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衛平
煒晨是遲來上學的孩子。
開學一個月,他才來報到。他原本想上一個更好的學校,費盡周折,卻未能如愿。退而求其次,他成了我的學生。而我,不喜歡這樣功利性的選擇,這是對教育公平的破壞。我打量著他,他臉上有微微的笑意,也有淡淡的木訥。自己不過如此,還要挑學校,我心里略有不滿,但沒有表現出來,老師不該對學生有成見。
語文課上,我提問他讀書,他讀得磕磕巴巴,聲音含混不清。他不熱愛學習,上課跑神,作業不交,找他談話,他顧左右而言他,毫無誠心,令人好生失望。
過了幾天,他媽媽送來幾本《讀者》《意林》《兒童文學》,她說:“楊老師,我兒子愛看書,常常廢寢忘食,這幾種雜志是他最愛看的,放在你這兒,如果哪一天哪一節課他表現好了,你就獎勵他,好不好?”
這個苦心育子的母親啊,讓我在剎那間熱淚盈眶——那是一個母親被另一個母親感動,是一個老師對一個學生家長的敬意。
我尋找機會,想要獎勵煒晨,哪怕他有一點點的起色。可是,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那幾本雜志落上了薄薄的一層灰塵,他也還是老樣子。我拿起那幾本雜志,擦拭封面上的灰塵,想著他媽媽的托付,輕輕嘆息。
某日,煒晨一口氣背了5首古詩,我獎勵他一本《讀者》。我在扉頁揮筆寫下:獎給煒晨!我叮囑他一定帶回去給媽媽看,他高興得哈哈大笑,我也忍俊不禁。獎勵與被獎勵,比批評與被批評,要愉悅得多。
上午放學,我去餐廳吃飯。已經走到餐廳門口了,不期然煒晨追上來:“老師,下午還有沒有語文課啊?”我笑:“上午不是上過了嗎?”他羞澀地笑:“我還想上語文課!”哦,一次獎勵,會讓一個孩子心生多上語文課的希望。最懂他的人,是他媽媽,而不是我。我只是用師者的標準,評價孩子是否該受獎賞,我竟不知,喚醒孩子發現他自己的喜好,是給他的最好評價。
之后,我又找了些機會獎勵煒晨。他臉上最初那淡淡的木訥,似乎在漸漸褪去,剩下的全是微微的笑意。我看著他,心生歡喜。
一個春晨,我穿了件新衣,煒晨興奮地看著我:“老師你是不是發工資了?”
我一頭霧水:“沒啊!”
他呵呵笑:“那你穿這么漂亮的衣服不是工資買的嗎?”
我也呵呵笑:“煒晨你行啊,贊美人也巧設懸念呀!”
我和我的學生煒晨,歡笑在明媚的春光里。“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教育原該如此美好,只是我用庸常的眼光和心智,給她穿上了一件不美的外衣。
時間安靜而喜悅地流著。某日,讀到煒晨作文里的句子——
她站在學校的柵欄外,等她的孩子。她的身旁,是一片粉紅的桃花。半深半淺的皺紋在她臉上,臉上都是滄桑;身板也有點單薄,那桃花的花瓣,落在她的肩頭,落在她的發梢,那嘴角漾起的淺笑,讓這位母親倍顯光澤。
這寫的是他的母親,一個兒子對母親的觀察與解讀,深深地打動我。可是,這金光閃閃的文字,是藏在泥沙里的:煒晨的字體很潦草,排版很凌亂,病句、錯別字也多,比如,他把“滄桑”寫成“淪蒼”,把“柵欄”寫成“刪欄”。讀他的文章,需要有愛心、耐心、童心、好奇心、平常心。當我朗讀這些文字,教室里很安靜,孩子們專注地聽著,煒晨微微地笑著——驀然發現,我其實可以不受世俗的干擾,睿智而溫情地,看見一個孩子的光彩,擴散他的光彩;在我的賞識中,他也驀然發現,自己其實是個才子,是個孝子,是個有價值的人;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孩子們也驀然發現,師者的情懷和煒晨的能耐——比如煒晨的同學李佩在隨筆里寫:“煒晨的作文,錯別字連篇,病句滿章,值得慶幸的是,他遇見了楊老師,她細心批改他的作業,不抱怨,不放棄,對他關愛有加,努力鼓勵他,使他成了小作家。”另一個孩子信暢也寫:“如果不是遇見楊老師,恐怕陳煒晨的才華會被埋沒。”
某日,我們學習牛漢的《華南虎》,其間又提到煒晨的好句子,一個同學疑惑:“到底是不是他原創的啊?”我和煒晨都笑而不語,接著學課文。不一會兒,煒晨大聲說:“這里的‘鋼鋸,象征惡勢力的工具。”這是別的人所不曾發現的,孩子們為他熱烈鼓掌,他微微張著嘴,無聲地歡笑。
一個孩子的成長,點燃了一群孩子對未來的希望,而這些,靠的并不是我的教育,而是師生心靈的碰撞與融通。在這初夏的午后,和著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我驚喜地看到往昔不曾注目的成長——驀然發現,水到渠成的背后,恰是博愛與寬容開出的花香。給孩子一點時間,容花朵一點空間,拿孩子般透明平等的眼神去期待,精彩便總會在不經意間綻放……
(作者單位:河南省鄭州十九中學 責任編輯:朱蘊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