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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好逑(中篇小說)

2013-04-12 00:00:00譚巖
文藝論壇 2013年15期

中學老師覃好逑,改著改著作業,突然筆朝課桌上一丟,背朝后一仰,頭耷拉在椅背上,極度虛弱似地望著辦公室的天花板長哼短吁起來。同事們一見,相互擠一下眼,就油腔滑調地替他開口了:

“我這輩子算完了,官沒當個官,財沒發個財——”

“女人沒有——”

安靜的辦公室響起了一片調笑聲。覃好逑蜂子蜇了屁股般,一個打挺坐直了身子,情急中也顧不得師道尊嚴了:放屁!我什么時候說過這些話?

如此認真的惱羞成怒,同事們著實討了個沒趣。

“覃老師,大家也只不過開個玩笑——”

“開玩笑也不能這樣開!”

那位男同事還想解釋著什么,可窗外的鈴聲響了,午飯時間也到了,就搖了搖頭,張了張嘴,自認倒霉。大伙兒收拾著辦公桌上的作業本、備課本,一個個魚貫而出的臉色都有些悻悻然,本應是輕松的氣氛一時也有些僵硬。這個覃老師今天怎么了,平時也還是一個很隨和的愛開玩笑的人嘛。

出了辦公室的門,覃好逑也為剛才的無名火感到后悔。都怪剛才接到了一個同學的電話,說某同學又升官了,晚上宴請老同學們到賓館去聚聚。接電話時,覃好逑也還有說有笑的,可放下了電話,就再也笑不起來了。望著案頭這永遠改不到盡頭的作業,心情越加壞了起來。同學們的升遷、發財,反襯著他的平庸、無能,他感到失落,更感到窩囊。在那幫春風得意的同學面前,他的身影總往后縮著,覺得自己是一身的萎縮。可也不該沖同事們發火呀,馬上要進副高了,僧多粥少,名額有限,同事們投票是關鍵,說不定自己這一發火就少了兩票去了。又想可能自己小肚雞腸了,人家肯定不會因這樣的小事計較,一個年級組,大家的關系也還說得過去。覃好逑想著心事,下了教學樓的樓梯,來到了學校的停車棚,騎摩托車回家去吃飯。

這輛摩托車跟了他十幾年了,破得不能再破了,油漆都掉了,一個車燈也不知什么時候掛沒了,老師們笑他的車是獨眼龍。可是騎著順手,也習慣了。他感到這輛摩托車就跟他十幾年一成不變的生活一樣,雖然順手了,適應了,但總感到有些什么不對勁兒。一看到別人的摩托車比自己的好,像在顯擺似地按著旁若無人的喇叭,沖到了自己的前面,他就感到悶悶不樂,感到失落;更讓他感到失落的還有同學、同事已經買上小車了,銀白色的,老遠就在閃閃發亮,從身旁沖過去,還嗅見散發出來一股子溫暖的香水味兒。人家那都是高雅富貴的味道,是奔了小康的味道。唉,哪像自己,還騎著個破摩托,凍得清鼻涕直流!

路上不斷碰見回家吃飯的學生,騎著摩托車的覃好逑時而騰出一只手,掏出手帕擤鼻涕,一邊不斷與跟他打招呼的學生點頭。還是老師這個身份好,窮老師富老師,在學生眼中一樣受尊重。穿過了幾條街,就到家了。十多年來,他就是這樣兩點成一線的生活,回家吃飯,上學上課。到了家,他停下了摩托車,望著岔出去的幾條巷道,都通往那熱鬧的巷口,就想自己的生活怎么就不能有絲毫地改變?

冬天的陽光很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本想站在那一面墻下曬曬日頭,看看街頭的風景,可一想到辦公桌上那一堆沒有改完的作業、下午的一堂公開課,就把掏出來的一支香煙又塞進了煙盒兒,朝自家屋里走。他掏出手機看了看,這時老婆應該把飯做好了,端在桌上等他了。一想到那桌上的飯菜,從星期一要吃到星期五的老三樣,跟老婆那張沒有任何變化的臉一樣,心情本就不好的覃好逑額頭的皺紋皺得更深了。讀高二的姑娘每個星期回來一次,汪遠芬才大張旗鼓地做一頓飯。姑娘走了,他們就頓頓餐餐吃剩菜,一個火鍋燉得清湯寡水了,還不舍得倒掉,說是要節約。

覃好逑一進屋,就感到氣氛有些不對。他習慣性地在門邊換上拖鞋,一瞄飯桌,桌上并沒有往常的一個缽子兩個碟子,光光的什么也沒有,敢情是沒有做飯?再一望,桌邊的沙發上坐著老婆汪遠芬,兩眼紅紅的,好像哭過。一聽見他回來,兩眼就望過來,還惡狠狠地瞪著他,仇人似的。

簡直莫名其妙!

覃好逑還沒有開口,老婆就聲色俱厲地喝道:

“覃好逑,你給我說清楚!”

什么說清楚?覃好逑一臉惘然。

啪的一聲,一個紙盒摔到了覃好逑的面前。覃好逑疑惑地蹲下身去一看,原來是一個郵包箱,從撕開的縫口看出是些什么衣物。他一看上面的寄件人地址,心里咯噔一下,可臉上還是裝出很無辜的樣子。他站起來,攤了攤手說,這是衣服,怎么了?

“是衣服?——看你裝!”

啪地一下,又摔過一個東西來,是條嶄新的皮帶。圈著的皮帶像蜷曲的蛇一樣,在覃好逑的腳下緩緩舒展開來,像綻開一個什么秘密。

“怎么不給你寄條短褲來?”

站在沙發旁的女人,狠狠瞪著他的發紅的眼睛妒火中燒,像一只要跟他打架的母雞。

包裹是覃好逑的一個在廣州打工的女學生寄來的。以為那個學生只是口頭上說說,是聊天聊得興致所至,開開玩笑,沒想到竟然當真這樣做了。給他,給他老婆汪遠芬,還有他的讀高中的姑娘,一人寄來一件紀念品。一般情況下,這樣的事解釋解釋也許就過去了,學生孝敬老師的嘛,何況又不是給他一個人的。可是那個包裹箱上寄件人的姓名欄上,卻有一個讓老婆汪遠芬敏感的名字,石巧玉。

覃好逑剛從大學畢業,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是在一個鄉村中學教書。那是一個寒酸的年代,寒酸的山區,寒酸的老師,寒酸的學生。可是那些寒酸的生活,總是最讓人難以忘懷。

覃好逑是初中班的一個班主任。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總是充滿朝氣、意氣風發的,受這種情緒的感染,學生們都喜歡他,愛戴他,總愛圍著他轉。課外的時候,他帶著學生去近處的山坡田野,那些所謂的風景點去郊游,去觀察,然后布置作文。人在情緒高漲的時候,窮山惡水也會成為世上最美麗的風景,何況正是一幫適于做夢的青少年。在山坡,在青草地,他的身邊總會圍坐著這一群學生,用敬仰的目光望著他描述出一個又一個充滿詩意的世界。他的年輕,他的朝氣,他的對世界充滿美好的理想,深刻地感動著這些學生們;一個個寒酸的身影映照著圣潔的光芒。覃好逑,這個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人,正是這些求知旺盛的學生們的發光源。

他對學生的影響,以及為學生做過的很多事情,他自己都遺忘了,以至后來提及此事,他感到很驚嘆,那是我嗎?他自然不知道,他的那一層披上了光環的布道者的形象,已讓一個情竇初開的學生終生難忘。

自然,他還會忘記一件事,一年里,總會碰見一兩個半夜發病發燒的學生,作為班主任的他,在幾個學生的簇擁下,火急火燎地背著連夜趕往醫院。

多少年以后,當往日的學生石巧玉跟他提及這件事時,他仍是一臉惘然;接著他笑了,記憶的深處的確有一個半夜發病的學生。在大雨滂沱的夜晚,他背著趕了十幾里山路,送到了一家鎮醫院。他還記起那個瘦小的女生得的是急性闌尾炎,醫生說,已經穿孔了,再耽誤一會兒,就沒命了。當時他有一種后怕的感覺。

是他的背幫助他回憶起那件事:他半夜背到醫院的學生都很沉重,只有那一次似覺無物,那個瘦小的身影到了他背上就像只是背了一個影子。一旁的學生給他打著傘,一群人在泥水中穿行,他覺得背上的身影輕飄飄的像紙糊的一般。

他感到這件事情也并沒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做了一位帶著一幫學生的教師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做的事情,可是石巧玉后來跟他說,她的命是他給的。

