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中國現當代小小說發展,聶鑫森絕對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他以海納百川的學識、儒雅飄逸的筆觸、凝練雅致的語言,見證并助推著小小說的闊步前行。上世紀末段崇軒曾經指出:“聶鑫森憑借他豐富而獨特的生活積累與體驗,敏銳的藝術悟性和刻苦的創作實踐,在小小說的方寸土地上,創造出一個絢麗多姿的藝術世界來。”①十多年后的今天,聶鑫森依然在小小說這方園地里深耕細作、筆耕不綴,創作了不少堪稱時代經典的精品力作。本期《逝水新波》(小小說六題)是其新作,亦延續著底蘊深厚、行云流水、大氣高雅的創作風格,確實是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化境——在這些以古典文化為內核的小小說作品上面,我們或可管見小小說發展的一個方向。
熟悉聶鑫森創作的人都知道,聶就像武俠小說中的世外高人,寂寞、淡定而虔誠,但卻用激情的筆墨祭出不少新招,逐一勾勒湘潭小城里那些棲息著、勞作著、來往著的文人、學士、技師和工匠,比如《茗友》里的幸叔儒、葉春山,《聯家》里的王礪勤伉儷,《雅賺》里的馮楚聲,《呼嘯震千山》中的高昌。當然,聶鑫森在塑造這些人物形象時,不僅著墨于他們出眾的才華,超群的技藝,更想贊揚他們具有的古典主義人文情懷。比如《虎嘯震千山》以獨特的雙線結構,寫出了老畫家高昌和“方興未艾”等才俊難能可貴的獨特風骨和人文情懷;比如《聯家》中的王礪勤,畢生對對聯的癡迷,那表明心跡的自挽聯:“我為聯生,我為聯死,只乞傳中華書香一脈;情以世喜,情以世悲,最思喚后學旭日群峰。”暗示的是他對人文精神的守望,對不公平人物和事件的徹悟。從這些人物形象身上,我們或許能看到才士藝匠們古典文人類型化的性格特征:追求自由、思想深沉、珍惜名譽、尊重他人。也由此可見,聶鑫森的小小說不僅僅只是為了描述一個生動的故事,而在于探討故事后面寄寓著的某種愿望、理想和人文詩情,并借此提升人的心靈品位、人格素質,塑造著人性的尊嚴。而這,在當今眾多小小說作品中恰是十分缺少的。
人性的美好和丑陋一直是文學創作者關注的焦點。有些作家善于寫人性假丑惡的一面,以達到振聾發聵的目的;但更多的作家愿意像聶鑫森一樣,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他們用溫暖的眼光去審視生活,審視人性,他們更樂意用平和的筆調去頌揚人性中的真善美。細讀聶鑫森的小小說,我們總是不難找到那人性中的光輝一抹。《茗友》中的葉春山,幾家茶葉鋪的老板,在落魄的幸叔儒冒昧闖入家中并提出有些奇怪的要求時,他并沒有生氣,相反以禮相待。當他知道幸叔儒對茶和七律有獨特造詣時,馬上煮茶論詩,引為知己。當他知曉了幸叔儒的窘迫,不動聲色地以買半個壺的提議幫助幸家度過難關。幸叔儒過世后,他悲慟大哭,遵守諾言歸還壺款,還出資操辦喪事。以后每次品茶,都不忘給幸叔儒斟滿。他就像新上市的武夷巖茶,清香撲鼻,溫暖人心。《兵姐》運用生活片斷剪裁法,“在一個較小的時空范疇里,演繹一個較大的時空概念, 使人物在一個恰如其分的‘片斷’里,展示自己的歷史、性格和命運。”②作品以理發店為敘事場所,對“兵姐”的經歷作過多的鋪墊,也沒有交代“兵哥”的來龍去脈,只是運用插敘的敘事手法,用簡短而又內涵深刻的對話描寫,講述“兵姐”和“兵哥”短暫而又凄美的愛情,表現他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狀態。小說贊揚了“兵姐”對愛情的忠貞,“兵哥”戍衛邊防壯烈犧牲對祖國的忠誠,“鼻老大”深愛“兵姐”但又不強人所難,默默守護的溫馨。他們并不崇高,可他們都有一顆善良的心。作者把一個個小故事相互融合,從作品中表露出他的悲憫情懷,體現出他的社會責任感和對人類的終極關懷。
