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鵬
(齊齊哈爾大學 哲學與法學學院,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6)
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繼承了其大部分國家遺產。俄羅斯擁有廣袤的國土、豐富的自然資源以及以俄羅斯民族為主體的居民構成。俄羅斯曾經一廂情愿地走完全西方化的道路,企圖將自己徹底投入西方的懷抱,以此換取西方的援助和同情,從而達到重振大國雄威成為世界重要一極的目的。但俄羅斯這種完全西化的發展模式很快遭至失敗,進而帶來經濟滑坡、政局動蕩以及居民生活水平急劇下降,而西方僅僅對其作了極少的象征性經濟援助。西方并沒有接納俄羅斯,反而處處遏制俄羅斯崛起的企圖,從北約不斷東擴至東歐以及一些前蘇聯加盟共和即可看出西方國家的險惡用心。最為直接的表現是1999年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繞開聯合國和俄羅斯空襲南聯盟,而完全不顧及俄羅斯與南斯拉夫的傳統盟友關系,一時間俄羅斯處于內外交困之中。在這種情形下,俄羅斯國內形形色色的民族主義紛紛登上歷史舞臺,從最初的反對自由主義到直接謀求政治權力,甚至逐漸演變為全民的價值觀念。今天在俄羅斯,政黨或領導人如果沒有一定的民族主義情結和執政理念就很難生存。后蘇聯時代的俄羅斯民族主義思潮表現出與以往不同的新特點,對其進行深入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英國著名學者伯林曾對民族主義進行過系統研究,尤其是對俄羅斯的民族主義。他指出:“所謂民族主義是指在意識形態上更重要也更危險的東西,即這樣一種信念:首先,人們屬于某個特殊的人群,這個群體的生活方式不同于其他群體;組成群體的個人特征是由該群體的特征所塑造成的,離開這個群體便無從理解,因此對其定義要根據共同的疆域、風俗、法律、記憶、信念、語言、藝術和宗教、人種等特征。”①以賽亞·伯林:《反潮流:概念史論文集》,馮克利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407頁。也就是說,民族主義是在特定歷史時期在特定的文化共同體內部形成的,沒有特定的內外部條件刺激以及群體意識便不會產生民族主義。俄羅斯的民族主義是其特定歷史發展條件下的產物,正像柏林所強調的,“民族主義是受到傷害的社會作出的反應……只有認識到彼得大帝在國內推行的劇烈而迅速的現代化所造成的后果,才能理解俄國的斯拉夫主義和民粹派運動”②以賽亞·伯林:《反潮流:概念史論文集》,馮克利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416頁。。早在彼得大帝進行“脫亞入歐”改革時期,俄羅斯民族主義就開始醞釀,那是一種不甘落后于西方而求得民族進步和自強的共同情感,在這種情感的凝聚下,更因為彼得大帝及其繼任者改革所取得的一系列成就,俄羅斯民族的自豪感、榮譽感以及堅定的愛國主義情感尤其得到加強。民族主義的形成和演進與俄羅斯政治制度的變革、宗教文化的發展以及俄羅斯民族精神的加強是分不開的。
即便到了今天,俄羅斯也算不上一個絕對意義上的民主國家,專制與集權主義政治制度一直是俄羅斯政治運行的主體,今天俄羅斯施行西方式的民主也未能擺脫專制與集權的影子。自從俄羅斯形成沙皇制度以來,專制與集權政治不僅使俄羅斯版圖擴大、國家政權得以鞏固,更有利于俄羅斯民族主義思潮的形成和發展。換個角度看,正是在民族主義的作用之下,俄羅斯醞釀并形成了專制政治。俄羅斯民族主義可以看作外源型的民族主義,是在外部侵略以及外來文化的強烈刺激之下形成的民族主義。19世紀初拿破侖入侵俄羅斯激起了俄羅斯民族廣泛的愛國主義情感,同時也把法國式的民族主義觀念輸入到俄羅斯。另外,19世紀在俄羅斯大地上形成的“泛斯拉夫主義運動”也是一股強大的民族主義思潮,這源于俄國在克里米亞戰爭中的慘敗,進而在斯拉夫人共同體中力圖壯大俄羅斯實力與完成征服世界使命的泛斯拉夫主義開始興起。