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片】
陳耀方,中學高級教師,江蘇省小學語文特級教師,江蘇省小學、幼兒園“紅杉樹”園丁獎銀獎獲得者,第1期長三角中小學名校長高級研究班成員,《江蘇教育》封面人物,2011江蘇省常州市教育年度人物,全國新學校研究中心理事,教育部“十一五”規劃課題“語文主題學習”課題組主要成員,現任江蘇省金壇市金城鎮中心小學校長。
朝著“建設開放而有活力的語文課程”這一方向,他提出了“將書香變成語文課程”的構想,帶領全校語文教師革新從漢語拼音開始的識字教學,掃除兒童識字障礙,將百科書籍引入語文課程,“課外閱讀”課內實施,課堂上實現大量閱讀,從而建立語文教學新的體系和秩序。如是,讓學生身處博大圓融的文化背景中,在語言的海洋里浸泡,在活躍的精神反應中積累語匯,培養語感,提升語文素養。
陳耀方說“書香,即語文課程”,這是很有個性、很有見地的思想。自朱永新教授倡導“書香校園”以來,“書香”已得到廣泛的認同和傳播,有力地推動了學校圖書館的建設和學校讀書活動的展開。一個人的精神發育史就是他的閱讀史,這既是教育心理學的經典表述,也是教育社會學的經典表述。陳耀方從語文教育的專業角度來理解“書香”,并把它提到課程的高度,“書香”不再僅被認為是課堂教學的補充和延伸,而是當然地構成了語文教育的課程。
“書香語文課程論”是對母語教育傳統的回歸。歐陽修說:“無它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懶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這就告訴我們,語文學習其實并沒有什么竅門,多讀多寫而已。有民國第一寫手之譽的張恨水回憶少年時代進私塾開蒙,印象最深的是熱鬧的讀書場面。獲得克魯格獎這一“人文諾貝爾獎”的華人余英時說,他那點語文基本功都是私塾讀書讀出來的。葉圣陶先生說,從前的讀書人學文字,把大半的工夫花在揣摩和誦讀方面,他們的文字雖然單調,但在形式上倒是通的,近來學生的毛病適得其反。現在的國文教學,在內容與理法的探究上比從前注重多了,可是學生吟誦的工夫太少,多數只是看看而已。陳耀方的語文教育觀與先賢是一致的,認為語文教學必須讓學生浸潤在書籍和語言里。他說:“一個幼童習得口語,不是靠父輩講解詞句意思和語言法則,而是靠身邊成人海量口語范例式的浸泡。同樣,書面語言的習得,不是靠語文教師的講解,而是靠大量書面語言的浸泡。道理就這么簡單?!钡拇_,道理本來很明了,也簡單,但它不符合專家們進口來的理論。專家們從來不相信簡單,因為簡單了就顯不出學問,而且從來不相信腳,而是相信尺碼。背離母語教育的傳統,語文教學難免問題多多。
長期以來我們一直以西方的語言理論和教育理論來指導母語學習,據說能體現科學化與現代化。但是不讀或很少讀書,只是埋頭做標準化的練習,再高明的語文教師也難以教出高素質的學生。西方哲人黑格爾說,人的認識過程是由感性認識到知性認識,再到理性認識的過程。馬克思也贊同這一觀點。語言學習是口耳之學,倘沒有大量的感性語言材料的刺激,大腦皮層根本無法建立知識聯系。語言學習跟社會生活密切相關,源于直接的生活經驗,更源于間接的生活經驗。生命時空的有限靠閱讀得以極大地延伸和拓寬,生活的豐富感受和語言的豐富是聯系在一起的,如果缺乏大量的閱讀和語言的模仿,既無生活及思想素材,也無語言積累和借鑒,語文水平怎能提高呢?陳耀方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倘若兒童生下來以后不是在海量口語范例的浸泡中,而是靠父輩講解詞句意思和語言法則,結果將會怎么樣呢?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孩子從此再也不會說話!生活中的常識包含真理,而許多所謂“真理”常常是謬誤。“真理”之所以成為“謬誤”,用列寧的話來說便是多走了一步。語文教學中脫離大量感性的體悟,而塞給學生理性的結論,這種急功近利、顛倒人類認識規律的做法結果只能是失敗。
