪!吉爾伯特把杯子疊成金字塔,高喊著為哥薩克人干杯。流亡的侍應生竊笑我的口音。我把咖啡朝他的臉潑去,濺在他精美的白襯衣上。經理過來,低聲下氣地連連道歉,向我保證會開除那名侍應生。
吉爾伯特哈哈大笑,在桌子下踢了我一腳。
后來,在阿薩街的俱樂部,身穿紅背心的男孩驀然跳起坎坎舞。留著黑色鬢角的英國男演員朝我的方向看來。外面,陽光刺痛我的眼睛。我們直接朝排練現場走去。吉爾伯特睡在更衣室的長椅上。
角落里的那個男人似曾相識,但我記不起他是誰。他的小胡子與眼睫毛灰白濃密。他煩躁地抽著煙。我絞盡腦汁,擔心他可能是來跟蹤我的。他看上去的確像俄國人,沒錯,但直到他轉身付賬時,我才發現,他的表情有多狡黠絕望。接著真相大白─他是多米尼克餐廳那個流亡的侍應生。
他沒理我,離開了咖啡館,但推開桌子時,還是鬧出不小的動靜。他在街角一名表演吞火的藝人面前停住,得意地揮著一張二十法郎的鈔票,把它丟進吞火藝人的桶里。
我離開咖啡館,穿過街道,親了親吞火藝人的臉頰(他沒有退縮)。那混賬的侍應生從遠處望著我,最后倉皇落跑,大概是去達魯街,他可以在那兒與其他人一塊哀悼他們可憐的境遇。
事實是:我用張揚掩飾自己的恐懼,包括在演出中。
喝彩聲變得比跳舞更令人疲憊不堪。也許有一天會有一出表現喝彩的芭蕾舞。向克萊爾提及此,她說,任何這種努力都會非常的亞陶(法國劇作家、詩人、演員和劇場導演)。我如墜云霧中─毫無頭緒。有時根本沒辦法掩飾這種無知。她說,沒關系,他是法國的實驗主義藝術家,她會給我找點他的書,我可能會對他有興趣,關于殘酷劇場的某些理論。
她還答應給我李希特的錄音帶。帶一個便攜式的錄放機,我就可以在路上聽他的作品了。
起先我以為是個玩笑。我差點用四國語言罵她。最后當我意識到的確是瑪格時,差點噎死。她說,整件事是預先安排好的。
科芬園外。我摘下貝雷帽,引起一片狂歡。
單純的排練,沒有烏七八糟的干擾。瑪格才華逼人。她是發自內心地在跳舞。雙人舞部分,她踩著細碎猶豫的步子,將它們像淚珠一樣完美地滴灑在舞臺上。她讓我們看到的不僅是舞蹈,還有舞者眼中的所見。(從她的角度看,她說,我像要飛越到腳燈的光柱以外。)
事后,她帶我去她在巴拿馬大使館的住處,燉了一鍋小羊肉,當我把襯衣從頭上脫下來、吸著那股香味時,她笑逐顏開。(吃飯時,她開玩笑說她是老綿羊,我是小羊羔,但我們之間二十載的差距,對我而言,根本無關緊要。)
她打扮入時地出席在沙威酒店舉行的招待會。有人說,非常像圣莫里茨,管它是什么意思呢。當我們入場時,所有人都回過頭來。
英國人自詡有文化,那根本是放屁!他們允許記者和攝影師無處不在。他們的問題在于,他們把舞蹈當作開胃酒,而不是生命真正所需的面包。
法國評論家說你在跳舞時是個神。
我不信。
你不信評論家?
我不信法國人。
(哄堂大笑)
我也不信神。
對不起,您說什么?