“聶鑫森的小說,很少有世俗當中的勾心斗角,很少有坑蒙拐騙,他從來不會把壞人寫到壞到極致,即使要寫也是從另一角度進行反襯,表現得很有特色。”③當然,聶先生不是沒有看到社會的勾心斗角,小市民的市儈庸俗、人性中的弱點,他也不是不敢揭露和諷刺社會和人性的黑暗面,他只是想樹立更多的正面榜樣,讓那些人性丑惡的人反省和改變,去重新獲得人性的美好。在描寫社會黑暗現象,表現道德律條,感悟人生體驗,進行哲理探求時,聶鑫森不是簡單地說教。他不靠復雜的情節,也沒有大段的激情議論,總是把豐厚深刻的思想融化在詩意芬芳、真摯動人的感情和表達中去。《雅賺》樹立了兩個完全對立的人物形象,來探討人性的美和丑,但他沒有直接表述對汪縣長的不滿,而是通過紙折扇事件,讓讀者看到汪曉廉的黑暗和心機,讓讀者去評判人性的美和丑。《順風車》取材于現實生活,作品也沒有刻意地追求情節的奇巧和復雜,而是用一種講述的口吻揭示出當今社會存在的普遍不信任現象,但他以付忠林的善舉和馬力的苦心,帶動了鄰里和諧,表現出作者對美好人性的熱切祈盼。正如馬力所說:“我怕冷了你的這一片愛心,更怕社會的公德受到歧視。”
“這些小小說的背景,多為具有濃郁歷史文化氛圍的古城湘潭,或是散發芬芳文化氣息的某個場地。小小說中的人物,多是閃爍傳統文化光輝的文人墨客、能工巧匠,以及蘊含文化精神特質的各個階層的人物。貫穿此中的是一種古典主義的人文關懷,所要表述的是一種對于傳統文化的守望和弘揚,企圖為現代生活展示可供借鑒和矯正的文化、道德標識。故許多評論家,稱這些小說為‘文化小說’。”④這是聶鑫森對作品的自我認識,可見文化這一要素在他的腦海里早已根深蒂固,他也一直在為寫出更多更好的“文化小說”而堅持不懈地努力。聶鑫森是集詩人、作家、聯家、書畫家、文物學者于一身的忠實的傳統文化和古典文化的守望者,正如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的評獎詞所言:“他的小小說構思奇崛,格調典雅,品味純正,表現出深厚的中國小說傳統的藝術功力,散發著濃郁的中國文化芬芳……”聶鑫森作品的文化品格首先表現在文章的選材上,在流傳甚廣的《大師》這一作品集里,涵蓋了許多傳統文化行當。如《治印》里的篆刻,《名琴師》里的曲藝、《琥珀手鏈》里的古玩、《吉先生》里的文學、《墨竹圖》里的繪畫、《校徽》里的書法、《剪婆婆》里的剪紙、《刻瓷圣手》里的刻瓷、《最后的核雕》里的核雕,等等。《逝水新波》里也有相關聚焦,如《茗友》里的茶壺與茶道、《聯家》里的對聯、《雅賺》里的紙折扇、《虎嘯震千山》里的指畫。在這些作品里,讓我們感觸最深的是聶鑫森對各行各業專業而又獨到地描述,難怪他曾經說過:“力圖打破文、史、哲、藝的阻隔,熔知識性、趣味性、文化性于一爐,讓國學草根化,能近距離與各方面的讀者親密接觸。”⑤當然,小小說的文化品格不僅表現為對傳統文化的感知和體悟,也表現在對久遠歷史的鉤沉,對現實歷史的切入,比如《聯家》就直指“文革”中的人和事,顯示出一個有社會擔當的作家,對于那段敏感的歷史的嚴肅、認真和客觀的態度。
“閑筆是敘事文學作品人物和時間主要線索外穿插進去的部分,是小說藝術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⑥聶鑫森的作品,閑筆隨處可見,點點滴滴中卻散發出密集的文化訊息,使故事和人物籠罩在濃郁的文化氛圍中。如“穿過花木繁茂的庭院,再走進一間潔靜的書房。正面挨墻是一排書柜、書架,兩側的墻上掛著字畫。他們在正中的幾案邊坐下來。地上立著紅泥小火爐,火苗子舔著燒水的大瓦壺;幾案上擺著一罐茶葉、一把紫砂壺和幾個紫砂小杯。”