說這話的時候,已經五六年過去了,一個他背上去輕飄飄的,臉紅、膽怯、瘦小的女生,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那會兒,覃好逑剛和汪遠芬結婚。也跟今天這突如其來的事情一樣,覃好逑下了課,興高采烈地回家,發現汪遠芬拿著一封信在那里哭得眼紅鼻子腫,見了他就興師問罪,不依不饒。鬧了半天,才知道有一個女學生給他寫了一封信。信是寫給他的,學校那個門衛老頭兒看見了他新婚的老婆,就順手遞給了她。這個女人沒有讀過什么書,腦中根本不知世上還有什么“隱私”兩個字,只知道睡都睡了,男人的一切還不都是她的?何況是封信。就順手撕開了,驚奇地發現里面竟然還有一張比她年輕漂亮得多的女人照片。她好奇又惱怒地讀著信,雖然她沒有讀過什么書,但那比喻雙關還有敬慕的話的意思她還是懂得的。看懂了信的意思的女人立刻妒火中燒,又心慌意亂。啪地一下,她像拍蒼蠅一樣把信拍在了桌子上,開始抹起了淚水。真不要臉!信中這個叫石巧玉的女人,意思是說如果覃好逑還沒有女朋友,她愿意嫁給他。呸!還真有自己送上門的!她汪遠芬可是名媒正娶,雖沒有坐過八抬大轎,可也是他覃好逑央媒人上門說了好幾回,自己才答應的。

撞進門來一頭霧水的覃好逑,費了好大的周折才算知道個大概,要取過信來看。汪遠芬一把摔過來,信封中果然滑落出一張照片,一個麗人的影子。覃好逑剛撿起來,汪遠芬就一把奪了過去,幾把撕成了碎片。

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是不是?休想!你要當陳世美,要想搞腐敗?我找你們校長去!

說著一擤鼻涕要出門。覃好逑又好氣又好笑地攔住她,你這是在說哪兒!畢業這么多年,我根本見都沒有見過人家!——不就是一封信嘛,我不理她就是。

那時剛結婚,覃好逑的脾氣比現在好,好說歹說算是哄住了新婚的老婆,并答應她不給這個女生回信,也保證不跟她聯系。見覃好逑說得信誓旦旦,這哭鬧的女人才勉強收場。

覃好逑倒也說到做到,沒有跟那個向他拋送繡球的女學生聯系,雖然只一眼就記住了那封信上的地址,他連解釋的表示也沒有。那時他已成了一個老大難了,已快三十歲了,為了跳離那個窮山溝,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在縣城上班的老婆。那時城里上班的女工身價高著呢,這汪遠芬也算是屈尊才嫁給他這個窮山溝的窮教師。這一封從天上掉下來的信,讓覃好逑做得既決絕又悲壯。他從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另一個女人在掛念他,在愛他,他一直認為愛情都是人家的事,可惜來遲了。

有時夜半醒來,聽著身邊的老婆粗魯的呼嚕聲,就會想起那封信,心想這個學生怎么知道自己現在的地址的?他那時已剛從原來的學校調到了另一個鄉鎮中學,雖然沒有進城,但畢竟隔縣城近了一步。又想那一抹來不及細看的麗影,原來這俗話說的女大十八變真的沒錯。如果現在他還沒有結婚,只是在戀愛中,他會丟下汪遠芬去愛那個學生嗎?他突然覺得自己很不道德,睡在自己老婆身邊還在想另外的女人,而且還是自己的學生。出于一種歉意,他伸出手臂,抱住了身邊雖然沒有什么吸引力卻不乏溫暖的女人身軀。他望著暗夜悲壯地想,那一抹麗影就跟他的許多理想一樣,只是今生的一個夢。

那時他只知道,這個對他表示好感的學生,因為家里窮,初中畢業就沒讀書了,出門打工了。至于打工做些什么工作,他沒有機會去問,也覺得沒有必要去知道。

一枚飛出去的橄欖枝石沉大海,一朵沒有來得及開的花半途夭折。那位女學生大約也知道了他的情況,此后就再沒有聯系了。

一晃,又是十四五年過去了。

十幾年后的覃好逑已經不再年輕,頭上已經出現了白發,身體已經有些臃腫,再沒有那些激動人心的語言。那些滿腦子的幻想,許多課文已經上過許多遍,站在講臺上已經沒有原先的那份激情,一堂課講得連自己也覺得干巴無趣。有學生聽得打哈欠,他也很諒解似地視而不見,只顧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做著很程式化的表述。不知道這種生活還要重復多少遍。費了好大的勁兒,在兩個鄉鎮干滿了十二年后,才調進了縣城,如果說他這一生有什么成就的話,就是從一個鄉鎮教師成了城市里的教師;舉兩口子前半生的所有積蓄,加上賣掉了鄉下的一幢老屋,在縣城買了一幢二手房,倒是獨門獨戶的兩層樓房,現在房價看漲了,看見別人買了小車,他常自欺欺人地想,我這房子抵一輛小車是綽綽有余了。只要這樣一想,每每就會心安理得幾天;老婆汪遠芬下崗了,主要的工作是除了給他做飯,就是天天挎著個小包出去打打小牌,贏個十塊五塊的她那一天的情緒就很好,輸了就黑著個臉,不跟他說一句話;覃好逑天天是學校家里兩點成一線的生活。星期天別的老師去郊游、釣魚、會三朋四友,覃好逑就偷偷招幾個學生搞家教,搞培訓,收幾個錢補貼家用,日子過得平庸倒也安穩。他早晨起床對著衛生間的鏡子做著簡單的梳洗,望著鏡中越來越多的白發,以為青春、激情已經離他而去。他就像已經過了花期和結果年限的樹木一樣,接下去將是枯萎,腐朽。可是有一天,他這一株即將枯萎的樹木突然發出了新芽。

十幾年沒有了音訊的石巧玉,再次出現在他的生活里;這個女學生的突然出現,也給他安穩的家庭生活帶來了一場意想不到的地震。

記得還是剛過年不久。剛過年不久的春天來得很早,來得也很突然,沒有任何過門兒,感覺是一下子就從冬天跳到了春天,就跟許多意想不到的生活一樣。棉衣,保暖內衣很快就穿不住了,當他不知不覺地還穿著這些冬天的衣服,熱得擦揩著臉上的汗水的時候,才發現人家那幾個年輕的剛從大學分來的女老師,早已是穿起了裙子,花枝招展了。的確,校園,操場,花壇上的桃花,杏花兒,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花,都已綻放了。同事們又在辦公室里議論著星期天到鄉下去春游的事,人人是滿臉興奮的模樣,可是只有他覃好逑感到茫然和難受。學校的外面不遠處,就是農田,就是成片的油菜花地。他騎著摩托車經過那片油菜田時,仿佛才突然意識到這些鋪天蓋地的油菜花,意識到人們所說的春天。多少年來,忙忙碌碌的他像是從沒有意識到還有什么季節似的,可今年一看見這些油菜花,他突然有了一種傷感的情緒。春天過了還有來年,花兒開了還可再開,可人,生命只有一次,年輕了卻不能再年輕,只能是一年年地老去。當這一片花開,一片花團錦簇的時候,無不在提醒他,生命中的又一年即將過去了。那一次,通過那片農田的時候,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急匆匆地騎著他的摩托車一閃而過。他停下了摩托車,望著那片在春風中搖曳的油菜花,滿臉的傷感。正在這時,他腰里的手機振動起來,以為是老婆催他吃飯的,可是一看號碼,是一個陌生的號。這年頭兒,陌生的號碼太多了,不是地下碼莊給你透碼,就是告訴你又獲了大獎。全是騙人的鬼把戲。啪的一下,覃好逑關了電話,把摩托車停在道上,隨著田埂走進了油菜田,像在哀悼他的青春年華。

可今天這個號碼卻像找上他了,不一會兒又打了過來。覃好逑一按手機鍵,沒好聲氣地大聲喝道:你找哪個?

半天,電話里才出現一個女人怯生生的聲音:對不起,請問您是覃老師嗎?