我說,就這點而言,神靈忙得很,沒空理會我或其他任何人。
走入雨中,經過國家美術館、泰特現代藝術館。在肯辛頓皇宮花園附近,保鏢不理解我看見蘇聯大使館時的駭懼。
明白過來后,他趕緊挾我離開,手臂環住我的肩膀。
在瑪格的住處,她熱了熱剩下的燉肉,煮了一壺苦澀的英國茶。提托不在,去參加某個巴拿馬的宴會了。她穿了一件低胸的絲綢上衣。她的脖子至少可以給達·芬奇做模特。她問起我的家,說她能在腦中想象出母親的樣子,她一定是位很美麗的女人。我不知該如何作答,我從桌旁起身,走進后花園。她出來說,她希望自己沒有冒犯到我。
瑪格讓人架好一個投影儀,數十箱膠片,按日期排序,從一九三八年(!)開始。我通宵未眠,拆開一箱箱膠片,直至找到一些有布魯恩的。他的舞姿一板一眼,光彩奪目。我走進臥室,睡不著,踱來踱去。
有得寸進尺的人問起古巴。我不會中他們的圈套。《每日快報》上一個特別愚蠢的大標題:該來的總會來。
大象與城堡區:期望見到一個魔幻的童話王國,卻發現只是另一個基輔。
劇院經理、經紀人、會計師─吉莉安稱他們是任何一位杰出的表演藝術家人生的圣三位一體。會議結束時,索爾提出,他也許能從德國電視公司那里榨出五千美元。一場二十分鐘的演出,相當于每分鐘兩百五十美元!我假意推諉,看得出他在桌子另一頭冒汗。(瑪格說:別忽視了舞蹈。)
埃里克抵達沙威酒店的大堂。高挑輕盈。他穿了一身白,連夾克的線腳和拉鏈的齒牙也是白的。我們寒暄了一會,彼此對對方極盡恭維。他剛花了一大筆錢,買了件米羅的作品,話題搖擺在米羅與畢加索之間─其實我們在談論的是自己(埃里克當然是米羅,我是畢加索)。
喝過香檳后,我們讓酒店的侍者給埃里克找來茶和香煙。他坐著一支接一支抽個不停。兩點,埃里克道了聲歉,帶著一臉痛苦的笑意,起身去自己房間。他沒坐電梯。我想到,世界上最優秀(第二優秀?)的舞蹈家正邁著一步四階的步伐。
我們一同做了一個小時的扶把練習,然后去上課。陽光透過科芬園的窗戶流瀉進來。
在泰特現代藝術館,在特納的油畫《鏈條碼頭,1828》旁,他摸著我的肩膀。后來,在薩維爾街,他好奇我們穿西裝戴圓頂禮帽會是什么樣子。店員假裝在忙。我抓起他掛在脖子上的皮尺,對埃里克耳語道,他應該量量我里面那條腿的長度。我們戴著新買的圓頂禮帽,嬉笑著在城里游蕩。
走進沙夫茨伯里大道上的電影院。漆黑一片。
沙威酒店的窗戶上映出埃里克高挑的身影,外面在下雨。
那位英國鞋匠長得與我預期的很不一樣。光頭,臟兮兮的西裝外套,臉蛋像哥薩克人。他的桌子上方有一幅鑲了框的瑪格的照片。我在工廠里幾乎無法呼吸,生牛皮與一桶桶膠水散發出難聞的味道。但他的工作令人欽佩。他花大量時間制作舞鞋,一絲不茍地檢查每個細節。僅僅把鞋套在腳上,就似乎給人一股新的能量。
(卡茲那舍夫街上的鞋匠也許應該學一兩手。)
后來,在更衣室,瑪格鏡子上方的那排燈里有個燈泡燒壞了。她到我的門口,敲了幾下,我沒有應聲,她急瘋了:魯迪,親愛的,快許個愿!(她十分迷信。有時,她抓到一根掉在臉頰上的眼睫毛,或花瓶里落下的一片花瓣,她相信這會影響一切。)
愛丁堡下起雪,將我帶回了列寧格勒。
克萊琳達與奧斯卡(以化名)正在為一家出版社撰寫我叛逃的經歷,全是胡說八道,但那是人們唯一感興趣的事。他們說,這會推動書的銷量,讀者想知道發生了什么,我是怎么叛逃的,等等等等。(我連日期都記不起來,大概是七月十七日,管它呢!)不過我會配合他們,啰嗦一通有關自由的長篇大論。
他們位于肯辛頓的家寬敞溫暖,他們邀我住上一兩個月。她答應為我洗衣、煮飯,照顧我,何樂而不為呢?不花一厘一毫,而且她的學識修養高過用人。
