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常感慨說“人心不古”,甚至家具器物,也是窳薄大不如昔。殊不知幾千年前古人已是如此感慨。《淮南子·泛論訓》有曰:“古者人醇,工龐,商樸,女重。”
“醇”“龐”“樸”“重”這四個字意義的共同點是“大”。“龐大”“重大”顯而易見,可以不論。“醇”訓為“厚”。《文選·嵇康〈琴賦〉》:“旨酒清醇。”李善注:“醇,厚也。”上接《淮南子·泛論訓》例,高誘有注曰:“醇厚不虛華也。”“厚”和“重”都意味著多和大。《戰國策·秦策一》:“大王又并軍而致與戰,非能厚勝之也。”陸機《〈豪士賦〉序》:“登帝大位,功莫厚焉。”皆其例。“樸”亦訓為“大”。《楚辭·九章·懷沙》:“材樸委積兮,莫知余之所有。”王逸注:“壯大為樸。”
“醇”“龐”“樸”“重”這四個字基本上都可以用一個現代的詞兒來概括,那就是“實在”。人實在,東西實在,商人不奸詐,女人不輕浮。高誘注:“工龐,器堅致也。”這是引申開來說的。用料實在,做工實在,當然東西也就堅固耐用了。
“龐”與“厖”聲近義通。《說文》:“龐,高屋也。從廣,龍聲。”段玉裁注:“引申之為凡高大之稱。”《說文》:“厖,石大也。從廠,尨聲。”段玉裁注:“引伸之為凡大之稱。”《正字通·廣部》:“庬,俗厖字。”《說文》:“尨,犬之多毛者。從犬,從彡。”段玉裁注:“引申為雜亂之稱。”
文獻中“龐”“厖”(“尨”)互為異文之例頗多,例如初中語文教科書中《黔之驢》:“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柳宗元文集舊版多作“尨然大物”(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又如“龐大”與“厖大”。柳宗元《貞符》:“不勝唐德之代,光紹明浚,深鴻厖大,保人斯無疆。”梁啟超《論自治》:“今天下最厖大最壯活之民族,莫如盎格魯撒遜人。”
又如“龐眉”與“厖眉”(“尨眉”)。《文選·張衡〈思玄賦〉》:“尉尨眉而郎潛兮,逮三葉而遘武 。”《文選·王褒〈四子講德論〉》:“厖眉耆耉之老,咸愛惜朝夕,愿濟須臾。”李善注:“謂眉有白黑雜色。”唐錢起《贈柏巖老人》詩:“龐眉忽相見,避世一何久。”
又如“厖鴻”與“龐鴻”。《文選·張衡〈思玄賦〉》:“衡曰:厖鴻宕冥,皆天之高氣也。”李善注曰:“《孝經援神契》曰:‘天度厖鴻孳萌。宋均曰:‘厖鴻,未分之象也。”劉良注:“厖鴻,元氣也。”漢張衡《靈憲》:“道根既建,自無生有。太素始萌,萌而未兆,并氣同色,渾沌不分。故道志之言云,‘有物渾成,先天地生,其氣體固未可得而形,其遲速固未可得而紀也。如是者又永久焉,斯謂龐鴻。”
又如“純厖”與“純龐”。《楚辭·九章·惜往日》:“心純庬而不泄兮。”王逸注:“純庬,素性敦厚,慎語言也。”清俞樾《茶香室三鈔·桃花源二鳥》:“地方民居,皆敦樸純龐,循循守禮。”
又如“厖雜”與“龐雜”。《新唐書·李吉甫傳》:“方今置吏不精,流品厖雜,存無事之官,食至重之稅。”宋蘇舜欽《上孫沖議書》:“故使厖雜不純,而流風易遁,誠可嘆息。”唐張九齡《襄州刺史靳恒遺愛幢》:“厥繇龐雜,亦云難理。”
綜合以上各例,有兩點需要強調補充:一是“厖鴻”與“龐鴻”皆表示混沌未分之元氣,而“厖鴻”可以倒過來說成“鴻厖”,又可寫作“鴻蒙”;二是“厖”“龐”既可與“雜”同義并舉,亦可與“純”同義連言。
有意思的是,以“大”為基本含義的“龐”與“厖”,既表示“純”,又表示“雜”。所謂“雜”,是不均一;所謂“純”,是均一。“大”(“多”)意味著“雜”,如“人多嘴雜”“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并不難理解,關鍵是“大”如何同時又意味著“均一”“純”?
這其實可以從認知視點變化來加以解釋。西方關于語言和認知科學有所謂“視點理論(vantage theory)”,大概意思是隨著視點的拉近(zoom in)和推遠(zoom out),會導致對“同”與“異”的不同認知,從而形成不同的范疇化和概念化的結果。
就像在電子地圖上,視點拉近,區以別矣,雜然紛呈;而視點推遠,則渾然為一。天文學上講“宇宙從大尺度來看是均勻的”,就是視點變化所得出的認知結果。
搞清楚“龐”“厖”(庬)字形詞義這種復雜關系,可以糾正《漢語大詞典》的一些錯誤。
《大詞典》“龐”的第一個義項是“大”,首列文例是《國語·周語上》:“敦龐純固,于是乎成。”韋昭注:“龐,大也。”《大詞典》為“厖”的俗字“庬”單立詞目,首列文例亦是《國語·周語上》:“夫民之大事在農……敦庬純固于是乎成,是故稷為大官。”韋昭注:“庬,大也。”據異文立歧目,顯然不妥。
《大詞典》“龐”的第五個義項為“多而雜”,例引元代王逢《奉陪神保大王宴朱將軍第》詩:“圣澤滂沛蔓綿絡,風淳俗龐法度約。”
今按,王逢詩中的“龐”字不是“雜”的意思,而是與“淳”相近的意思。“風淳俗龐法度約”顯然是“風俗淳樸,法度簡約”的意思。這里“淳龐”的“龐”,與上舉《淮南子》“醇龐樸重”和《國語》“敦龐純固”中“龐”,是同樣的意思。
(蘇杰 上海 復旦大學古籍所 20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