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初,清華學校開始籌建“國學研究院”。受聘的講師、教授,薈萃了國學各領域的精英。其中,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因為以教授身份各負責一個研究室,被譽之為“清華四導師”。
四位導師充分發揮自己的專業特長,精心傳授國學知識,引導學生學習、領悟浩瀚精深的古代文化,讓渴望智慧的生命如啜甘飴。同時,他們還將教育融入生活,催動青年才俊術業精進,走向專業領域的最高峰。而同事之間不設禁區的學術探討,更顯現了智者風范。他們別樣的才情猶如卓然屹立的山峰,既彼此獨立,又互為映襯,巍峨成蔚為壯觀的智慧山脈,共展教育人的風骨。
王國維的忠實不欺
王國維在金文考釋上的突出貢獻,受到了其它導師的一致贊譽。梁啟超說“一銘等于一篇《尚書》”,將其合起來可以與“新發現一部《尚書》”相比。王國維的學術成就足可“傲世”。而有“資格”傲世的王國維并不傲世,他在研究院講《尚書》時,竟說自己對《尚書》“只懂了一半”。不僅如此,他在糾正前人之誤,做出“妙解”的時候,對自己不能解之字,也坦言“不知”;對不能解之語,則直言“實不能解”;對不能解之句,更是直告“不知因何由而變”。
做學問一絲不茍,對學生忠實不欺,王國維“不知為不知”的至誠品質博得了學生的欽敬。而在日常的教學與研究中,王國維從不放言高論,不議論他人短長,不攻擊古人,不自夸淵博,不穿鑿附會,不妄下結論,更不抄襲他人言論。
做成高端學問,崇尚低調生活,王國維過的是一種真正的“大師”生活。反觀今天某些以“大師”自居的人,將目光放在學術之外,將功夫做在教育之外,將心思花在專業之外。他們以“大師”自居,是因為他們相中的是“大師”之名后面附帶的種種“利好”。而那些想做大師又不得的人,將教育做得浮泛、散漫,有的甚至聲言“按酬付勞”,直把“無價”的工作明碼標價,“限量”出售。再有等而下之者,為了收金攬銀,“無畏”地剽竊他人成果,將滋養心靈的教育研究變成了出賣靈魂的市場“交易”。
以假類真,以假亂真,將他人的粉涂抹在自己的臉上,不見其白,愈顯其黑。自然,名利掮客、論文竊手的招搖于市,對教師尊嚴的冒犯、侵害與褻瀆,不容小覷。收復失地,還教師以至尊之身,不僅要求我們修成高深學問,更應秉持“忠實不欺”的學問態度。畢竟,教育的目標是“教人求真”,教學的宗旨是“學做真人”,欲要學生成為“真人”,教師先要做真正的人:不欺名盜世,不驕心傲形,能真心誠意地過淡泊名利的素樸生活。
求真務本,忠實不欺,是教師風骨的體現。教育工作的模糊與教學效果的滯后,多付出未必收獲與之“對等”的酬報,需要我們眼高于利,心高于世。教師做的是良心工作,其所言所行理當不負重托,不棄心志,能思之無悔,憶之無愧,言之不羞,道之不慚。
梁啟超的理性品評
梁啟超先生在研究學問、著文立言、講課授業之外,還經常和同道中人做零距離的交流。和朋友交流時,他多談對方感興趣的話題,而不是“當仁不讓”地將話語權“壟斷”,讓別人只有“領受”的份。
有一天,看了劉海粟帶來的新畫作,梁先生贊許道:“這張古柏筆力充沛,是扛鼎之作,好!不亞于去年你寄給我的那張《西湖南高峰》。”說著,他將畫放在條桌上,退后幾步,認真地品賞,再次稱贊劉海粟的畫作“經得起反復看”,然后,充滿深情地鼓勵道:“將來可以大有創造,努力啊!”同時,他告訴劉海粟:“你去年送我的那張,我掛在客廳里常常欣賞!”在梁先生的“要求”下,劉海粟當場畫了一竿墨竹,下面配了小枝,枝頭上又撇了兩片葉子。梁先生看著墨竹,不假思索地提起筆來,在畫上題了“孤竹君之二子”六個大字。
梁啟超先生看似不經意的品評顯露的其實是他深厚的教育功底。從先前的言語稱贊,到后來的縱筆題字,其良苦用心毫發畢現。青年劉海粟的畫功自然非同尋常,畫筆當是清新自然,但我們還是能從梁先生的獎言勵行中發現他的一片“美意”。更可快人心意的是,梁先生對青年人的贊賞極專業,對后生的獎勵真切誠摯,不矯揉造作,更不捕風捉影,已至無痕之境。他不光稱贊作品的好,還能說出作品好在何處。這樣的評價有內容,展理性,我們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劉海粟內心里涌動著的暖意。
