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見一名倫敦警察用手指著一個愁眉苦臉的頑皮小孩時,我想起了衛理,還有他把鞭炮從信箱放進我診所的那段日子。
一個十歲大的小男孩為什么跟我過不去?我從來也沒傷害過他,可他經常會變換一些惡作劇的花樣,或是把垃圾從信箱塞進來,或是把我們花園里種的花拔掉,或是用粉筆在我的汽車上寫一些粗話。
不過,我知道我并不是唯一的受害人,因為我也聽過別人的抱怨。
后來,我了解到,衛理的父親在他六歲時離家了,他的母親已經再婚,而這個孩子現在就跟母親及自己的繼父住在一起。
我很快有了一次機會去觀察他。那是在他上一次搗蛋之后大約一個禮拜,我心里還有一點生氣時,居然看見他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候診室里面,腿上臥著一只瘦成皮包骨的黑狗。
過去一個禮拜,我一直預習著要在這種時機使用的嚴詞厲語,可是由于有那只狗在場,我就又忍了下來。
“小狗怎么了?”我冷冷地問。
從那孩子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他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走進這間診所的。
“我的狗不知道有什么毛病?!彼緡佒f。
它是一只地道的雜種狗,但還算是個漂亮的小東西,尤其是有一張甜蜜而且富于表情的臉孔。
不過,吸引了我全部注意的卻是它眼角的幾滴黃膿,從它鼻孔流出的黏膿,以及使它痛苦地猛眨眼睛的畏光癥。
“你養它多久了?”
“一個月。”衛理臉色陰沉地看著我,就好像我會隨時去擰他的耳朵似的。不過,現在這個該死的頑皮鬼卻成了一個缺乏照顧的可憐孩子。他的手肘從一件臟衛衣的破洞中冒出來,他那條短褲也是同樣破破爛爛的。
我猶豫了半晌:“它得了犬瘟熱。”
“它會好嗎?”
“希望會?!蔽覍嵲诤莶幌滦母嬖V一個他這樣年紀的小孩子,他的寵物或許會死的。
在我打針時,那只狗哀吟了幾聲,而那小男孩伸出了一只手,一直輕輕地拍著它。
“不要緊的,公爵?!彼B聲說。
“你叫它——公爵?”
“是啊?!彼麚崦亩?,而那小狗翻過了身子,一直搖擺著它的長尾巴,并拼命舔著他的手。衛理露出笑容,抬頭看了我一眼,而就在這片刻之間,原先那張倔強的面具從他的臟臉上掉了下來,我在他烏黑、狂放的眼睛內看到了純粹的喜悅。
走的時候,他丟了九便士到桌上,這差不多正好是我通常的醫療費用。“我什么時候再帶它過來?”他問。
我猶豫地看了他一會兒。我所能做的就只是一再給它打針,可是這又能改變得了什么呢?!
那小男孩誤會了我猶豫的原因。“我會給你錢!”他大聲叫道,“我會賺到錢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衛理,我剛才是在想什么時候最合適。你禮拜四再帶它過來,怎么樣?”
他急急點了個頭,隨后就帶他的狗走了。
我心里不禁涌出了一種絕望無助的感覺。這種病是那么容易預防,可是卻幾乎沒有辦法治好。
接著三個禮拜,衛理的個性竟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他變得出奇地勤快,不但每天早上送報,為人整理花園,而且還在拍賣場幫忙趕牲畜?;蛟S,只有我才知道他這么做是為了公爵。
他每隔兩三天就會把那狗帶來一次,而且每次都當場付錢。我盡量少算他的費用??山又膬蓚€禮拜,公爵的并發癥完全照著教科書的情形而來,我所害怕的每一樣事全都殘忍地發生了。
它那位年輕的主人不斷地把它帶到我這兒來,而我雖然想盡了辦法,同時卻也想讓他明白怎么樣都沒有用了。這孩子固執得不肯聽勸,一會兒還是忙著趕去送報,一會兒又去做別的工作,并且堅持要付醫療費用。然后,有天下午,他又來了。
“我沒辦法把公爵帶來,”他喃喃地說,“它現在不能走了。你愿意跟我去看看它嗎?”
我們一起上了我的汽車。我一走進他的家,屋中的臭味立刻向我撲來。衛理的媽媽非常胖,她斜靠著餐桌,嘴巴里叼了根香煙。窗戶下面的一張沙發上,她丈夫橫身躺著,咧了個大嘴巴打著呼嚕,呼嚕聲中帶著濃厚的啤酒味。
屋里唯一一樣又新又干凈的東西是角落里的狗籃。我走過去,俯身看著公爵,只見它氣息奄奄、孤苦無依地趴在籃子里,瘦弱的小身子不能自已地抽動著。它那對凹陷的眼睛再次流滿了黃膿,無神地向前凝視著。
“衛理,”我說,“你必須讓我解決它的痛苦。相信我,只有這樣辦了,你不能讓它受盡折磨才死?!?/p>
他沒有看我,兩眼只是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狗。過了好久,他才微微吐出了一句話:“好吧。”
“我保證不會有一點痛苦的?!蔽乙贿呌冕樛参鼭M藥水,一邊說。的確,那小狗只是嘆了一口氣,然后就一動不動地直直躺著,要命的痙攣也終于停止了。
我把針筒放進了口袋:“你要我把它帶走嗎?”
他茫然地看著我,這時,他母親插了嘴:“把它弄走!我打一開始就沒想要那該死的東西?!?/p>
我抱起那個小身子,向外走去。衛理緊緊跟在我后頭,張大了兩眼看著我打開車后蓋,輕輕地把公爵放到我的工作外套上面。
我關上車蓋后,他用指節使勁揉著眼睛,渾身不禁打起了哆嗦。我伸手摟住他的肩膀,好讓他靠在我身上,狠狠地哭個夠。這時候,我不禁懷疑,是不是有人像我這樣來安慰過他。
可是,他很快又縮回了身子,伸手擦干了臟臉上的淚水。他眨了眨眼,又以他以前那種兇狠的表情看了看我,掉頭就走,而且始終沒有回頭。我一直看著他穿過馬路,翻過圍墻,慢慢越過田野,向小溪走去。
從那以后,我似乎總是覺得衛理又回到了他往日的生活。他再也不跟我搞惡作劇,可是,他卻做起了更嚴重的壞事,不但放火燒谷倉,而且還因偷竊上過法庭。
最后,他被送到一所感化院,從此就從這個地方消失了,大多數人也隨之都忘了他。有一位沒忘記他的是本地的警官。
“那個小衛理,”他有一次沉思著對我說,“他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壞的孩子。我覺得他這輩子從來也沒在乎過別人或是任何有生命的東西?!?/p>
“我了解你的感受,警官?!蔽一卮鹫f,“不過,你說的并不全對,他曾經在乎過一個有生命的東西……”
(王傳生摘自《萬物既聰慧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