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姝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5)
方方中篇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一經刊出,便引起了廣泛的討論,除了作者本身所具有的知名度之外,題材本身的現實性容易引起廣大讀者的共鳴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很多讀者讀畢小說后不禁會聯想到自己是不是現實生活中的涂自強?在現實生活中又有多少涂自強正在苦苦掙扎,生如螻蟻,死如落葉地消逝于這個世道?方方延續了一貫的“新寫實主義”傳統,整本小說風格冷靜凝練,值得大肆宣揚的溫情之處也習慣性地一筆帶過,但是這并非一些讀者所說是作者在刻意傳遞負能量,給本來就混亂悲苦的現實生活帶來更多的絕望。筆者認為,作者只是如實地反映現實生活中存在的一種現象,以冷靜、客觀的筆觸試圖還原原生態的生活現實,從文學的角度提出一些對于生活、對于時代、對于命運的屬于個人的追問。相反,接受者對于小說理解的維度越多,說明小說本身所蘊含的意義越豐富,越經得起大眾的推敲與淬煉。
小說刊于《十月》雜志2013年第2期,雜志在卷首語中對小說進行了重磅推薦。印象非常深刻的除了小說本身之外,小說首頁的插圖:崎嶇的山路被濃密的叢林緊緊裹挾,偶爾從樹縫中透出一絲光線,四周霧氣重重,一位清瘦的青年背對大眾,獨自徘徊在崎嶇的山路上,充滿猶疑與踟躕,好像在作一個艱難的關乎命運的抉擇,又好像在獨自舔舐過往的傷痛。插圖給人一種沉悶壓抑的感受,青年孤獨決絕的背影更是強化了清冷、凄涼的氛圍。這也許是方方呈現的另一道關于命運的“風景”。
涂自強是大山里走出來的大學生,家里本有兄弟姐妹4人,姐姐16歲外出打工音信全無,兩個哥哥,一個是癡呆,沒滿7歲就夭折了,另一個長大后跟人去山西挖煤,有人帶口信說是死在煤礦下了。涂自強成了這個貧困家庭的獨苗,也成了家中唯一的希望,他肩負著三個人的命運:沉默寡言、木訥的父親,被灶柴熏得眼睛常年管不住眼淚的母親,承擔著生活重責的自己。一切突然變得如此沉重。
但是命運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殘酷,在涂自強看來只要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人生還是很有希望的。為了湊夠學費,涂自強決定提前離家去城里打工掙錢,一路上為了節省車費跟伙食費,涂自強決定邊走邊打工,估摸到學校后學費也就差不多了。一路上,涂自強遇到的人都是這么好:慷慨的包工頭不僅免了涂自強的伙食費還給了涂自強最高的工錢;鎮中學的地理老師熱情地為涂自強指點行路的方向及注意事項;牛肉面的老板娘不僅為他提供住宿,還為他介紹了一份洗車的工作;來洗車的司機的好心搭載;襄樊遇雨,大爹的好心收留。這一切無不讓涂自強感到“這世道的人十分善良”。不僅在去學校的路上,涂自強遇到的都是對自己有所助益的好人,去學校后涂自強的人生似乎一直在不斷地接受外界的各種幫助,除了校友老板最后拖欠大家的工錢逃跑,其余的人似乎都沒有給涂自強的生活帶來任何阻力,大家都在有意無意地對這個從大山里出來的涂自強給予自己力所能及的幫助。剛進學校,戴眼鏡的老師了解了涂自強的處境后便承諾要給他找一份工作,一周后涂自強便開始進入食堂幫忙,或許這份工作別的同學不一定看得上,但對于涂自強來說卻意義重大,它不僅解決了涂自強在學校日常的開銷問題,還能夠花較少的伙食費就能吃到不錯的飯菜,可以說是他安心在大學讀書的定心丸,食堂的師傅也非常照顧這個山里出來的誠實小伙,打飯的時候常常把肉往涂自強的碗里倒。同居一室的大學同學雖然來自各個不同的地方,家庭條件也是有天壤之別,但是大家也都和平共處,相安無事,趙同學把自己的舊電腦給了涂自強,當然涂自強覺得白拿不合情理,主動要幫趙同學清洗衣服,李同學走前也把手機送給了涂自強。涂自強打心眼里覺得同學們對他真是太好了,來自山村,沒錢是他的個人命運,而一路走來遇到這么多好人就是他的幸運了。
