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法是動態(tài)的規(guī)范
記者:有學者提出,在南海問題上,中國雖然積極倡議“擱置爭議,共同開發(fā)”,但收效甚微,資源都給別人開發(fā)了。那么中國是否還需要奉守這樣的原則?
傅崐成:有必要,這是一個很好的態(tài)度,但是堅決不能把“主權在我”四個字丟掉。過去很多年,如果說我們在南海存在問題的話,就在于沒有強調“主權在我”,只強調“擱置爭議,共同開發(fā)”,其結果就是沒有爭議。如果不強調主權,就不會有爭議,或者是人家不會和你爭議,沒有爭議就沒有擱置的說法,沒有爭議人家就不愿意坐下來和你談共同開發(fā)。
國際法是一個動態(tài)的關系,不要期待有一部法律把國際上什么問題都規(guī)定得清清楚楚。那種情況在低層次、技術性的問題上是存在的,但在更高的憲法法以上的層次,就不存在了。國家、主權、政府、管轄權這些都是憲法法的問題。這些問題在國際法上當然有規(guī)范,但都是動態(tài)的規(guī)范,比如不能規(guī)定哪個島是誰的,也不能規(guī)范說兩個國家分別主張的200海里專屬經(jīng)濟區(qū)的界限就一定在哪里。
各國領海、專屬經(jīng)濟區(qū)或者大陸架界限有很多沖突和重疊,國際法根據(jù)不同情況提供動態(tài)的解決方法。常采用的是衡平原則,但這個原則本身也是動態(tài)的,是指衡量所有情況后得出一個結果,并不是說已經(jīng)有一個結果了,我們去遵守就行了。因此如果不強調“主權在我”,就不會有爭議,就不會進入這個“動態(tài)的衡平過程”,當然就不會獲得好效果。
記者:那么要進入這個“動態(tài)的衡平過程”,體現(xiàn)在行動上中國要做些什么?
傅崐成:體現(xiàn)在行動上就是按照自己國家的憲法和法律,去執(zhí)行任何4-法治國家應執(zhí)行的法律。這里就包括中國的《領海及毗連區(qū)法》、《專屬經(jīng)濟區(qū)和大陸架法》。后者第14條規(guī)定,本法之執(zhí)行,不影響中國在海洋上的歷史性權利。什么是歷史性權利?比如捕魚權,海域的范圍甚至延伸到“U型線”以外,就算那片海域不是我們的,因為傳統(tǒng)上我們的漁民就去那里捕魚,所以我們也擁有捕魚權。
我們要堅決去實踐這些法律上確定的權利,該巡邏的巡邏,該執(zhí)法的執(zhí)法,該維權的維僅。只有去實踐,才會產(chǎn)生沖突,才會坐下來談,這樣才會進入“動態(tài)的過程”,才有機會取得良好的結果。現(xiàn)在我們在南海、東海都在執(zhí)法、巡邏,有人說我們變強硬了,其實包括南海周邊很多其他國家在內,一直都在做,這是很正常的做法。中國的證據(jù)最充分有力
記者:中日釣魚島問題,中菲南海爭端背后都有美國的影子,美國本身不是《海洋法公約》的成員國。從國際法來看,美國是否與中國的東海、南海問題有直接關系?
傅崐成:《海洋法公約》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國際習慣法,實際上不管美國接不接受,都有拘束力。美國一些州也有判例直接引用《海洋法公約》。美國對待國際法的態(tài)度,從建國以來,都是奉行實用主義、實利主義的原則。美國的開國元勛杰斐遜就講過,美國承不承認一個國家和政府,唯一標準就是看合不合乎美國的利益。這沒有任何國際法的含義可言。
美國在南海最大的兩個利益是軍事安全和經(jīng)濟利益。過去一兩年間,美國政府出錢讓一些智庫,包括海軍的智庫,在周邊國家開過很多次會,討論怎么在南海“維護海洋安全”的問題,目的就是圍堵中國,沒有什么法律的道理可講。
記者:中國在去年公布了釣魚島的領海基點基線,最近美國國防部稱該劃法不符合國際法,中國給予反駁了。看上去美國好像也在談國際法。
傅崐成:看上去是這樣的,但是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另外一個事實。從1976年以后,卡特總統(tǒng)時代開始,美國就施行一個策略,就是要挑戰(zhàn)世界各國在海洋上的權利主張,目的是要維護美國航行自由的最大化。在這個基本策略下,美國對于盟友,比如日本、韓國、菲律賓等,也是認為他們的島嶼領海基點基線劃法違反國際法。但是很難說這個問題上國際法有明確的標準,可以用來判斷合法還是不合法。
記者:中國南海的“九段線”屬于什么性質?是否與國際法相容?
