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曉
(新鄉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新鄉 453003)
出版于1982年的《尾數》是約翰·福爾斯篇幅最短、最晦澀難懂、最受爭議的小說。該作品女主人公分別以女醫生戴爾菲,女朋克手、詩歌女神艾洛朵,甚至是日本藝妓的身份,與患失憶癥的小說家邁爾斯相遇,并同他討論文學創作、理解力、感官等一系列問題,以幫助他恢復記憶力與性功能。該小說一經出版,便遭受貶損。《紐約時代書評》認為《尾數》是對“福爾斯名譽的嚴重損毀”[1]128。戴維·洛奇認為《尾數》證實了福爾斯在小說創作方面信心缺失[1]128,其創作之路已入絕境。然而,若將《尾數》植入后現代主義語境下進行解讀,不難發現,福爾斯正是借助多變的女主人公形象、不連貫的敘事情節、分裂的敘事模式、互文性、元小說等手段,將作家困境夸大,并對現代文學理論進行嘲諷。本文將從后現代主義技巧入手,細讀作品,揭示其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內涵。
傳統現實主義小說中,人物形象、人物身份大致是固定的。在《尾數》中,女主人公的身份卻飄忽不定、亦真亦幻,使讀者揣摩不透。小說的第一部分,女主人公以戴爾菲醫生的形象出現,在病房中,她對邁爾斯進行性治療,并稍有成效。第二部分,女主人公先以女朋克手的身份出現,對邁爾斯猛烈抨擊,后又以詩歌女神艾洛朵的形象出現。該部分以憤怒的艾洛朵將刀槍不入的邁爾斯擊倒在地結束。第三部分,蘇醒后的邁爾斯自詡為艾洛朵的文學導師,艾洛朵不得不再化身戴爾菲,對他進行新一輪的治療。第四部分中,女主人公以撩人的日本藝妓形象,出現在邁爾斯的病房,這時,邁爾斯欲火中燒,向藝妓撲了過去。無奈,他的頭重重地撞在了天花板上,又一次昏倒在地。女主人公多變的形象與身份,讓邁爾斯與讀者捉摸不定,她顛覆了傳統文學中女性人物塑造的固定模式。顯然,艾洛朵的目的只有一個,即:恢復邁爾斯的文學創作力與理解力。這種以多變服務不變的方式,也是傳統文學所缺失的。邁爾斯身患頑疾,失去知覺,一度昏厥,性無能,且失憶,認不出妻子,并忘記了自己的作家身份。在艾洛朵的幫助下,總算有些起色,但最終又被一拳擊暈在地,又一次因失去記憶力而頭腦一片空白。
傳統文學中,敘事一般是線性的、單向的、完整的、有始有終的。而在《尾數》中,四個部分是獨自為伍的、互不相連的、割裂的,任何一部分都單獨成為一個故事,艾洛朵的小敘事又嵌套在以整部小說為背景的大敘事之中,在第二部分中,她向邁爾斯講述了自己14歲那年,被薩梯強奸的事情,五頁之后,她又對當時的年齡三次改口:從14到13歲,從12到11歲。足見艾洛朵對小說虛構的自由掌控。其敘事情節是多元的、斷裂的、開放的、包容的:大到四個部分、小到艾洛朵的微觀敘事都有很多出口和入口,讀者可以任意構建自己的文本,以進行自己的解讀。艾洛朵將自己的敘事植入邁爾斯的敘事之中,聲稱要寫《尾數》的敘事結構,她以特殊的方式中斷了邁爾斯的敘事、甚至是福爾斯的敘事。
德里達指出:“任何文本都不是封閉自足的,而是與其他文本相互嫁接、寄生、雜交;文本之間沒有本質性的類別疆界,因此任何文本性必然同時也是文本間性”[2]76。任何文本都是相互延伸的意義單元,互文性是現代與后現代文本的重要特征之一,這一特征使得文本內部充滿各種聲音,進而造成文本意義的多重性。
該小說中的卷首語與該小說形成了強烈的互文關系。整本小說以笛卡爾與馬里沃的文本為卷首語,這兩個文本,凝練了小說的主要意識形態。如笛卡爾在《談談方法》中認為:“思想囊括了人的全部精髓和本質,……即使肉體消亡,思想仍可以獨立存在”[3]6。馬里沃在《愛情偶遇游戲》中揭示了“只要生命尚存,愛欲就不會消逝”[3]7的真諦。前者指涉赤裸的思考,而后者指涉愛情和精神,兩者前景化了邁爾斯與艾洛朵的關系,并映射了這種關系的未來。