下午,他們喜歡聽廣播劇,真是地道的英國人。他們泡茶,烤松餅,生起火爐。我躺在熊皮地毯上。夜晚,他們往火里加更多木頭,煮熱巧克力。克萊琳達愛聽我彈鋼琴。她說,我很有天賦(十足的謊言,就算對她而言亦然)。我也許有所進步,但我多希望自己的手指可以伸得更遠。為我自己伴奏。
克萊琳達找出雜志,有目的地把它們堆在三本萬涅斯科的劇本下。我自覺像個頑劣的小兒,但我堅持不松口,什么都不說。
旅館房間里擠滿了助理、燈具、電線、發型師、端著托盤的侍應生。化妝師竊竊私語地說,阿維頓可能會大搖大擺地進來。我望著門,等候。這是一個花招,一條妙計。事實上,他一直在那兒,混在他的助理中間,觀察、了解我,在腦中設想角度。他讓他們全出去,香檳已經打開。當我脫下衣服時,他說:哇噢,我的天哪。
早晨醒來,我害怕到發狂。吉莉安打電話到他的工作室,威脅說,如果他公開那些照片的話就要告他。阿維頓給我發了一封電報:我會保守你的(大)秘密。
埃里克仰面平躺,沉沉睡去。(我回想起安娜在自己枕頭上壓出塞爾吉的印痕的事。)他不均勻的呼吸中散發出香煙的臭味。《徒步旅行者之歌》。我吻了他一下,然后收拾行李。
加長轎車的司機沒有穿隧道,而是想從橋面上層行經而過。他說,我應該看看燈火中的這座城市。護送我的人認為沒意思,他們說,那座橋又老又破,但我大喊道:就讓我們跨越那座該死的橋吧!司機咧嘴笑起來。
整座城市像一塊布滿裂紋的寶石。我把頭探出窗外。一名護送的人不停地重復道,因為是猶太人的節日,所以亮燈的公寓比平常少。(又一個神經兮兮的猶太佬。)
我無法再忍受他們的喋喋不休,于是我轉過座椅,與前面的司機坐在一塊兒。他受命拉上我們身后的玻璃隔門。他正聽著廣播里的查理·帕克。他說,他們稱他為“鳥”,因為他的腳從不著地。
(尼金斯基根本拒絕下來。也許每個瘋子都更喜歡留在空中。)
在報攤旁來回徘徊,看人們拿起《紐約時報》,心想:上百萬雙手臂抱著停在空中的我。那幅照片捕捉到了我完美的輪廓。
薩沙!塔瑪拉!母親!父親!烏法!列寧格勒!你們聽見我了嗎?我正在從美利堅的大道上向你們打招呼!
下雪,車流不多。毛皮大衣招來笑聲與幾張微笑的面孔。阿波羅劇院外有個女人認出我,一群人圍上來。有人說:演一下薩米·戴維斯!我站在一個消防栓上,做皮魯埃特旋轉,人們歡呼喝彩。
回到圣尼古拉斯大道上的車內。(當我說俄國沒有乞丐時,沒有人相信我。)
上艾德·蘇利文的節目,他根本不會念我的名字。
他對芭蕾舞沒有興趣,他自己也這么說。不過他是位名符其實的紳士,舉止優雅。每一根頭發都梳得整整齊齊。他說,杰奎琳很喜歡舞蹈,因此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努力培養自己這方面的真正興趣。他聲稱,在電視上看到瑪格與我,徹底改變了他的看法(顯然是句厚顏無恥的謊話,愚蠢得很)。
他領我們走進白宮的橢圓辦公室。他的西裝剪裁得很得體,領帶微微松開。他坐在椅子上足足晃了五分鐘。輕松的對談結束時,他看了眼我的腳,說我象征了一種純凈無瑕的政治勇氣。
外面草坪上徘徊著特工人員。后來,杰奎琳端茶進來,他不得不告歉離開。
在陪瑪格與我走向直升機時,杰奎琳把她的手臂鉤在我的手臂上,她說,她希望我們能再回來,我們兩個是她與她丈夫最敬重的藝術家。我們坐在直升機里,嚇得不敢出聲,草坪上的人影越來越小。(我時時刻刻都在列寧格勒爬樓梯,警察在追我。)
《新聞周刊》:您像是把自己的靈魂植入土中當肥料,澆灌出屬于您自己獨一無二的阿爾伯特。
(心頭突然一驚,想起菜地里的父親)
對不起,什么?