是學生家長?覃好逑馬上調整了自己情緒,變換客氣的腔調說,我是覃好逑,請問您是——

覃老師!——電話里立刻像風中搖蕩的油菜花一樣撲來一陣欣喜,接著迫不及待地說,覃老師,我不是您學生的家長,我是您的學生。

學生,哪個學生?還從沒有哪個學生,或者科學地說,還從沒有哪個成熟的婦人樣腔調的女學生給他打電話。

電話那頭的石巧玉一下變得十分自卑:覃老師,我知道我不是一個有出息的好學生,也不值得老師記掛。

覃好逑聽見電話那頭說是他學生的時候,他的心一下跳起來了。他已有了某種預感,只是帶著不能確定的心情進行追問,沒有想到果然是料想中的她,一個唯一對他示過愛意的女生,或者說唯一說愛他的女人。他活了這么多年,就連他的老婆也從沒有說過愛他的話。確定了打電話人的身份,覃好逑按下高興的心情,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就端出老師的架勢,對對方一陣關心,一陣訊問,一陣囑咐,所用的語言和語氣,完全還是一個班主任老師。對方簡單地回答了幾句他的詢問,再說的時候,就沒了什么聲音,接下來對方打斷了他的話頭兒:覃老師,謝謝您的關心,我現在已三十多歲了,不是當年的學生了。我就想問您:我十多年前給您寫過一封信,您收到過嗎?

因為興奮而滔滔不絕的覃好逑一下就愣住了。他沒有想到這個學生會問他這個問題,就像講得正帶勁兒,突然一個學生舉手問了一個題外的問題。他不知道當時是怎么應付過去的,畢竟是在講臺上混了這么多年了,就說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話,總之是不能傷人的自尊吧,任何學生的自尊都不能傷。他就說,當時自己其實是很注意她的,她聰明、好學,在當時那一班學生中算得上出類拔萃的。當然,如果不是那一封信,他也許早就把她忘記了,就跟他教過的成百上千的學生一樣,都只是一個重疊的模糊的影子。之所以當時要對她說這些欣賞她的話,除了他當教師對學生的一慣原則外,還有為了彌補多年前,那一封對他充滿真情實意的信他卻置之沒理的歉意。聽了他一些鼓勵的話,電話那頭的聲調顯然是變得平靜自若了。在接下來的簡單的幾句對話中,石巧玉告訴了她生活的狀況:結婚又離婚了,目前是她自己帶著小孩生活。

覃好逑不知道那一天怎么就這么高興,是因為從來就沒有一個女人跟他這么親近地聊過天,感到的一種心情的暢快?是因為一個事業有成的學生——從她的話中,知道她已是一家小企業的小老板了——對自己的尊敬和崇拜,也讓他覺得自己有了成就感?總之打過電話之后,那一地金黃的油菜花帶給他的傷感一下煙消云散了,那鋪向天邊的一片金黃,仿佛就是展現在人間的錦繡前程。因為接電話,他比往常至少遲回去了一個課間休息的時間。面對老婆汪遠芬的訊問,他吱唔幾句搪塞過去了;吃飯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笑起來,老婆就問,怎么,發獎金了?

你除了知道錢,還知道什么?

老婆馬上臉一變,以牙還牙:你不知道錢,怎么還偷偷摸摸地辦什么培訓班!

覃好逑把碗一頓,厲聲說:收了錢是我一個人用的?

汪遠芬的老爹過七十歲的生日,昨天還把他剛收的一個月的學生培訓費全要去了。汪遠芬自覺理虧,腮幫子鼓了鼓,終是沒有再發作,收拾著碗筷進了廚房。

算了,不說這個女人了,這個女人既庸俗又毫無情趣,十幾年的夫妻生活早已變得單調又無聊;還是說學生石巧玉吧。那一次意外的電話,倆人都有些余興未盡的意思;既然余興未盡,難免會有后來的再打電話,以及后來社會發展提供給他們的交流的方便,發短信、上網。

事情的發展讓覃好逑始料未及。開始只是打打電話,發發短信,有事無事的時候,在安排學生做作業或者預習的時候,覃好逑總會轉到教室的最后邊,拿出電話來,看有沒有漏掉的信息,然后回一個很俏皮,也足夠體現一個中學語文教師的才華,也可以讓人再回到往日那個青春年少的青年教師形象里的短信。這些短信都讓他的那個學生如獲至寶,越發愛戴起他的老師來。情緒好的時候,他還會做一首短詩發出去,而石巧玉也最能理解老師的心意,回復給他的短信也是那樣地恰到好處。她高超的悟性常令他感嘆,可惜她的書讀少了,沒有繼續深造,否則一定是個讀大學的料子,會比他有出息。那些日子,覃好逑又回到了年輕的時代。他剛踏上講臺的時候,學生們很愕然,他們的這位老師竟然也很幽默,一堂課也會講得妙趣橫生。同事們看他那段時間精神煥發的樣子,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好事,肯定是好事嘛。他總是笑而不答。精神愉快就是天大的好事。物質富有比不上精神的富有,他目前就是這種填滿了心胸的幸福的富有。憑心而論,他從沒想到搞什么師生戀,也從沒有想到除了老婆,這一生還會有別的女人,他竊喜于一種知已、一種精神層面的交往。倆人幾次網聊后,當石巧玉提出視頻的時候,他也是很大方沒有任何目的地打開了視頻:視頻里的學生不再是一個輕飄飄的、寒酸又瘦小的形象,已是三十多歲的女人了,成熟優雅漂亮,穿著說不上時髦,卻打扮得十分得體。應該說,他那時沒有愛慕,只有喜悅,就像見了自己的家人神清氣爽時的一種喜慶。可視頻里的學生盯著這嘻笑著的老師看了一陣兒,神情卻有些傷感,然后低下了頭打下一行字:老師,怎么還穿著過去的衣服呀。

覃好逑一怔,這才發現身上的這件衣服已經穿了快二十年了。接著就是后來包裹的事。當視頻那頭的學生說要給他買件衣服孝敬老師的時候,他還開玩笑地說,好呀,目前這社會對老師有孝心的已經快絕跡了。沒想到她真的給他、給他一家寄了東西來。姑娘是一雙名牌皮鞋,老婆——她說是給師娘一件價值不菲的時髦風衣,可汪遠芬的氣質根本不適合穿那樣的東西;他真真假假一直不肯說自己衣服的尺寸,說實話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穿多大的衣褲,石巧玉就給他買了一條皮帶。沒有想到這條皮帶成了家庭地震的導火索。通過物流公司的包裹本應是要送到學校的,可那個送貨的家伙就是這附近的鄰居,見是寫著覃好逑老師收,順路的他何必跑那些冤枉路,也省得這覃老師抱去抱來的,就帶著做好事的豪情,聲音響亮地敲開了覃好逑的家門,遞到了他老婆汪遠芬的手上。

事情往往都是陰差陽錯,就跟十年前的那封信一樣,如果到了自己的手中,說不定不會鬧出什么不愉快的事兒,也說不定事情還有什么轉機,免得日后這許多的磨難;他沒想到一句開玩笑的話,石巧果然是當了真;更沒想到十多年前的事情又在重演,本該到自己手上的,就此可以扼住的苗頭又引來一場大火。

覃好逑撿起地上的皮帶解釋說,自己和人家真的是沒有什么,她也只是今年過年回來探親,通過同學打聽到自己的電話,才聯系了幾回。

沒有為什么會給你寄皮帶!還說什么沒有什么,是什么清清白白,誰知道你們在怎么鬼混!

現在的覃好逑已不是新郎時的覃好逑了,脾氣也沒有當年的好了,更受不得任何的冤枉。他把撿起來的皮帶往桌上一摔,嚇得汪遠芬往后一退,以為是要打她。

鬼混就鬼混!隨你想好了!說著,啪地一聲摔門,飯也沒吃的覃好逑出門去學校了。

那天晚上的同學相聚,覃好逑喝得是酩酊大醉。讓他大醉的原因很多,同學的升遷、學生的真情、老婆的胡攪亂纏,更有人到中年的一事無成。任何一個原因都足以讓他大醉一場。覃好逑懷著復雜的心情,一改往日的低調被動,一杯又一杯去敬酒,那被敬酒的同學見他面紅耳赤的,話都說不成句了,走路都在蹣跚了,就說:行了行了,你只表示一下,我喝完。覃好逑眼一愣,口齒不清卻豪情萬狀地說,那,那怎么行!——干!可是一杯酒只干到半杯,豪爽的英雄腿一軟,就到了桌底下了。

小心謹慎的覃好逑出門喝酒還從來沒有醉過,見他如此醉得一塌糊涂,老婆汪遠芬掃著吐在地上的污物,嘴里就不滿地咕叨說:你高興啰,你開心啰!有人給你買皮帶呀——有本事也讓人家來服侍呀——

覃好逑雖然醉了,但剛才的一陣搜腸刮肚的吐,已讓他清醒不少,只是頭痛得厲害。老婆的嘮叨讓他的頭痛火上澆油,何況喝酒的人酒一上頭就比平時英雄百倍,就從床頭硬著脖子說:我是高興,又怎么樣?