傅崐成:順便提一下,南海的那條線千萬不要叫做“九段線”,應該叫做“U型線”。在英文中,“U型線”相對比較嚴肅,而“九段線”聽上去像是非正式的隨意劃的邊界,不是正式的界線。“U型線”里面的海域既不是內水也不是領海,而是一種特殊的歷史性水域,中國對其擁有歷史性權利。我的這個觀點中國立法已經(jīng)采納了。
《海洋法公約》并不反對各國主張歷史性水域,有很多相關條文。世界上很多國家都有歷史性水域。不是說只有《公約》規(guī)定中國可以在南海主張歷史性水域了,你才去主張。很多學習國際法的人都有這樣的誤解。
我們現(xiàn)在有很多證據(jù)可以證明中國在南海的權利。我去過中國和南海周邊國家的國家圖書館、國家檔案館,查了很多資料,發(fā)現(xiàn)中國的材料比其他國家的都豐富都有利,中國的證據(jù)是最充分有力的。有了這些,我們就可以去主張了。實際上《公約》恰恰規(guī)定,別國劃定海洋界線時,要尊重鄰國的歷史性權利。
還有一些學者存在誤解,認為我們主張了對南海的歷史性權利,就不能主張南海島礁的專屬經(jīng)濟區(qū)了,就只能主張“U型線”了。這是很糊涂的說法。主張了“U型線”,對南海諸島的領海、毗鄰區(qū)、專屬經(jīng)濟區(qū)、大陸架、外大陸架等等同樣也可以主張。這個主張和“U型線”內整體的歷史性權利并不沖突。
記者:此次菲律賓將南海問題提交國際海洋法法庭,仲裁庭已經(jīng)成立,但中國明確反對提交仲裁。仲裁庭最有可能的仲裁結果是什么?對中國解決南海問題有何影響?
傅崐成:我是比較樂觀的。前兩周在韓國開會時,有一個仲裁員也在場,我說提交仲裁解決不了問題,菲律賓肯定會失敗。菲律賓明明知道,中國在2006年已經(jīng)用書面聲明,在關系到海洋劃界、領土主權糾紛和軍事沖突等問題上不接受強制裁判程序。法國、泰國、韓國等國家也做了類似的聲明。這是國際法認可的規(guī)避做法。因為這些問題是不能用裁判來解決的,只會使問題變得更復雜。
菲律賓這7欠提起仲裁的訟因“偽裝”成解釋公約,而不是直接挑戰(zhàn)中國的海洋劃界,但實際上就是海洋劃界案。因此中國拒絕應訴是非常正確的。現(xiàn)在仲裁庭已經(jīng)組成了,但是可能隨時解散,不解散也可能裁定不受理,或者可能做出不利于菲律賓的裁判。就算結果不利于中國,這樣的結果也不能執(zhí)行,中國有很多反擊的辦法。
記者:有學者提出,即使以戰(zhàn)爭手段收回爭議島嶼,國際法上也不會承認戰(zhàn)勝國的主權?
傅崐成:不一定。國際法并沒有一個確定的準則說承認還是不承認。像英國和阿根廷在爭議的馬島,很多國家都承認英國的主權,很多大公司也承認,在馬島做生意。雖然去看每本《國際法》的教材,都會列出主權國家的詳細標準,但是誰去管這些東西?