陳耀方認為“書香”必須課程化。他說:“把語文教材看作是語文課程的全部,期望通過‘一篇’‘一本’的學習提升學生的語文素養。長此以往,學生不但難以形成閱讀的技能,而且大大降低了學生對書面詞匯的積淀,減緩了學生良好語感的習得?!边@對當下的語文教學有很現實的針對性。語文學習主要不是為了累積一些知識,更不是要領會一些語言理論,而是要形成很好的語感。語感是靈性的感悟,是知識的順應、同化、遷移和創新,這是語文素養的本質。但如果閱讀量不夠,學生必然視野狹窄,思想淺薄,情感欠豐,詞匯貧乏,難以形成語文素養的“精、氣、神”,當然也就難有良好的語感。有人問:“以后還能不能出國學大師?”全國人大原副委員長、著名語言學家許嘉璐回答說:“我到老師劉盼遂家去,他家好幾個房間都是陳列的圖書,今天我們哪能讀這么多書,而且有錢也買不到這些書了,況且家里一百多個平方放書也不夠呀?!笨磥砉湃苏f“讀書破萬卷”,絕不是夸飾之詞,這也啟發我們語文教學之路該怎么走。
近年來,書香校園搞得很有聲色,但陳耀方認為這種“大量閱讀”,仍“只是一種‘活動’,是語文教學的補充,是語文教學的游擊戰,遠沒有在‘課程’上聚焦”。這一判斷很準確?!皶恪钡奶岢鍪钦Z文教學改革的一大創造,今天的“書香”要推向深入,完成一個飛躍,即課程化。胡適先生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或許對我們今天的語文課程建設有所裨益,他說:“國語不是單靠幾位言語學的專家就能造成的,也不是單靠幾本國語教科書和幾部國語字典就能造成的。天下的人誰肯從國語教科書和國語字典里學習國語?所以,真正有功效有勢力的國語教科書,便是國語的文學,便是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國國語通行之時?!标愐降摹皶阏n程”是對胡適語文教育思想的繼承和發揚,他著眼于宏觀抽象,留意于微觀具體,從大量閱讀、廣泛閱讀入手,將固定教材和補充教材相結合,精讀泛讀相結合,課內課外結合,文化與背景知識結合,這是教學原則、教學內容、教學方式、教學過程全方位的改革。
陳耀方認為“書香課程”是“開放而有活力的語文課程”。他主張“大大縮減精讀課的數量,豐富學生閱讀材料,擴展學生自主閱讀的空間”。課程緊密聯系教材和教法,課程觀包含著教育觀、教師觀、學生觀。這輪新課程改革倡導“自主合作探究”式的學習,這對語文教學尤為重要,因為語文水平絕不單純是教師教出來的。葉圣陶先生說:“少數語文水平較好的學生,你要問他的經驗,異口同聲說是得益于課外看書?!焙m也說:“許多文字明白曉暢的人都不是在講堂上聽教師講幾篇唐宋八大家的殘篇古文而得來的成績,實在是他們平時或課堂上偷看小說而來的結果?!鄙驈奈某踔卸紱]讀畢業,而且經常逃學,氣得父親要砍掉他的手指。后來他給一位軍閥當文書,讀了幾大箱圖書畫冊,方豁然開朗。汪曾祺常常逃學去戲園看戲,尤對戲曲著迷。莫言也只上到小學五年級。看來學生語文水平的有效提高,實在并不是靠老師耳提面命的灌輸。上世紀20年代著名教育家蔣伯潛便說過:“我認為學生國文程度低的主要原因,還在于只重教師的教而不重學生的學,只重課內教授,而不重課外自學!我認為要提高學生的國文程度非提倡他們自學不可!非輔導他們自學不可!非養成他們課外閱讀的能力興趣和習慣不可!”這番話斬釘截鐵,擲地有聲。我們的民族曾有許多卓有識見的精英,他們的見解何曾落后于今天的“創新觀念”?