掃地的女人一丟掃把:你——不要臉!

她丟下了覃好逑,抱著被子,噔噔噔地上樓,到姑娘的房間去睡。走到半途還丟下一句話:我明天就去找你們領導!

隨你找哪個!

覃好逑一句話剛說完,突然一陣惡心,又趴在床頭吐起來。

第二天,汪遠芬果然到學校找校長了。

聽了她的自我介紹,李校長熱情地倒茶、讓坐。汪遠芬不坐,也不喝茶,就站在校長辦公室桌前。

李校長,我是來反映情況的,覃好逑,覃好逑他——跟他的學生談戀愛!

李校長一聽,馬上坐直了身子:什么?

汪遠芬見剛才還一團和藹的李校長突然一臉嚴肅,一時有些不適應,也有些不安,但還是又說了一遍。

叫什么名字,哪個班的?校長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拿出了筆記本。

她叫石巧玉——

哪個班的?像沒有這個名字啊。校長皺著眉頭。畢業班的學生雖然不全認識,但名字都還是熟悉的。

她,她不是這個學校的——是他以前的學生……

哦——總算鬧明白的校長放下了心,合上了筆記本。哈,是十幾年前的學生,這個覃好逑——

李校長,你們一定要好好管管他!來告狀的女人先是氣憤,后是緊張,再后來是后悔,怕男人因這事兒把工作給丟了,母女倆兒還靠著覃好逑這一月一兩千塊錢的工資生活呢,只要教訓教訓就行了。可說到最后,見這校長聽著聽著就聽成了不痛不癢的樣子,火就又從心頭燒到腦門了。

好好好!李校長邊送這位家屬出門,邊安慰她說,覃好逑是個好老師——我們會管的,一定會管!

到了課間時間,李校長把覃好逑叫到了辦公室。進了辦公室,先問了一番畢業班的情況,教學情況,說了一些不咸不淡的閑話,然后才開玩笑地說,覃老師,最近在走桃花運吧。

老婆鬧到學校的事,已經被同事們在背后指指點點了。不少同事是看著她腫著臉,帶著一臉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神情,上的樓梯,走進校長辦公室的。以為只是氣頭上說說算了,這個婆娘!

見覃好逑苦笑了兩聲,正要解釋,校長似乎很大度地揮了一下手,攔住了他的話頭:現在這個社會么——不過,最好不要鬧到學校,不能影響正常的教學秩序——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覃好逑覺得窩囊透了。看那校長的神氣,就跟自己的老婆一樣,好像他覃好逑真有什么事兒似的。只不過打過幾次電話,發過幾回短信,網上聊過幾回,就算在搞師生戀,搞腐敗,搞婚外情?看來,這是黃泥巴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他奇怪腦海中竟然蹦出了這個庸俗的歇后語,這全然是受老婆的影響,再與這個女人生活得幾年,自己也跟她一樣無知無識了。不行,不能這樣庸俗地思維,他覺得文雅一點兒,符合他這個語文教師身份的比喻應該是拿賈寶玉與晴雯來比,曹雪芹的那句話是怎么說的,白擔了——

老師好!迎面碰上來一個學生,向這位語文老師打招呼。覃好逑點了點頭,一面趕緊掐斷這些毫無意義的想法,想到自己該去上課了。

本來是想,兩人的交往能給生活帶來一些愉快的心情的,給這單調憋悶的生活透透氣的,可沒想到適得其反,反而徒增了許多的煩惱,與其如此,還不如算了吧,倆人的交往至此為止吧。收到包裹后,本應該說聲謝的覃好逑竟然電話也沒打一個,更沒在QQ上留個言。他已決定不再上網了,沒有了石巧玉,那些虛擬的世界更覺出了無聊。

然而這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一廂情愿地發展。過了上十天,石巧玉給他發來了短信,問他在忙什么。見到這熟悉的號碼,覃好逑很奇怪自已心里竟然動了一下。那時正是學生課間操時間,他是有時間回短信的,可是他沒有回。他把電話放進了衣袋,可接下來的兩節課,讓他時時意識到衣袋里的電話,電話里的那個短信,揣著電話就像揣著一顆跳動的心。到了中午,實在忍不住了,猶疑了很久,但也只簡單地回了一個“上課”。

石巧玉的短信很快回來了:不是在上課吧,是不想煩我了吧。覃好逑收到這個短信,望著辦公室窗外,那中午時間一時空寂下來的走動著三三兩兩人影的操場,臉上紅了一下。還沒有想好怎么回這短信,石巧玉的短信又來了。她好象并不在意他的冷漠,只是告訴他,她得了重感冒,住了好幾天醫院,這時一人還呆在病房里,覺得很孤獨。這樣一來,不管有什么樣的打算和決心,這時就不好再繼續下去了,不然就太沒有人味了吧。見辦公室里前后無人,覃好逑就按響了撥號健。

電話的那頭是抑制不住的欣喜:一直是我跟您打電話呀,今天怎么舍得給我打?

……

給師娘的風衣,她喜歡嗎?

覃好逑沒料到會問這個問題,愣了愣,連忙說喜歡喜歡,她讓我感謝你!

……

這電話一打,倆人的關系就又發展到了新的階段。此后隔三差五的電話,幾乎天天都有的QQ聊天,有時晚上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如果把他們的聊天全記錄下來,不亞于一部工程浩大的長篇小說;覃好逑在這部長篇小說里又回到了青年歲月,初當教師的時代。他思維敏捷,妙語連珠,讓昔日的學生時而在電腦的那一頭忍俊不禁,莞爾的一笑又讓這頭的覃好逑心旌神搖,文思如涌……

老婆汪遠芬以為老公天天是在按他說的備教案,熬夜批作業,有一回半夜起床上廁所,進書房一看,坐在電腦前的男人卻是在聊天,那開著的視頻里竟然是一個女人——不用問,肯定是那個石巧玉!她抓起一本書就朝電腦砸去。

接下來的事情大約就和所有的家庭一樣,一場充滿了硝煙味兒的爭吵之后,便是長期的冷戰。

也好,懶得理她!覃好逑悻悻地想,就是兩人說話,也是一些庸俗的讓人提不起興趣的俗事。當覃好逑頭腦中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這就是生活呀,自己也無非一個俗人嘛,幾十年都是這么過來了,怎么突然覺得其庸俗無聊了?思想的結果,是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叫石巧玉的果然是在自己的心胸中占有了位置了。老婆的關心和嘮叨他感覺的就一個字,煩,煩得心頭硬戳戳的,仿佛任何一句話都可以讓他火冒三丈。可這另外一個女人的一句平淡的問候,一個短信,卻讓他的心胸可以霎時柔情彌漫,像一潭死水蕩起了無邊漣漪。這說明人除了自己有些犯賤外,還與對方關心的態度有關吧。老婆的關心總是很霸道,看她的態度語氣,好話也成了惡言;而這石巧玉總是很小心,很謙和,很得體。老婆就像孫二娘,一手拿著肉包子,一手拿著棍子,飛揚跋扈,趾高氣揚;而石巧玉卻似充滿溫情的日本小女人,一聲沙油娜拉,也像水蓮花不勝嬌羞……

中學語文教師覃好逑在和老婆冷戰的日子里,把那個女學生想象得更加完美,不免充滿了一些溢美之詞,把所讀過的有關女人的溫情描繪像油畫家畫油畫一樣,一層層往那個相比較的對象身上涂。覃好逑每天冷著臉進出門,心中卻蕩著一片漣漪,他的頭好象是失靈的浮標塞子,看不出水的深淺;老婆最初幾天是把飯弄好了,坐到一邊,看著覃好逑吃,目光充滿了惱恨和挑釁,只要覃好逑一開口,她就會跳起來。可是覃好逑除了扒飯、夾菜,就是不開口,他心中的那一片漣漪,一潭深水足以撲滅任何不快的火焰。倆口子吵了架,很多女人這個時候早就罷工了,什么弄飯,洗衣!自己都氣飽了,氣炸了,還管你餓不餓、吃不吃!可覃好逑有辦法,你不做飯,他就去上餐館,到了月底交工資的時候,就會少好幾張錢。你問他還有呢,他會頭一揚,結了餐館的帳了。吃虧的還是她汪遠芬。總結了兩回教訓,以后再吵再鬧,汪遠芬在弄飯的事情上再也不敢罷工了,就像這回,氣頭再大,飯菜弄好了也要端到桌上,讓覃好逑一進門就吃。只是看著這個家伙像沒事樣的又吃又喝,牙恨得癢癢的,可也沒有任何報復他的辦法。