生活似乎變得異常平順,各種難題都得到了解決,大學生活也即將結束,室友們有的要去外國留學,有的已經依靠家里的關系找到了工作。在與趙同學談話之后,涂自強決定選擇考研,也許正如趙同學對涂自強說的“攻學位就是你最好的出路,你既沒背景,又沒財力,你有的只是個人奮斗的動力”[1]23。于是,涂自強便開始了魔鬼般的考研生活,而命運似乎再次對涂自強伸出了援手,專業課老師得知涂自強的決心及努力之后承諾只要分數上線,就一定招收涂自強為自己的學生。然而,就在考試的前夕,涂自強卻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考試是顧不上了,涂自強只好拼命往家趕,到家后得知,自家的祖墳在沒有被通知的情況下就被平了,公路直接從祖墳上面修過去,父親就是被這件事給活活氣死的,涂自強從此沒有了木訥寡言的父親,有的只是屋前隨風晃動的銀杏樹,而公路上的成百上千的輪子也成千上萬次地從涂自強的心頭碾過,徹底碾碎了他對于家鄉的眷戀和熱愛。
父親去世了,考研機會也沒了,命運的一個隨意的舉動就輕而易舉地摧毀了這個山里娃努力經營的一切。而生活還在繼續,對于涂自強這樣一個并非出自名牌的大學的大學生,既無工作經驗也無家庭背景,找工作時注定是四處碰壁。他只好一邊在食堂勤工儉學,一邊借著周末的時間出去找工作。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電話營銷的工作,然而在接近春節的前一周,這個自稱是校友的老板卻卷款而逃,涂自強辛苦半年的5000多塊錢全部打了水漂,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他不再作聲,心里卻有一種悲哀。說不出的悲哀。”但是,生活并沒有留太多喘息的機會給涂自強,跟同事的散伙飯結束后,他徑直返回餐館,決定在餐館打工,于是整個春節都在忙碌中度過,幸運的是還算勞有所得。然而,命運似乎不想讓涂自強有一點點生活的欣喜,在他參加一個廣告公司面試的時候突然接到電話家里的房子塌了,母親受傷了。涂自強不得不推掉面試往家里趕,還好母親傷的不嚴重,涂自強決定把母親接到武漢生活。在回家的路上,涂自強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做的一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在沙漠中爬行,然而越往前爬,心越痛,盡管沿途有來自無數人的溫暖的手的撫摸,但是那陣陣痛感卻如影隨行?;蛟S這是一種暗語,命運之神以夢的方式傳遞著設定好的涂自強坎坷的人生之路。爾后的一切,涂自強都是在與命運做殊死抗爭,好像一切都是既定的安排,巧合之中存在必然。
正當涂自強的工作開始進入正軌,可以勉強支撐自己和母親的生活開支,正在跟一個大客戶接洽的涂自強突然接到電話說在餐館打工補貼家用的母親闖了禍,于是他不得不讓經理安排其他的業務員,趕到餐館去處理母親的事情;好不容易爭取到一個出差的機會,在工作的緊要關頭又得知母親失蹤,于是又不得不趕回武漢尋找母親,而這次寶貴的工作機會也失去了。這時的趙同學已經從美國回來,在一家銀行工作,一個月的工資就抵得上涂自強半年。難道人的命運真如涂自強在面對峽江風光時所感嘆的那樣:“地勢決定水的方向。水且如此,人又如何不如此?他的命運同樣也是地勢所定呀?!盵1]41
然而,命運的邪惡之手并沒有就此放過想要通過自身不斷努力好好生活的涂自強,它忽視了他的善良、他的誠懇、他的努力、他的堅毅、他的孝順、他的樂觀等等人類的諸多美好品質,只是伸出邪惡之手緊緊扼住這個不斷與命運抗爭,從不妥協的蕓蕓眾生中的涂自強的喉嚨,任其苦苦掙扎也不愿有片刻的仁慈。當涂自強被查出是肺癌晚期時,他的本應該有希望得到改變的漫長的人生瞬間被“幾個月”或“一年”這兩個殘酷的數字所取代,這樣一位為了更好的人生時刻準備著,時刻努力著的青年到最后卻發現自己壓根就沒有了人生。這是一件多么讓人絕望的事情,而這樣的人生慘局,是誰造成的呢?是邪惡的命運之神,還是說僅僅是被命運扼住喉嚨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
作家方方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任何的個人奮斗都需要一個‘有可能讓個人奮斗得以成功的時代’”。寬厚善良的涂自強在這個世道苦苦掙扎,人生中遇到的大多數人都是能給予其短暫溫暖的好人。然而,最后結局卻是他一個人獨自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個世道,原因為何?除了小說中涂自強自己所認為的運氣不好,是屬于“個人的悲傷”,方方在其小說創作談中從另一個角度也回答了這個問題:“但我們知道,這不只是他的個人悲傷,而是一個時代的悲哀?!?/p>
[1] 方 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J].十月,201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