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增湘
你到越南南方去了,沒有等到你回來,我又要走了,參加“四清”工作團,到陜西千陽縣農村去。
我和兩位男同志一組,分在一個生產隊,沒有幾戶人家,住在塬上。當地人說塬上,是完全裸露的土山包包,沒有任何植被遮蓋,站在山頂上一眼望去,平平的多少畝土地,全隊男女老幼,就在這塊干旱的黃土地上生活。
多少年雨水沖刷,塬的周圍被切削成陡壁,塬下就形成了一條又深又窄的河溝,只有那么細溜的一點點水,還好,一年到頭不會干涸。塬上人家都下來挑水,從陡坡上踩出一條羊腸小路,沒有這條小路,這個小村莊和外界就完全隔絕了。
天一亮,我們就要下塬去挑水,工作組三個人,每天要給十四戶貧農家里挑滿了水缸。吃過早飯,和社員一起下地勞動,晚上先是生產隊的會,評工分記工分,接著是工作組的會,一直開到一兩點。這樣,我就必須在天亮以前,搶著在自己住的窯洞里練一堂功,再找不到時間了。
作舞蹈演員的,一天不吃飯不喝水可以,基本功訓練不能缺課。“四清”期間,別人都停止了“基訓”,我堅持下來了。我沒有感覺多么艱苦,我總是想著,你在越南南方,那樣緊張的戰爭環境里,那才叫做苦呢!
那天,我下塬去大隊取報紙,一眼就看見《人民日報》上一條新聞:《美國B-52飛機轟炸了越南南方某地》。在北京聽人講過,B-52轟炸叫做“地毯式”,我腦子嗡的一下,心怦怦地跳。我不知道“地毯式轟炸”是什么樣子,總想象著一串串的重磅炸彈覆蓋下來,像鋪下一塊地毯,嚴嚴實實的,在“地毯”范圍以內,不可能還會有人活下來。我哭著,爬回塬上,把這張《人民日報》藏在枕頭下面,深夜回到窯洞里,點上油燈,又拿出來看。
干了一天活,開會又開到深夜,疲勞極了,總還是不能入睡。耳朵里不停地轟轟隆隆的,像是看見B-52飛機從頭頂掠過,跟著是俯沖投彈,冒起一團團濃煙。從南方回來,你告訴我,B-52轟炸機是高空水平投彈,根本不作俯沖動作的,飛行高度是12000-15000米,太高了,地面上人很難聽得到什么聲響,往往先聽到的是炸彈,怪聲怪氣地嘯叫著丟下來。
所幸的是,當時我全不懂得這些,不然我失眠的情況會更糟,聽不見飛機聲響,先聽到炸彈怪聲叫著丟下來了,給人的恐怖感會更加強烈,更讓人神經受不了的。
這時候,總是會聽到另一種聲音,“令令令令……”地在叫,像是一顆顆米粒兒,連連不斷地撒落在青石板上,落下又跳起來,跳起來又落下。這叫聲是在我的窯洞里?還是在窗戶外面?感覺很近,又像是很遠,聽來特別微弱,又特別清晰,很有一點神秘的意味。
這聲音在蕩漾著我,浮載著我。我想象著,這是你從越南南方發送過來的宇宙信息,向妻子報一個平安。忽然這遙遠的呼喚中斷了,再聽不到了,過了好一會兒,“令令令令”又接續上來,我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有一點干擾,信息又會中斷。聽著聽著,天要亮了,我該起床練功了,該下塬去挑水去了。
記得幾年前,在我們家的院墻下,聽到過這樣“令令令令”的叫聲,你說那是蛐蛐兒,講起你小時候捉蛐蛐兒玩,裝在一個小陶土罐里,整夜地叫給人聽。蛐蛐兒,我當然知道,不就是蟋蟀嗎?不過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原來蟋蟀是這樣叫的。你跟我講科學,說其實那不是叫聲,是蟋蟀翅膀摩擦發出震動的頻率。
真是難以想象,薄薄一層透明的羽翼,要有多么高的頻率,才能摩擦出一長串兒悅耳的聲音呢?沒有那些蛐蛐,沒有米粒兒撒落在青石板上的那種聲音蕩漾著我,浮載著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挨過那些不眠之夜。
蛐蛐兒蛐蛐兒,我該怎么感謝你們呢?
(注:題目為編者所命名)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