自從上次醉酒之后,覃好逑倆口子就分床了。老婆和女兒在樓上睡,他一個人睡樓下。分床就分床,一個人還安逸些。老婆抱著被子上樓去的時候,他當時就這樣想。夫妻生活已幾年沒有了,老婆自從結婚時就被動,不知道是不是人們常說的性冷淡。老婆一冷淡,他的一點兒性趣既變得可憐又無趣了。有時男同事男同學們一起開開私生活的玩笑,說些舉而不堅,堅而不久的笑話,他奇怪自己竟然好久沒有這些基本的性反應了,連舉也不舉了。一問一個當醫生的同學,那同學驚訝地說,伙計,你這是陽萎!哪有四十幾歲的男人不過性生活了的。他就偷偷地吃了幾副中藥,還抱回了一個大酒壇,泡了一壇人參枸杞海馬的藥酒。可喝去喝來,除了上面有些反應,上火牙痛外,下面沒有任何感覺,扒拉去扒拉來,還是一副病怏怏的死氣沉沉的樣子。望著他一副沮喪樣,汪遠芬還勸慰他說,只當人家當和尚的……他知道,汪遠芬是巴不得他少煩她。可自從石巧玉之后,他突然發現自己那沉寂的身體有反應了,好像一只沉睡的兔子聽見了什么聲音。一人睡覺,覃好逑發起短信來更方便,躺在被子中短信去短信來的一發半夜,有時難免說一些玩笑話,——不知什么時候,他們已經超越了師生的距離,好象是同事同學朋友了。一些客氣的距離被所交談的生活瑣事和短信的頻率所彌補,當有一天以“您”開頭的短信成了以“嗨”或者“你”開頭的時候,遠在千里之外的兩人就變得親密無間了。有一天早晨醒來,覃好逑突然記起夜里消失久已的一場春夢,印象中好象是那個照片上的麗影。伸手一摸,讓他又欣喜又難堪,身上濕了一大塊,發出一股久違的青春的味道。覃好逑忙跳起來去衛生間洗漱,一面開了窗戶,看見了久已沒在意的窗外的一片春意盎然。

本是要把這個喜訊告訴老婆的,可一見到那張冷臉,頓時又沒了興趣;抑制再三,有一天晚上又躺在被子里和石巧玉短信聊天的時候,覃好逑還是忍不住把這事兒給她說了。兩人已經無話不談,石巧玉曾經說,他在她的眼中依舊是年輕瀟灑,他說自己已經不年輕了,不是個男人了。現在,他是把這事兒當做喜訊說的。可是短信一發出去,覃好逑又覺得自己很無聊,尤其是說還在夢中夢見了她。他怕石巧玉生氣,以為自己在勾引人家,在侮辱人家。果然那短信一發出,還聊得熱火朝天的短信就沒了。覃好逑心想自己的擔心果然出現了,就忙打電話想解釋什么,可是電話卻打不通了。

在忐忑不安中過了一夜。一直到了課間時候,才接到石巧玉的短信。覃好逑打開一看,心中的擔心便煙消云散了。他把電話重新裝進衣袋,就像裝進了一個甜蜜的秘密。上千個學生正站成了一排排站在操場做操,擴音器的喇叭聲從教學樓飛進操場,飛越操場邊的一排高大的樹木,飛進無垠的藍天。

石巧玉在短信中說,能在他的夢中出現,她很幸福。

還說,她過幾天將回一趟老家,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很想能見到他。

半個月以后,覃好逑果然接到了一個短信。石巧玉說她回家了,參加完親戚的婚禮了,第二天將要返回廣州,現在住在某某賓館,若有時間,想見見老師。

一接到短信,覃好逑的心就卟卟跳起來,意識到將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下了晚自習,他騎著他的摩托車來到了一家縣城最大的賓館。下了摩托車,覃好逑在賓館院場里的那排大樹下的陰影里徘徊了好一會兒,接連抽了兩支香煙。他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去相見,見這個對他心存好感,很多事情已經意在言表的女學生。最后他一扔煙頭走出了陰影,有些悲壯地登上了那寬大的賓館臺階。他已經不再年輕;一生的真情可能只有這一回。前半生他混得已夠悲壯的了,他不想讓自己的后半生再添悲壯。

那一扇電動玻璃大門,仿佛已經等了很久了,他剛一踏上臺階,就緩緩拉開,露出賓館大廳里那一片耀眼的五彩燈光。

覃好逑的父母早已去逝,他有四姊妹,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沒有多久,幾姊妹都知道了覃好逑和他學生的事,這自然是汪遠芬告的狀。姐姐妹妹都在鄉下,都是典型的鄉下人。姐姐說個話有時也要看著弟弟的臉色,生怕說錯什么,惹他不高興;還有個妹妹呢,覃好逑向來以兄長自居,曾經還教過他妹妹一年書,自然這個妹妹也不好跟這當過老師的哥哥說什么。汪遠芬跟她們說時,姐姐當著弟媳的面,表示出很氣憤的樣子,罵這弟弟教書是不是教到牛屁眼里去了,怎么這么糊涂,放著好好的家不要,犯個什么賤?那妹妹卻兩個眼睛轉了轉,沒有做聲。

說好是要來教訓教訓覃好逑的,可那鄉下的姐姐見了這個當老師的弟弟,成天忙得恨不得一個人掰成兩個人,很晚才下了自習進門,教訓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了;妹妹呢,那一天見哥哥一進屋就又鉆進了書房,就抽了個機會跟了進去,裝著在書架上翻看書的樣子,一面似不經意地問,聽說那個石巧玉當老板了?那我以后是不是又多了一個富親戚了?正在電腦上忙碌的覃好逑沉下臉說,你在瞎說什么!這妹妹伸一伸舌頭,趕緊逃出了書房門。

等在客廳里的汪遠芬和姐姐,眼巴巴地望著這個自告奮勇當說客的妹妹從書房里出來了,問怎么樣,他怎么說?這妹妹一臉正經地說:我好好把他批評了一頓——

見這覃好逑仍然是對她不冷不熱的樣子,也根本沒有像他妹妹說的有什么悔過的表示,知道這搬來的救兵沒有起任何作用,就想到了覃好逑的哥哥,覃大坤。

覃好逑的哥哥覃大坤,前幾年下崗后也到廣州打工去了,由于自己有一門技術,很快也成了一個小老板,這幾年沒有少對這幾姊妹接濟。由于所處的老大的身份和經濟地位,要算這覃家一個最說得上話的人,說不定這鬼迷心竅的覃好逑會聽他的話。學校她去找了兩回,找得那校長顯然是很煩的樣子。那校長說,我們批評也批評了,教育也教育了,你還想要學校怎么辦?如果你想要學校處分他,可以,你寫一個東西來,我到教育局去匯報,把他開除!

一聽說要開除覃好逑,這女人的態度頓時就軟了。男人開除了,沒有工資了,她和姑娘怎么活?沒有什么文化的女人在這一點上一點兒也不糊涂,最后搞得是反過來這女人求那校長了,說只要批評教育覃好逑,讓他改正就行了,不能開除,這毛主席還說治病救人不是?

可是這覃好逑的病實在是太重了,學校救不了,他姐妹們救不了,只有請他的哥哥覃大坤出面了。有一天晚上,倆人又為一句什么話不合,吵了起來。汪遠芬說,我知道,你現在是看什么都不順眼,順眼的只有那個什么石巧玉!我告訴你哥哥!