簡單的描寫卻勾勒出一個品味高雅的讀書人、品茶者。“求名求利,只求己莫求人;惜衣惜食,非惜財實惜福。”一副對仗工整卻通俗易懂的對聯則是王礪勤高尚品德、書卷為伍、簡單追求的真實寫照。“我為天下育英才,有什么可遺憾的。”一句簡潔的回答,瞬間凸顯了馮校長的社會責任感,也使文章的諷刺意味愈加強烈。品讀聶鑫森的小小說,就可以看出他用簡潔的文字坦露著我們的文化精髓。他對文字的掌控游刃有余中,蘊含著太多詩歌、對聯和哲理,就連人物的取名都有著文化的氣息,整體風格上呈現出一種凝練、細膩、淡雅、和諧的美學特征。這無一不和“文化小說”的要求相吻合,在這個文學逐漸失去詩性,走向快餐化的時代,他對文化的堅守讓人敬佩,更是值得所有寫作者學習和效仿。
在中國近百年小小說發展歷程里,特別是在改革開放后小小說的蓬勃發展過程中,我們不能否認的是小小說面臨著這樣那樣的質疑,“小小說難成大氣候”“小小說是個小兒科”“小小說是文學愛好者的習作狂歡”等等,都與小小說繁榮發展的現實語境不相匹配。拋開一些極端個別人士的言論不談,我們會發現小小說與中短篇小說比起來,與長篇小說比起來,在擔當文學發展重任上,確實顯得有些微不足道。究其原因,小小說篇幅很小,難以在簡短的情節建構中賦予太多重負,但不能否認的是當前小小說繁榮的背后確實有些“虛假繁榮”的癥狀在里邊。就像顧建新在第十屆全國微型小說(小小說)年度評選時所言:“大多數的寫作者對寫作、發表過于隨意,對生活的觀察、對文學的構思、對語言的錘煉很少下苦功。現在的一些創作過于浮躁,急于發表,較少積淀,較少打磨。”因此,仔細盤點改革開放三十余年來的小小說,也只有許行、凌鼎年、王奎山、孫方友、劉國芳、沈祖連、謝志強等的小小說在大眾的過眼后不是云煙。
當然,聶鑫森自然位列其中,而且排名十分靠前。因為他的小小說在數量上雖然不是最多,出版的小小說集也只有《大師》《紫綃簾》《最后的絕招》等幾部,但其中的每篇作品都可以作為經典美文傳頌,這在小小說作家中是很難得的。難怪很多人都直呼聶為“小小說大師”“短篇小說圣手”,我想這里的尊重與誠懇是顯而易見的。畢竟他的短篇小說成就擺在那里,他的文化小小說擺在那里,他的為人為文不止被一個讀者、一個學者所折服。因此,聶鑫森作為一個“寂寞”的小小說“大師”,他那行文的從容,詩性的闡發,文字的雋雅,古典主義的人文關懷,不僅是他的孜孜追求和長期實踐,也可以作為小小說創作者的奮斗方向。雖然成功不可以被輕易復制,但方向卻可以被很多人所看見——我們有理由相信,聶鑫森的小小說創作會給我們帶來更多驚喜,新世紀小小說也能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取得更大的成績——小小說,將繼續會是當代文學的一道靚麗風景。
注釋:
①段崇軒:《方寸之間的雕刻——評聶鑫森的短篇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99年第6期。
②④⑤聶鑫森:《氛圍·印象·片斷·情緒———談談我的短篇小說創作》,《寫作》2012第11期。
③張春:《中國小小說六十年》,湖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29頁。
⑥童慶炳:《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闡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頁。
(作者單位:湖南工業大學文新學院,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欄目責任編輯 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