現(xiàn)在南海的“U型線”在國際上的認知度越來越高。有一次上課,有美國學生問我,1947年中國劃“U型線”的法律依據(jù)在哪里?我回答說,1945年,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做了兩個宣言,一是宣布美國沿海附近水深200米左右的石油天然氣是我的;二是宣布一定范圍內的魚是我的,別國不能來捕撈。你能告訴我美國當時的法律依據(jù)是什么?沒有!當時都沒有法律依據(jù),也不能靠法律依據(jù)來判斷是不是合法,而是要從具體做法本身是不是合理來看。杜魯門宣言作出后,各國都效仿,引發(fā)了很大的糾紛。中國劃“U型線”實際上是很克制的。
《海洋法公約》對中國有利
記者:國外一些學者提出,《海洋法公約》不僅不能解決南海問題,而且是造成南海問題的根源。國內也有一些學者在說,中國應該退出《海洋法公約》。
傅崐成:不能這么說,《海洋法公約》是一部非常好的法律,成果非常大。通過31年來,給世界上的海洋帶來非常好的正面影響,不是麻煩的開始,而是解決了很多問題。
《海洋法公約》是非常現(xiàn)代化的法律,符合現(xiàn)在技術發(fā)展的水平,比如說現(xiàn)在導彈射程很大,以前領海只有3海里,因為當時火炮射程就那么遠,為了保護陸地,就劃了3海里作為領海。以前不可能進行海底采油,現(xiàn)在幾千米都可以開采石油。不擴大領海范圍,確定專屬經(jīng)濟區(qū)的范圍,可能會引起更多糾紛。當然擴大范圍后劃界問題上有很多糾紛,但很多都得到了妥善解決,不能說是《海洋法公約》帶來的問題。
去年在紀念《海洋法公約》30周年的大會上,我就提到,一些學者提出要退出《海洋法公約》,其實是不了解這部國際法。《海洋法公約》給中國帶來了很大的好處。其中最重要的是兩個,一是確定了供國際航行海峽的過境通行權,包括船舶和飛機,任何時候都不能中斷,包括馬六甲海峽、宮古海峽等等,這些航道對中國太重要了。二是創(chuàng)造了“閉海”、“半閉海”的概念,周邊國家對這樣的海域有一定的話語權。對于海洋生物資源、海洋科學研究、海洋環(huán)境保護,大家有相互協(xié)調的權利和義務。在南海周邊,中國的人口最多,南海中間就有我們的島礁,因此任何南海的權益,我們都有份。日本、美國、印度、俄羅斯等國家都遠在這片海域之外,沒有什么關系。
一些學者認為,別國指責我們不遵守《海洋法公約》,就意味《海洋法公約》對我們不利。其實是我們對《海洋法公約》的了解和利用還不夠。其他國家主張的東西,我們都可以主張,這對我們就非常有利。
記者:中國提出了要成為海洋強國的戰(zhàn)略目標,面對周邊海域的諸多爭端,中國如何保護自己的海洋權益,最大化開發(fā)和利用海洋資源?
傅崐成:首先就是不要多說我們是海洋大國、海洋強國這樣的話。為什么?因為我們確實不是‘海洋大國”,說起來我們有1.4萬公里的海岸線,再加上1.2萬公里的島嶼線,可是我們的海洋哪里都伸不出去。一伸出去,就和別人的大陸架連在一起,和別人的200海里專屬經(jīng)濟區(qū)重疊。我們根本就是一個海洋地理相對不利國家。
《海洋法公約》特別有規(guī)定陸封國和海洋地理不利國家,前者包括蒙古、老撾、尼泊爾等,后者包括緬甸、德國。中國雖然夠不上地理不利國家,但也處于相對不利的位置,因此《海洋法公約》上給地理不利國家的優(yōu)待,我們多少也要主張一些。只有強調我們的不利地位,成不了世界海洋強權,別的國家才會松口氣,否則就給了別人限制我們的借口。強調我們是海洋地理相對不利國家,就可以合理地提出我們要更多的通行權,要更好的談判條件。日本一年人均吃18公斤魚,韓國是15.6公斤,中國13億人口,人均只有幾公斤,是海洋資源匱乏國家。類似的情況可以作為衡平的理由在談判中提出,爭取更多的資源。
(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