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之后（組詩）

李三林

四月，與諸友游徽州

我來得太早。因為雨，

其涼意在我未白的新發上

僅以躲避驚雷的一擊。

這些雨水結成彈弓和珠簾，

卻從未簡化成

我手中寬宏而無窮的詩篇。

它只清洗空地，

增多那些生銹的鐵的暴戾。

是啊，

世道如此，

我所禮敬的國家尚未拆遷完畢。

那么，敬愛的兄弟姐妹，

我們一起去敬愛的山水。

竹林，石橋，方言深奧，

一條巷子窸窸窣窣，

春風微苦，馬頭墻下是斑駁的標語。

老屋此時昏暗，門外

幾株幽蘭吐香，它們

想念此時的山谷想得渾身發顫。

洗衣石大如翡翠，

冷得連村婦都不忍下跪。

誰在木橋上，

越搖晃她就越心慌？

那斜坡越綠就越讓人心慌。

采茶人呆立中央，

那黑色雨衣里

帶有刺客的冰冷和迷亂。

那，如我，孤憤之不能。

浮云偏能在此結成喜氣之繩，

卻無法縛住我蒼茫之身。

唉，那就求它如一匹春天解凍的駿馬，

雨停后帶所有人回家。

我知道。

我知道遠游也是一種苦行的歡樂。

我終將知道

擁有蓋世的才華

不如擁有溪邊這粗野的鴛鴦和野花。

分 離

八月。黎明時分已去。接著黃昏，

金色稀薄如光陰的彌留。

此刻，

將昏話與水藻從漫步中、從激昂的挽歌

聲中、

從語言中分離出去的人

是有福的，

你們似已

深深迷戀上這個時代的邏輯與病態。

而我害怕這些。害怕

任何不借助魔法的分離。

害怕一小塊糖果與落日的分離，

害怕一個人

體內的孩子

與另一個準備抱頭下蹲的人的分離。

作為那其中的一個

他理應無法知道

位于秋浦河岸的某座山頭

被人掘出過的洞穴，

假如這洞穴能夠自己張嘴

單單只會發出元音“■”

接下來，另一個。

投入他的工作，麻木而枯燥。

就像年輕的憲兵被要求的那樣

射殺落日

慢慢融化一小塊糖果。將

包裹細小五官的毯子

展開，折疊，

壘與黃土。最后以泉水洗一洗手。

非凡而確定的分離。

——現在，

他欲將這卓越的手藝

及麻木同時傳授于我，這還要等什么？

我已然知道

我們這些活著的

不過是那些干枯應運魔法而生的

拷貝的拷貝，

再以所謂的榮耀稍行涂抹。

那么，我的拷貝在哪？

我已將自己略帶敵意的干枯形象——

拷貝給其中一個，

而他為何

以融化的一小塊糖果的形式與我分開？

喪失之苦，莫過于應允太多期許。

忘掉魔法、

忘掉那人、那孩子、

忘掉以糖果為喻、

以毯子為遺物的所有干枯。

將嗚咽與閃電從元音中、從久別的葵花中、

從核桃的裂縫中分離

哪怕作為此生僅有一次的迷戀，

我像你們一樣

終將是有福的。

獻給這雨

順著這雨回望，我看見的不是云，

也不是打雷的天空。

是你，

是你遞來濕漉漉的毛巾。

你看著我，

慢慢我擦去臉上整個夏天的陰郁。

我開始愛你。

準備將落入俗套的歡笑給你。

你還在我真誠的想象中分裂嗎？

你還在遲疑嗎？

生怕是輪回？

生怕一個詞連著無限的詞不斷破碎？

別告訴我

在沒有熊熊大火的夜晚你停下。

我詆毀過你的流光溢彩的生活，

從沒有詆毀過你的沉淪。

而你真的從街頭巷尾隱退，

在長長的六道木圍籬上消失了。

只將僅限于眼睛里的一些留下，

我拿什么去照顧那些干枯？

晚餐之后

晚餐中，要在舌尖上建立一個國家。

而每一個單純的味蕾中都

駐守著秘密警察——

恐懼。于是，散步。

向著綠色稻田掏出什么，

擠出體內多余的水分。

我的怪癖跟著多起來，

轉身，背過臉去。

“所有的稻草都是仰面哭泣的稻草。”

一個北方詩人的句子，我沉吟。

某種憂傷，帶來新的恐懼。

“遲熟，可以是鴿子銜來寬恕的雨。”

改用自己的。

沒有鴿子，連糖果、梅花

同為本已有過的確切。

女人們邁開步子

比男人還大。天黑下來，

男人們沉默了。沒有誰愿意照顧瞎子。

一個詞

小時候，我也曾是一個在早晨的

升旗儀式中

向著兩肋插刀的孩子

那仰面升起的

像公雞被割開喉嚨的音色

也曾作為早熟的覺醒

也曾幻想

與我三年級數學課老師

能有一場忘年的、不惜忍受其苦的情事

在尚未學會以眉為筆、

以目為紙而有勇無謀地去愛之前，我英雄

般的勃起來源于此。

哦。現在，我多么迫切地想著

回到那個年代

帶著失望的欣喜，將一個詞

倍加小心地刻在課桌中央

當鮮艷的紅領巾緊勒

我細如鉛筆的脖子

在發出叫喊

在學會深情地表達之前

將這個詞

奮力抓起，再握成拳頭

拼命捶打著

直到心的周圍出現黎明一樣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