除了這里告,那里告,你還能做什么?覃好逑一摔門,又進了書房。他坐在書房里,什么事也搞不成,聽著那客廳里的女人哭哭啼啼地打電話。

這電話一打就是半個多小時,不知道哥哥在電話里說了些什么,總之后來這哭啼聲漸漸就沒有了,汪遠芬的聲音也變得平靜了。又過了一會兒,聽見客廳里傳來掃地拖地的聲音,這說明汪遠芬的情緒完全正常了。他正在電腦上制作幻燈片,準備教案,汪遠芬進門來了,抱著一床新被套,原來是給他來換床單了。汪遠芬雖然沒有文化,是個粗人,偏偏這床上收拾整齊,睡時床上什么樣,起床后還是什么樣,不像他,腳一蹬就出了被窩,汪遠芬說他睡得像狗窩。分居以來,至少十天半月要換一次被單的汪遠芬已經有一兩個月沒有給他換洗床上的東西了,這顯然是在向他示好。聽見開門聲,覃好逑還以為是來偵察自己是不是在上網、聊天的,見了老婆在書房燈光的陰影里默不作聲地給自己換洗被單,就有意把那幻燈片放出聲音來,證明自己是在工作不是在玩樂,更不是在跟什么人聊天。

這一個電話,讓冷戰了多少日子的生活終于告一段落。覃好逑至今都不明白,哥哥跟汪遠芬說了些什么,讓心性拗強的她生平頭一次服軟低頭。他很佩服哥哥處理家庭生活的手段,他知道哥哥倆口子先前也經常吵架,甚至打架,可那嫂子就是離不了他。曾經有一次,嫂子在床頭跪了三個多小時,求哥哥不要跟她離婚,還有一次,她被打得躺在了床上不能動彈,聽說后的娘家幾個兄弟用拖拉機裝了一車人來,問她是不是想跟覃大坤離婚,只要她一句話,這十幾號人立馬就去教訓他。可躺在床上、渾身傷痕、見了娘家兄弟委屈的淚水就沒有干過的女人,一聽說要去教訓男人,馬上急著搖了搖頭,一把拉住要沖出去的弟弟。娘家的兄弟氣得跺了跺腳,長嘆一聲,手一揮,引著那幫拿著長棍短棒的哥們兒走了。

你想得倒好,我才不是你的嫂子!

覃好逑不止一次跟汪遠芬說起哥哥嫂子的事兒,那意思是叫她小心點兒,可往往話沒說完,她就顯出比他還厲害的樣子。槍桿子里面出政權,拳頭里面出政治,出穩定。覃好逑伸出自己的拳頭,這拳頭顯得蒼白,軟弱,不像哥哥,伸出來就像鐵砧,像鋼錘。哥哥是武人,自己是文人,怎么著,自己也不會對老婆動手。他把拳頭收了回去。這家庭暴力的事情,他覃好逑怎么也不會做,不然真像自己姐姐說的,讀書讀到牛屁眼里去了。然而鄉下就有許多打打鬧鬧過一生的,倆口子常打鬧的離婚的卻很少。覃好逑搖了搖頭,這婚姻的事情他怎么也鬧不明白,就跟他鬧不明白這人的情感一樣。

轉眼到了放暑假的時候,覃好逑原先跟汪遠芬說好,暑假里到廣州去一趟,去看看好幾年沒有見面的哥嫂,汪遠芬同意了,可臨出門,汪遠芬卻說也要跟著去。覃好逑明白,她是怕他去見石巧玉。

自從那一次跟石巧玉在賓館見了面,他就在策劃赴廣州的事情了。那一晚,倆人都顯得極其亢奮又余興未盡。在踏進賓館大門之前,覃好逑還猶疑地想著見面的種種尷尬,可他一敲開賓館房間大門,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自然得水到渠成。石巧玉帶著羞怯幸福的笑意望著他,然后把發紅發燙的臉貼到了他的胸口,當他感覺自己的身子被一雙手抱著的時候,他也張開了自己的手臂。

一陣激情過后,石巧玉躺在他的懷中,撫著他的胸口說,還說陽萎呢,騙我的吧。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

這石巧玉就像火,一點就著,而老婆汪遠芬總是冷冰冰的,像在北極,任憑他怎么努力,都激不起一點熱情,到事兒完了,還保持著那一成不變的姿勢。奸尸呢。有時,他惱火得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才好。

能這樣過它個三天三夜就好了——這一生就沒白過了。覃好逑回味似地撫摸著石巧玉裸露的身子說。

此話當真?石巧玉馬上抬起了頭。

覃好逑一把抱住這噴香的肉體,說,我的哥哥也在廣州——

真的到了要實現再次相會的計劃,到廣州去的時候,覃好逑覺得很方便的事情不再是那么方便了。他本想抽這個暑假的機會,去放松放松身心的,像鳥兒一樣舒展舒展被桎梏的翅膀的,可臨行到了上火車的時候,汪遠芬卻腿跟腿腳跟腳地跟在了他后面,把他拴得緊緊的。

同樣,石巧玉也為這次的相會進行了精心的準備。在廣州,她本是跟自己的親戚家人住在一起的,她的一個弟弟、弟媳,還有一個打工的外甥都在她開的公司上班,自家人做事畢竟放心,為了方便節約,幾個人都在一起吃住。可是為了迎接覃好逑來度暑假,她特意出去租了一個套房,新購了家具、盆景,把一個租住的房間布置得像一個新房,還給覃好逑買好了睡衣。布置得像新房的租房,覃好逑在電腦視頻里見過,為窗簾的顏色,石巧玉還特意征求過他的意見。這位教語文的老師,還不乏詩意地要石巧玉買兩對紅燭,共同體驗體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諸多詩意。萬事俱備,只等覃好逑光臨了,可一切的一切,都隨著他老婆的突然提出隨行的要求,化為光影了。

覃好逑不敢告訴石巧玉實情,一直到上了火車,躲進廁所,才發了一個短信出去。短信發完,就忙關了電話,他怕老婆知道了什么秘密。

火車一路南進。從沒坐過火車、到過廣州的汪遠芬顯得有些興奮,坐在臥鋪窗口,指著窗外一晃而過的景象,不停地問這問那。覃好逑耐著性子,有一搭無一搭地應付著,心中老掛念著已經關掉的手機,想著石巧玉接到這個令人絕望的短信會有什么反應。

到了半夜,車廂里的人都睡熟了,心懷鬼胎的覃好逑才偷偷再打開了手機。對面的鋪上就是老婆汪遠芬,他知道她沒有睡熟,沒有發出往日粗重的呼嚕聲。可是覃好逑卻不能等了,他擔心石巧玉,此刻一定和他一樣心焦難眠。三天前,覃好逑就告訴了她火車的站次行程。石巧玉告訴他,隨著相見日子的臨近,她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好好睡一覺了,一入睡就夢見他,臉上已有眼袋的痕跡了——來了看我怎么罰你!小情人在電話里無比嬌嗔地說。

覃好逑咳嗽了一聲,那是讓老婆聽見的。然后在隨行袋子里一陣翻尋,做出找香煙和打火機的聲勢,然后邁出很響的腳步聲,那也是在告訴老婆,他是到吸煙室去吸煙了。

電話一打開,一個短信就接一個短信地來,一個手機仿佛全被石巧玉的短信塞滿了,塞得沉甸甸的。故作聲勢的覃好逑迫不及待地逃離了老婆的視線,來到了吸煙室,在夜行的火車轟隆聲中,翻看著石巧玉的短信。所有的短信無不透露著一種情緒——絕望。石巧玉最后的一個短信告訴他,自從收到了他的不能與她相見的短信后,一天來滴水沒進。她現在坐在布置一新的新房的窗臺上,坐等著他的短信,如果半個小時再不回,她就要從窗臺跳下去。覃好逑慌得一身冷汗,他知道這個女人說到做到,忙看了一下時間,快快,還有五分鐘。覃好逑急中生智,先是發了一個空號過去,說明他收到短信了。想打電話又怕被人聽見,這吸煙室剛好連著他們乘坐的那節車廂,還沒入睡的老婆就在那車廂里,說不定正張著耳朵聽著呢,所以只好出此下策,先穩住石巧玉的情緒再說。由于運行的火車晃去晃來,再加上心情激動,按在手機鍵上的手指屢屢不得要領。覃好逑只好一屁股坐在那吸煙室的走廊上,想法兒編個什么短信逗石巧玉開心,分散她絕望的心緒。這個時候的石巧玉,一定披衣坐在三層樓的窗臺,望著這不夜城,望著這不夜城的遠方,他奔向這個城市的方向,手里拿著手機等著他的短信。覃好逑仿佛真的看見了她要隨時跳下窗去。

不要跳,真的要跳,等我來了我們一起跳!

覃好逑好不容易按了一個短信發出去,剛剛喘了一口氣全身松懈下來,突然一個炸雷在頭頂爆響了:

覃好逑,你要和哪個一起跳?!

覃好逑一抬頭,是老婆的那張怒火沖天的臉。

在火車靜靜行駛的夜晚,在那有節奏的轟隆聲中,人們聽見車廂的一頭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聲音。人們紛紛扭亮了燈光,抬頭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先從臥鋪上爬起來的乘客好奇地趕過去,看見一個女人披頭散發,正扯攘著一個坐在走廊地上的男人。

喧鬧聲也引來了乘警。見乘警來了,覃好逑一下從地上跳起來,低聲卻嚴厲地對老婆說,鬧什么鬧,先回座位上去!