陳耀方的“書香課程”,著眼于全方位的育人。他所主張的“大量閱讀”并不限于文學作品,而是“用涉及天文地理等多領域的百科書籍,來武裝學生,引領他們闖入科學的理性世界”,其目的是讓“學生身處博大圓融的文化背景中”,提升語文的綜合素養。葉圣陶、夏尊、朱自清等都強調要培養聽說讀寫諸多語文能力,同時他們強調這些能力和習慣的培養要建立在“自我”和“生活”的基礎之上。目前學校教材所選文章以文學作品為主,文學色彩濃,語言形象生動的多,簡明生動的不多;表現人情、人性的內容多,反映社會現實生活的不多。師生在課堂上花很多時間分析操練語言,走出課堂卻無多大用處。一些書刊語言平實樸素、簡潔實用,具有多種視角,涉及政治、經濟、文化、大眾生活、科技信息等,可以有效地彌補課文內容和語言的不足,而且這些報刊和書籍的語言具有時效性,與社會生活密切相關,有明顯的社會交際功能,自然可以喚起學生的學習興趣和積極性。對語言學習者來說,掌握大量真實的生活素材,豐富自我語言體驗,無論是從應試的角度還是長遠的語言學習來看,都具有非常積極的作用。1922年教育家舒新城即提出,語文教學必須讓學生多接觸社會,多讀書,力求各學科知識的聯系和貫通。
陳耀方“書香課程”重在對課堂教學的改革。在班級授課制為主要教學形式的背景下,所有教學改革都必須表現為具體的課堂教學行為。綜觀陳耀方的課堂,最重要的特色是自由民主氛圍下學生學習的主動和活躍。對于教育而言,“自由”和“民主”是聯系在一起的,這是以學生為主體理念的具體化,它不但表現為促進學生內在思想的自由,更體現出語境的自由。胡適對語文課堂改革有非常鮮明的主張,他說:“課堂上沒有逐篇逐句講解的必要,只有質疑問難和大家討論這兩項事?!标愐揭舱J為:“語文課堂上主要有兩項基本活動,學生閱讀和師生討論?!闭n堂教學中放棄照本宣科的講解和分析,面對學生各種質疑問難組織有效的討論,這對于教師的語文專業水平和課堂組織能力是極大的考驗。陳耀方說:“語文教師的文化底蘊制約著‘書香課程’的實現?!眰鹘y的中國社會是“垂文而治”的社會,傳統的中國語文是文史哲不分,傳統的教師是教育家和文學家的合二為一,但現代教育制度的實施造成彼此的分離。葉圣陶先生說過:“對于當代語文教師而言,教育理論素養的缺失固然是一種缺憾,然而,語文教師缺乏豐富的語文素養,不讀書,不寫作,僅僅抱住幾部教育著作,泛泛而談,卻要承擔語文教師的重任,這才很可怕。講讀教學就是教學生讀書,跟教作文一樣,唯有老師善于讀書,深有所得才能教好讀書,只有學生讀書,而自己少讀書或者不讀書,是不容易收到成效的。”這番話語重心長。許多職業大概可以不讀書,但教師決不能不讀書。陳耀方主張教師“不僅要讀專業書,還要讀些文史哲”,“要勤于筆耕”,“教師的書香氣決定班級書香的濃度”,說得很好,大致有他個人的深切體驗。
上世紀70年代末,語言學家呂叔湘先生指出:“十年的時間,二千七百多課時,用來學本國語文,卻是大多數不過關,豈非咄咄怪事?!蔽恼掳l表在《人民日報》,引起教育界乃至全社會很大的震動。30多年過去了,今天我們能否有勇氣說這一問題已得到基本解決?況且當年主要是指語文教學的“少慢差費”,屬于教學效率問題,隨著時代的進步、社會的轉型,今天的語文教學問題,更須深入到“人性化”“個性化”和“人文化”的層面。新課改的理念重視學生的自主自由發展,以及課程的綜合化、學習方式的探究式、教學目標的三維性,但怎樣和道、教、文合一的民族文化傳統相融合,尚需深入研究。當年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著力發揚乾嘉學派的求實致用精神,他說文字者語言之符,語言者心思之幟,強調語言與民族最深處的“心思”往返相通。最近江蘇省作協主席范小青深情回憶,初中語文教師對《白楊禮贊》的講解怎樣影響了她的為文與為人。學語文不僅是掌握一門通用工具,還涉及中國人的“安身立命”。語文教育“修辭以立誠”,如何做到現代科學型教育與傳統倫理型教育相結合,這方面似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陳耀方“書香語文課程”的建設同樣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