和梁先生的品評相比,今天許多教師的評價過于關注形式而輕視內容,過于注重感性而缺少理性,結果只會讓受獎者感覺怪怪的,甚至生出反感來。沒有深度,顯得廉價無力,甚至是空洞、浮泛的評價并不是因為我們的“無能”,而是出于我們的草率。
生命本身就是一幅畫,我們可以也應該多角度去欣賞。當然,欣賞生命之畫,要真誠,不虛誑,不妄議,在極力贊許和不事張揚中拿捏好分寸。否則,一旦遭遇“穿幫”,只會讓自己尷尬。
陳寅恪的精到分析
陳寅恪講課時,先將需要使用的材料一一寫在黑板上,然后,針對所列內容進行解釋、分析、考證、綜合。他的分析精細入微,就像剝筍一樣層層深入,越講越深,越論越透,讓聽者獲得至美享受。陳寅恪的講授以材料為基準,以事實為依據,既能從整體上把握,又會在細微處挖掘,不夸大其詞,不斷章取義,不妄下結論,更不歪曲篡改。在學生的眼里,他的課常常是山重水復時突又柳暗花明,在羊腸小徑處又現陽關大道,給受遮蔽的眼睛以豁然開朗、別有洞天的暢意。
當下的課堂里,教師的講授受到了諸多限制,教師才情盡顯的講課場景更是難得一見。許多教師甚至不愿提“講課”二字,生怕自己的講“代替”了學生的學,遭人詬病。更有將講課時間限定在五分鐘之內者,似乎自己做得越少越好。這種自設上限、自縛手腳、以練代教、以學代講的教學方式,只能使得教師的主導地位遭遇人為削弱,教學能力難以充分展示,教育智慧無法盡情彰顯。當然,有些教師不敢講,也是擔心自己講不出能令學生怦然心動的內容來——不照本宣科,就會露丑顯拙。
教師是生命智慧的啟迪者,而不僅僅是課堂活動的組織者。如果一個教師教的是教材而不是知識,培養的是能力而不是智慧,那么,他就有理由站在第三方或旁觀者的立場上,讓學生閱讀教材,尋找考點,頂多再輔之以虛擬的討論、空泛的辯論,讓學生進行一些隔靴搔癢般的探究,而不會將自己化成教材的一部分,用才情和智慧去撬開學生的心門。讓學生活動四十分鐘的課堂,可能是時髦的,但也必然會是粗糙的,不夠細膩,沒有質感。
教師敢講善言與其說是膽量的表現,倒不如說是能力的使然。當然,要想口吐“蓮花”,將課上得風生水起,必須練好內功,在持續的學習與研究中獲得將生鋼硬鐵化作“繞指面條”的本領。
趙元任的直言不諱
趙元任教授的普通語言學是一門新興學科,不同于傳統的“小學”。他認為,“白話文”有自己的語體特點,并不等同于“口語”,有一次,他對胡適說:“適之啊!你的白話文不夠白,你要不相信,我可以給你錄音,你自己再聽一遍。”胡適聽了錄音之后,果然發現自己的白話文“不夠白。”
那么,趙元任所說的“能說的”白話文到底是什么樣子的?請看趙元任寫的一段話:
大概是我五歲住在祁州的時候兒,我們下半天常常兒有點心吃,他們給我留了一碗湯面在一張條幾上。沒人看著。趕我一走到那兒,一個貓在那兒不滴兒不滴兒地吃起來了。我就說,“貓雌我的滅!”
這段話不光保留了北京話里的“兒化”,還把一個常州小孩將“吃”說成了“雌”,將“面”說成了“滅”都一一記錄下來。
在筆者看來,趙元任的可貴之處,并不在于他的“白話文”功力,而是他“指斥”胡適“短處”時的直言不諱。這種近呆似愚的直言不諱,在“聰明人”看來,是不合時宜的,甚至是不可想象的。畢竟,胡適不光是“白話文”運動的領袖,還是“國學研究院”的“設計者”,更為重要的是,他的文章被人們認作白話文使用的典范。批評一個“領導”的“長項”,勇氣雖可嘉,但“智術”則明顯不足。妙在胡博士認可了趙元任的“指斥”,“發現”了自己的白話文果然“不夠白”。
今人常常慨問,那個時代怎么就“大家”迭出,令后人眼紅耳熱了呢?慨嘆歸慨嘆,卻少有人去探尋成“果”之“因”,模仿、鑒用者更是寥若晨星。而時事不同,境趣當有別。趙元任的直指胡適“短處”,要是發生在今天,斷然不會以如此平和、平淡的方式收場,惹得一番口誅筆伐,直讓兩個大人物面對面“掐架”也未可知。
對比既往大師們的“互相服氣”,今天人們的“互不服氣”其實是底氣不足的表現。當然,更為可怕的是,許多教師將有限的教學研究變成了無限的“智能吹捧”,在“化腐朽為神奇”時將教研活動做得令人作嘔。不管一個人上的課多么糟糕,人們總能發現其浩浩蕩蕩、鋪天蓋地的精彩,被逼不過時,才會對無關痛癢的細節發表“不成熟”的“意見”。這種“和稀泥”式的“教研活動”,無非是想落得個“你不是妖怪,我也不是妖怪,大家都不是妖怪”的結局,殊不知,都不想做“妖怪”的結局,是大家都成了“妖怪”。
(作者單位:江蘇新沂市阿湖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