可老婆一直跟他糾纏到終點站。到了廣州,正下著雨,先前已經說好,哥哥開車到站接他們。老婆一見著來接他們的哥哥覃大坤,頭一句話就說,哥哥你借點兒錢我,我要搭火車回去!話沒說完,就嗚嗚啦啦地哭起來。

幾年沒見的哥哥胖了,也有風度了,留著小寸頭,一身的品牌裝,只是皮膚還是那樣黑。覃好逑還在打量哥哥,這哥哥聽清弟妹的投訴,立刻轉身厲聲訓斥起來:

老三我跟你說了幾遍了,我的話你怎么當耳邊風?小心我揍你!

覃好逑不解地望著哥哥,哥哥背對著弟媳,舉著拳頭對他擠了擠了眼,覃好逑便裝出一副老實的受訓的樣兒。一通訓斥的話說完了,覃大坤轉身去推弟媳進他的轎車,一面安慰說,還有什么話我們到了家再說,你嫂子聽說你們要來,什么都給你們準備好了,先回去吃飯!

好說歹說,總算把哭鬧的女人哄上了車。到了覃大坤的家,兩妯娌一相見,這汪遠芬又少不得哭起鼻子來。覃大坤給女人丟丟眼色,那女人便明白了,這個汪遠芬幾次打電話告狀,她都在旁邊。她一邊安慰汪遠芬,一邊數落起覃好逑來,老三你也真是,遠芬多好——

看著一家人都在說覃好逑的不是,汪遠芬的氣便消了一半;又聽老大的女人半真半假地跟她說,現在這個社會,像覃好逑這樣的只發發短信聊聊天玩女人的,已經是很少的了,然后望望覃大坤,覃大坤裝著沒聽見似的,只顧兩兄弟碰杯喝酒。然后那女人又問,這老三玩女人花錢了?汪遠芬惶惑地搖了搖頭,老實地說,沒有,倒是那個石巧玉給我們一家人都買了東西,怕是值一千多塊錢……

老大的女人便一笑:我是說我們老三怎么會干賠本的買賣!發發短信聊聊天就能來財嘛,又不是真的——

覃好逑覺得嫂子的話說得很低俗很刺耳,可奇怪這話竟說得汪遠芬破涕一笑——我的天,總算是有了笑容。

第二天吃中飯時,哥哥覃大坤在飯桌說,要覃好逑下午去他廠房看看,晚上幫忙去陪幾個老鄉吃吃飯,晚飯后再回來。

覃好逑知道哥哥是要跟他談談他的事了。果然,上了車,倆兄弟好一陣兒沒說話。過了一陣兒,哥哥說,我不知道你跟那個石巧玉到底是怎么回事兒,這感情的事兒誰也不好說,我是做生意的,我只跟你說一點,你要把握好,就是搞什么事你都要考慮成本——

覃好逑明白,哥哥說的成本,就是這事兒帶來的負面影響,第一會不會對姑娘帶來影響,她還有一年就要高考,這暑假還正在學校補課,不能對她的情緒有任何影響;第二是他個人,對他工作,對他前途有沒有什么不好的影響。至于后一條,覃好逑沒有任何顧慮,李校長也開誠布公地跟他說了,說他感情的事學校不會管他,管的只是升學率,高分率,只要他老婆不鬧到學校,學校就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無非是到時候在同事中影響不好,升高級職稱大家投票時,他投不上罷了。在高級職稱和石巧玉給他的幸福之間,他寧愿選擇幸福。至于說的第一件事,倒是他的心頭之患,他不想因自己的幸福影響姑娘將來的幸福。他愿意等待,等姑娘升了大學再說。他之所以一忍再忍,一讓再讓,都是基于這個考慮。

聽了他的話,哥哥覃大坤說,我說了,這感情的事兒我不好跟你拿什么主意,全靠你自己,總之一條,要把握好,不要讓自己將來后悔。說著說著,便吱地一聲停了車,我就送到這里了,你到前面那個站牌搭乘三路車,坐兩個站點就到石巧玉那里了。

見覃好逑坐在車座上一臉愕然的樣子,覃大坤便嘆了口氣說,真像你們說的,人家那姑娘也是一片真情,你來一趟也不容易,去見見吧。記住,晚上十點鐘我在這個地方等你。

覃好逑有些感激地望著哥哥,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好。

快下,我要調頭了。哥哥催促說。

下了車,覃好逑望著哥哥打轉了車頭,往另一個地方去遠了,這才往前走。本以為這一趟來是見不著面的了,心情激動的覃好逑掏出了手機,欣喜地給石巧玉打電話,在電話興奮地嘟嘟地呼叫當兒,他抬頭望著哥哥說的那個公交車站牌下,已經站了不少人了。

盡管覃好逑很注意,很隱蔽,但他與石巧玉的事兒卻一次又一次被汪遠芬戳穿老底兒。自從廣州回來,雖然他與汪遠芬再沒有發生過什么爭吵,他也仿佛接受了哥嫂對他的勸解。他的生活又和以往一樣一成不變,家族學校,天天兩點一線,一月一兩次的外出應酬,再也沒有醉后被人家扶著回來,總是在準十點打開了樓下的鐵門,進了書房。不再像原先那樣一進門就關緊了房門,而是有意讓它敞著,顯得公開而又透明。仿佛他覃好逑從來就一身清白,坦蕩無私。但女人仿佛都有特殊的嗅覺,一旦有人入侵她們的領地,她們便有天生的敏感,能從平淡中嗅到不平淡的氣息。覃好逑后來感嘆,任何愚鈍的女人一旦發現男人移情別戀,她們就會變成世界上最聰明的偵探和間諜,人人都會成007,這一點,任何男人恐怕都望塵莫及。

汪遠芬下崗在家,除了做做家務,出門去打打紙牌,她的生活基本還停留在十幾年前的階段,現代的文明對她好像沒有任何吸引力。先前聽別人說電腦好玩,也纏著覃好逑教過她一陣,可是她的漢語拼音很不過關,學五筆更被那些曲里拐彎的字根搞得頭痛腦脹。最后學電腦的事兒除了打開電腦的游戲軟件斗一斗地主,玩一玩拖拉機,什么打字上網一概沒有學會,也沒有興趣。電腦上打牌哪有到茶館里熱鬧,很快,她對家里的電腦沒了任何興趣。有時逢上雨天,不能出門去玩,實在無聊,想在電腦上打牌的時候,也不知道如何打開電腦,點鍵的時候更是顯得笨手笨腳的。為此,覃好逑在一面譏笑的同時,暗自也感到了慶幸,完全放松了警惕。沒有想到這一時的輕敵大意,讓他一下被逼得走上了絕路。

有一天晚上他下了晚自習回家,奇怪的是汪遠芬沒有回到二樓上去看電視,卻坐在書房他的電腦前。

覃好逑,你還很會說好聽的話的嘛,這樣的話,怎么從來沒有聽你說一回我聽啊?女人聽見他進了門,從電腦椅上轉過身來,滿臉的鄙夷和慍怒,身子很明顯地在克制著抖動。

覃好逑抬頭一看電腦顯示屏,壞了,全是他和石巧玉的聊天記錄。

他搶過身去要去關刪,汪遠芬坐在電腦椅上并不動,也不去跟他搶鼠標,仍舊克制地冷冷地說,沒有用,我已備份了一份——這是證據。

覃好逑愕然地抬起頭來,汪遠芬手里捏著一個U盤。幾天前對電腦還一竅不通的女人竟然是滿嘴的電腦術語。后來他才知道,老婆為了弄清他的秘密,背著他已去電腦培訓班培訓了好幾天了。

我是說你這幾天怎么這么老實——不是說你們什么事兒也沒有嗎,這是什么?女人已經變了臉色,舉著那個U盤。

在家務活中從來不罷工的女人,這回是真的罷工了,衣服不洗,地也不拖,回家桌上再也沒了飯菜等著他。她再也不關心他是否去下館子,再也不操心他月底會交給她多少工資。覃好逑上完課后回來,進門見一片狼籍的家,廚房里的冷火秋煙,本想自己做飯的他,一摔鍋鏟,說了一句粗話:媽的個X的!不過了!