第一部分的卷首語強調了繆斯的特征:“她們以年輕漂亮謙遜的處女為代表,嫻靜、端莊,通常據其所司掌的藝術與科學,而分入不同的閨房之中”[3]76。在這一部分,邁爾斯發現這些“謙遜的處女”變成了戴爾菲醫生和克洛伊護士,在病房中對其進行性治療。這一卷首語與正文形成強烈的反諷。第二部分的卷首語介紹了摩涅莫辛涅(記憶女神)和艾洛朵:前者是“九個繆斯之母”,司管記憶,為萬物命名,“因而我們能描述他們,在沒有看到實物的情況下,生成他們”[3]49;后者則是掌管“抒情、愛情詩歌”的艾洛朵,她“手持豎琴”。而邁爾斯患了失憶癥,以及后來女朋克手將艾洛朵的溫柔形象摔了粉碎,都說明男性對女性權威般的控制地位受到攻擊與顛覆。第三部分的卷首語出自笛卡爾之語,他認為“崇高”是可以理解的,是高于感覺的東西,是不可想象的。正文中邁爾斯陷入想像艾洛朵的陷阱之中,試圖將她劃分為高尚的人,將她構建為戴爾菲醫生,與之產生身體接觸,這一切又一次被摔碎,他經過一番思量之后,決定用“眼睛聽聲音、聞氣味”[3]129,以此來了解并不存在的繆斯。第四部分的第一則卷首語出自馬里沃之語:“兩只漂亮的眼睛只能說話”[3]76第二則來自布萊恩的《雙鳥戲水》:“看在上帝的份上,她確實能說話。她能夠看到更多的我與你的世界。當然,這正是秘密之所在”[3]155。邁爾斯用感官去感受繆斯,他也必須知道,一些特定的感情是不能被表述、感受或看到的。布萊恩認為繆斯看到了更多的世界,事實上,這才是創作不竭之源。
元小說是“在小說寫作過程中探索小說理論的小說”[4]2。《尾數》也是一部關于小說的小說,它闡述了小說構思與創作的歷程。60-70年代的小說創作陷入困境,身陷唯谷:二戰后,西方小說創作呈窮途末路之勢,而現實主義實驗已無力挽回其19世紀的輝煌。約翰·巴斯于1967年發表《文學的衰竭》一文,闡述了自己對西方文學衰竭之勢的焦慮與絕望[5]70-83。1969年戴維·洛奇發表了《十字路口的小說家》,指出:當今小說家正如站在十字路口的行人,迷茫于虛構與實驗之中[6]84-110。以上文章揭示了在向后現代主義轉型過程中,學術圈的恐慌與不安。在這樣一個小說創作的“十字路口”,約翰·福爾斯另辟奇境,脫穎而出,推出《尾數》,向世人展示了后現代主義小說的永恒魅力。
《尾數》中男女主人公之間的多種多樣的交媾方式,映射了文學理念之間的碰撞與接觸,同時,作者以后現代主義話語,顛覆了小說的傳統觀念和傳統敘事,為小說創作與發展另辟蹊徑。小說伊始,邁爾斯身患陽痿,入院治療,經過戴爾菲的幫助,他的病情有所好轉。這說明以邁爾斯為代表的、恪守傳統的作家已入絕境,只有在他人幫助之下,才能重振雄風。為了鞏固治療效果,戴爾菲教給邁爾斯24種交歡姿勢,這說明,小說敘事存在多種可選擇的方式,只有不斷推陳出新,才能逃離語言牢籠。正當兩人將入高潮時,病房的墻壁突然變的透明起來,他們的所為為眾人所知,原本不相關的局外人被牽涉進去,成為事件的圍觀者,兩人的隱秘行為被眾人參與。福爾斯以此說明,小說創作與讀者的參與緊密相聯,只有讓讀者參與文本建構,作家才能徹底走出困境。在這里,福爾斯分析了邁爾斯的觀點,他考慮到讀者對他小說的反應。事實上,作者——人物同他的讀者一起寫作。小說是一種療救,是對邁爾斯缺乏創作能力、甚至是對福爾斯為該書的讀者反應的焦慮。邁爾斯是一個權威的敘事者,就整個小說而言,他的敘述者“他”是一個偽裝的“我”。在他解放自我的過程中,他諷刺地將艾洛朵放入囚室,而事實上雙方都試圖通過書寫自己的文本逃離作者的囚室[7]213。
恢復性功能的邁爾斯,產出一個嬰兒:
“……保持節奏。對你有好處,對你的孩子也有好處。”
“我的孩子!”
……“她是什么意思?孩子?”
……“拜托,我是一個男人。”[3]48
兩頁之后,邁爾斯與讀者發現,這個“嬰兒”正是《尾數》第一章的手稿:“她凝視著右胳膊下弄皺的一沓紙張;向他害羞、調皮地笑了笑。‘這是一個可愛的小故事。完全由你自己完成’。”[3]78極力反對實驗小說的邁爾斯,居然創作了后現代作品《尾數》,證明戴爾菲醫術高明,同時說明唯有注入新的活力,作家、作品才能生機無限。該作中,作者不再主宰人物、控制讀者,而是被人物抨擊、質疑,從而失去權威;人物擁有話語權,讀者則不得不自己構建文本,在跌跌撞撞中尋求光明。
若《法國中尉的女人》是在后現代語境下探討小說寫作的嘗試,那么福爾斯則憑借《尾數》,將這種探索推向了極致。《尾數》中,福爾斯借助后現代主義技巧,如不確定性、開放性、互文性、元小說性等對小說構思、創作及理解進行鞭辟入里的分析,深入探討了作家與其筆下人物的關系、作家與讀者的關系、男性與女性的關系等一系列困擾作家的核心問題。因此,這部以“尾數”命名的小說,凝聚了福爾斯對小說創作的深刻體驗與反思,實際上,內容豐富、思想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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