您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全新的阿爾伯特……
我是一名演員。
但顯然您不僅僅是……
噢,拜托,別再問愚蠢的問題了。
在隔壁房間,我能聽見她已經醒了。我去向她打招呼。她微笑著,開始拉筋──轉動脖子,仔細地按照一定順序拉伸腿。瑪格能夠不假思索地把雙腳放到腦后,同時談笑風生。諷刺的是,她聲稱自己害怕變老。
(教訓:要堅持不懈地練功,讓身體活動自如。)
登上《新聞周刊》與《時代》的封面─在同一個星期內。吉莉安欣喜若狂。
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二日。下午晚些時候,窗外開始傳來哭聲,但直到六點才有人告訴我們。瑪格轉向鋼琴師,請她彈奏巴赫,但她悲傷過度,手指在琴鍵上顫抖。我們沉默靜坐,后來給杰奎琳發了一封電報。我們的演出取消了。街上都是捧著蠟燭的人。
在俄國茶室餐廳,侍者總管要求大家默哀一分鐘,可就是被某個笨蛋攪了局,把桌上的叉子撞落在地。
收到尤麗婭輾轉寄來的一封信,說她離婚了。她沒有住的地方。我們這個垃圾國家。
又花了十二個小時為演出《雷蒙達》做準備。奇怪的是,當看見我在排練,或當我在教人時,舞團的人驚訝萬分。他們坐在走廊里,抽著臭烘烘的香煙,弄得我真想踢他們的屁股,把他們一腳踢到勞工部去,如果有這種可能的話。他們是群懶蟲,雙腿軟弱無力,向外打開的動作粗糙、缺乏訓練,完全不注意腳的姿態,他們個個都需要好好改造。長號吹得像病牛,鋼琴師還要糟。更別提那些舞臺工作人員,又在威脅罷工,因為那些真的鸚鵡,它們的糞便從籠子里掉出來,落在舞臺兩側。那幫可惡的渾蛋怨聲載道,因為他們得擦地。
瑪格幾乎說不出話,她的聲音不住地發顫。她說,子彈射入提托的胸,從另一面飛出。
在斯托克·曼德維爾醫院,探視完提托(躺在床上,一語不發)后,有人帶我們在病房區參觀了一圈。一個脖子以下癱瘓的十四歲女孩抬起頭,說她經常幻想自己變成瑪格,這樣她的腿就能動了。
一個漂亮的八歲小孩用牙齒畫了一幅蠟筆畫。畫的是我在田野里跳舞,小女孩也畫了自己,坐在高高的開花的樹上觀看。畫的反面有顆愛心,中間是我們兩人的名字,歐娜與魯道夫。
我對她說,我會把畫掛在我的更衣室里。小孩幾乎動不了頭,嘴唇上有唾液,但她的眼睛澄澈湛藍,她的嘴拉出一個勉強的微笑。她說,她別無所求,只希望如果能上天堂的話,她想做的第一件事是跳舞。
(有個混賬攝影師拍到我在走廊里落淚。)
提托再也站不起來了,因此瑪格必須繼續登臺演出,支付醫院的賬單。當然,她的思維方式非常英國化,看不出其中的諷刺。(我不愿告訴她,提托是自作自受。)她在外面把手袋從一側換到另一側,拿手絹拭淚,然后再度沖進去看他。
首演當晚收到格蕾絲王妃的電報。相當肆無忌憚:靠!愛你的,格。還有其他賀電,來自挪威國王、瑪格麗特公主等等。房間里有二十束不同的花。窗外的雨仿佛閃著五顏六色的光芒。旅館的門鈴響了─一束瑪格送來的花,說一切安好,她希望跳舞的那個是她就好了。
全意大利的人都來了。但名氣并不能彌補我表演中的缺失。《雷蒙達》的雙人舞,沒有她,當然糟透了,然而連單人舞都跳得是一團屎。事后,斯波列托似乎失去了它的魔力,想到旅館房間讓人喪氣。我取消了晚宴,打發走所有人,一整夜都留在那兒修補當晚的失誤。
舞臺工作人員于早晨發現我睡在他們的油布上。他們給我拿來一杯卡布奇諾與一個羊角包。我重新開始排練,找到了感覺,跳舞時頭發里像有一團火。
瑪格等在大堂。她拿著一個信封。從她臉上就知道有事。門房低著頭,假裝在忙。很明顯,消息已于之前通過電報傳了過來。起先我以為是提托。可結果,她滿臉淚痕地說,是你父親。
母親在電話里傷心得說不出話。后來,由桑德林指揮、列寧格勒愛樂樂團演奏的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一和第二鋼琴協奏曲,帶我回到昔日的時光。父親的鞋擦得锃亮,他正在刮臉,大衣掛在鐵絲衣架上,他的指甲很臟。
埃里克取消了紐約之行。
唯一難過的事是:父親一次都沒有看過我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