他去上餐館。他本想去大吃大喝一番的,可是在街巷里轉了轉,竟然還是到了一個快餐店里來了。這里都是三四塊錢的一個盒飯,五六塊錢的一個菜,花上十塊錢就會酒足飯飽。來進餐的,都是商店里看門市的,進城來打工的。坐在角落里的幾個人,覃好逑看見他們頭上都還是灰,腳上的解放鞋,卷著的褲腿上都是泥,顯然都是剛從哪個工地上來的。旁邊有一個干凈衛生清靜的餐館,門上站著迎賓小姐,可一進去沒有四五十塊錢出不來。他想到即將上大學的姑娘,還有要添置的電腦——這一回,汪遠芬不是做做樣子,只拿書本摔電腦,是真的把他的電腦給砸了,用的那個很沉重的煙灰缸,砸得遍地都是顯示器碎片——就進了這個喧鬧的快餐店。他要了一瓶啤酒,有些恨恨地喝著,可是一個平時最對胃口的炒肚片,今天卻沒了任何胃口。一瓶啤酒下了肚,竟然還沒有吃一口菜。

那個女人到底有什么好?她是金X還是X?

一想到瘋狂的女人砸電腦時的情景,覃好逑就頭痛欲裂。這幾天他全是一碗快餐面對付,人也虛弱得渾身無力。

不知汪遠芬這幾天吃了沒有?覃好逑望著一碗色彩鮮艷的爆炒肚片,突然想起老婆來。他發現廚房里的東西這幾天都沒有動過。汪遠芬比他還要節約,絕對不會像他一樣可以橫下心來上館子。他又想到,這幾天天天補課、上晚自習,晚上回家二樓燈亮著,可就從來沒有見汪遠芬下樓來。其實老婆也不容易,是她接受了他這個沒有城里姑娘要的大齡青年,一個窮老師,這么多年來跟著他也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想到這里,覃好逑又吩咐老板炒了一個菜,老婆最愛吃的小炒肉,打了一個盒飯提回家。

可是樓上的門反鎖著。他推了推,推不開,他拍了拍門,仍然沒有反應。他突然冒出一個不好的念頭,一面用力拍門,一面喊汪遠芬的名字。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露出的是汪遠芬鬼一樣的臉。蒼白、疲憊,連頭發也沒有梳。顯然她這幾天也沒有好日子過。

喊什么魂?怕我死了?我偏不死,我要活著戳你們的眼睛!

那布滿血絲的眼里射出仇恨的火焰。

覃好逑壓住心頭的怒火,舉起裝著盒飯的塑料袋說,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帶了一個盒飯。

誰要你的盒飯!你不是會討好女人嗎,你拿這個盒飯再去討好那個小X去呀——

啪地一聲,一碗盒飯摔到了地上,湯汁四濺。覃好逑舉起了拳頭:你——!

女人望著那高舉半空的拳頭放起潑來的:你打我呀,你今天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人養的!

從來沒有想過會離婚的覃好逑走到了婚姻分崩離析的盡頭。他沒有想到的事情很多,他沒有想到今生會遇見一個叫石巧玉的學生,而這個學生竟會成為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也還有人們說的桃花運,會有一個女人十幾年如一日地愛戀著他;也沒有想到兩人當初只是做做知己,相互關心關心的朋友關系,竟然會發展到總以為離自己很遠的婚外情;他也沒有想到,自以為很甜蜜的一段隱情,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感到很迷惘,也很恐懼,仿佛這人一到世上就什么都被設計好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他不知道,那一只無形的手會把他牽到何方,他的一生又會怎樣終結。

他知道石巧玉很喜歡他,她不止一次流露出要和他一起生活的愿望,可她也知道他的原則,不想影響家庭和他即將面臨高考的姑娘。石巧玉感到了無望,曾經告訴他,有人在給她介紹朋友了,是當交警的,還是個中隊長。自以為處變不驚的覃好逑聽到這話的時候,突然有了一種失落,心里頓時空蕩蕩的。但他還是很理智地表示了祝賀。那幾天,他強忍著不給石巧玉打電話,也不上網,可一想到石巧玉可能和那個中隊長在一起的場面,就有一種心肌絞痛的感覺。原來他已是不知不覺地愛上了她。直到多日以后,石巧玉打來電話,問他這一向在干什么,是不是病了,怎么短信也不給她。覃好逑忍不住無限醋意地說,是怕打擾了她和中隊長的好事。電話那頭的石巧玉聽了愣了一下,即刻輕聲笑了,問,你是在吃我的醋嗎?我以為你一直是不在意我,我好幸福——石巧玉告訴他,她是和那中隊長見了一面,可是找不到感覺,見了一面就再沒有聯系過。聽石巧玉這樣說,覃好逑多日被妒火炙烤的心終于放松了,他感到了滿足和充實,但同時又感到了某種負擔。他非常矛盾,從理智上他希望石巧玉找一個好人成個家;可從情感上,卻又希望石巧玉永遠與他保持這種又像師生又像情人的關系。可是這樣拖下來的結果,是既害了別人又害了自己。古人說得好啊,真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他有時會坐在書桌前,呆呆地想。

汪遠芬很快也弄到了石巧玉的電話。嚴格地說來,開始的時候,汪遠芬是保持理智的,在給石巧玉的短信中——多少有些心虛的石巧玉從來不接她的電話,盡量做到有情有理。每次汪遠芬一發短信,石巧玉就轉給覃好逑,覃好逑告訴她怎么回。因此,兩個女人的對話最終成了覃好逑兩口子的對話,倒也保持了宣傳口徑的一致,好長時間也沒有出什么差錯,直到汪遠芬學會了電腦操作,發現了他們倆人的聊天紀錄。失去理智的汪遠芬除了電話騷擾,短信已經變成了謾罵。

怎么辦?

那一天,又接到不堪入目的短信,石巧玉實在忍耐不住,打來電話問覃好逑。正是午飯時間,覃好逑下了教學樓梯,來到了車棚,正掏鑰匙開他的摩托車。

覃好逑想了一下,說,要不換個手機號碼吧。

我不是說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倆的關系怎么辦?

這一下,真的把覃好逑難住了。

汪遠芬開始說要離婚,條件是房子,還要補償她十萬元的青春損失費。覃好逑硬著頭皮跟石巧玉一說,石巧玉爽快地說,行,給她十萬,我出。后來見覃好逑過了兩天答應了,汪遠芬的條件又變了,從十萬漲到了三十萬。覃好逑差點兒心噴血,也差點兒噴出一句臟話,你是個什么X,值這么多錢!

他知道,只要和他在一起,石巧玉什么條件都會答應,但是覃好逑卻有自己的心事。石巧玉直言不諱地告訴他,他可以把職辭了到她那兒去,就是找不到工作,以她現在的積蓄,倆人衣食不愁地過一生還是綽綽有余。可是離婚并不是覃好逑的初衷,他一想到因此可能會給已升入高三的姑娘帶來什么情緒的波動,會造成什么終生悔恨,他的一切幸福和未來都不再重要。就在這個星期天,久已不回家的女兒看出了什么苗頭兒,問爸爸你是不是在和媽媽鬧意見?覃好逑好一陣搪塞才應付過去,女兒走時那半信半疑的目光讓他擔心了好幾天,直到傳出月考仍是前三名的成績,他才放了心。他相信石巧玉對他說的是真心話,也相信石巧玉對他的感情,但是若他真的辭了工作,靠一個女人來養活自己,一是從感情上他接受不了,二是他到了這個歲數,已經看透了世事,很多山盟海誓的愛情在時光的磨礪面前都不堪一擊。并不是人們存心如此,是事實如此殘酷,就跟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引誘人們,調戲著人生。如果讓他付出了殘酷的代價,到頭來真的一無所有,又怎么辦?

接到石巧玉的電話,覃好逑顯得魂不守舍,石巧玉請他想好后告訴她。他騎著那輛破摩托回家去的時候,路上的學生跟他打招呼他也沒有聽見。還在一年前,他經常為自己的一生無名無利無女人而唉聲嘆氣;就在一年以前,還暗暗為自己終于有了一個女人而暗自得意。可是這一切都是那么虛妄,原來他得到的歡娛是與經受的折磨成正比,甚至痛苦還要多。他突然懷念起那些一無所有的平淡、平靜的日子。回家就吃飯,吃了躺會兒午覺,然后再騎上車到學校上兩節課。原來兩點成一線的單純生活竟是這么美妙,平淡的生活也是人生的享樂。

正午,街上下班下課的人很多,車輛也不見少,那些三五成群,回家吃飯的學生走在街上并不安分,你打我一下我敲你一下地在大街上追逐嬉戲。從那學校的巷口駛出來的一輛摩托車,突然遇見了這一群亂穿馬路的學生,龍頭一拐,直朝開過來的一輛大卡車撞去。

撞車啦,覃老師撞車啦!

快,打120!

一群學生朝出事的地方轟隆隆跑去。

譚巖,湖北省作協簽約作家。在《天涯》《散文》《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發表作品多篇。曾獲新世紀第三屆北京文學獎短篇小說獎。

責任編輯 謝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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