需要明確的是,俄羅斯的泛斯拉夫主義不同于西斯拉夫人的泛斯拉夫主義,西斯拉夫人只是力求由斯拉夫人建立一個松散的聯邦來實現所謂政治和文化上的自由,別無他圖,而俄羅斯的泛斯拉夫主義則將其強烈的民族意識延伸到政治領域,企圖建立一種以俄羅斯斯拉夫人為主體其他民族共同認同的政治共同體,而其他民族的政治地位與自由平等則不在其考慮之列。塞爾維亞外交大臣約萬·里斯蒂茨曾一語指明俄羅斯泛斯拉夫主義的實質:“俄國的親斯拉夫派實際上是真正的親俄羅斯派,他們把斯拉夫人中的弱小的民族看成是填進俄國欲壑的可口的食物。”[注]轉引自享利·赫坦巴哈等:《俄羅斯帝國主義》,三聯書店1978年版,第131頁。由此,俄羅斯以斯拉夫人為主體的民族意識日益覺醒,在俄羅斯特有的文化基地上形成了異常強烈與恒久不衰的民族主義,而這種民族主義一直在不斷鞏固著俄羅斯政治上的專制主義。俄羅斯民族很早就形成這樣一種意識,正如著名學者弗羅洛夫斯基指出的,莫斯科沙皇是“最后和惟一的,因而也是全世界的沙皇”[注]弗洛羅夫斯基:《俄羅斯宗教學之路》,吳安迪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版,第22頁。。專制主義從俄羅斯傳統政治一直延伸到現代政治,在蘇聯時期這種專制和集權是以社會主義名義施行的。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繼承了其絕大部分政治遺產,當然也對專制主義有所保留地繼承。葉利欽被稱為俄羅斯的新沙皇,他主政初期企圖將俄羅斯徹底投入西方的懷抱,但西方并不接納俄羅斯,政治上完全施行西方式的民主并不見得有多么適合俄羅斯。到普京執政后,俄羅斯政治相對穩定,但俄羅斯人始終沒有遺忘民族主義。如今,在俄羅斯如果某個政黨其政治綱領不體現出民族主義的傾向,那么其在俄羅斯政壇上就很難立足。很明顯的表現就是,“普京執政后,以國家民族主義作為政權的正當性基礎,吸收了各方面的內容,并且將其施行于內外政策。國家民族主義逐漸成為俄羅斯主流的政治價值觀”[注]張昊琦:《當代俄羅斯民族主義》,《俄羅斯中亞東歐研究》2008年第3期。。說如今俄羅斯的政治導向利用民族主義也好,趨向民族主義也好,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俄羅斯政治運行離不開民族主義。
在20世紀初,俄羅斯國家杜馬中的民主黨將俄羅斯的“專制政體”、“東正教”與“統一俄羅斯國家”視為俄羅斯民族主義的基礎,專制政體與統一俄羅斯國家意識是合二為一的,而東正教更是將這種合二為一的意識凝結成為強烈的民族主義信念,直到今天仍深深影響著俄羅斯民眾的心理。俄羅斯著名宗教哲學家別爾嘉耶夫曾指出:“帝國主義的誘惑滲透于彌賽亞意識中。”[注]尼·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雷永生等譯,三聯書店1995年版,第9頁。也就是說,彌漫在俄羅斯宗教尤其是東正教意識中的救世主義正是俄羅斯帝國意識的深刻體現,而這種意識在不斷加強著俄羅斯的民族性格并逐步強化這種性格向著本土化的方向發展,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俄羅斯民族性格在東正教本土化過程中具有雙重體現:一方面是拜占庭東正教對俄羅斯民族性格的‘迎合’,另一方面是俄羅斯民族性格對東正教的一些特征的‘本土強化’。”[注]陳樹林:《文化哲學的當代視野》,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8頁。一方面是帝國的不斷擴張,一直以來俄羅斯都謀求廣袤的土地、豐富的資源和眾多的人口,民族主義助長了這種侵略與擴張的民族性格,反過來這種不斷的擴張與侵略也對俄羅斯民族主義的形成與發展產生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另一方面,東正教本身的正信原則具有非常強烈的保守性和神秘性,東正教信條與俄羅斯民族性格相融合造就了俄羅斯獨特的宗教信仰特色,那就是當天主教與新教在世界各地急劇擴張勢力范圍的時候,東正教卻相對封閉起來,它內含著的神秘主義因素并不能為大多數人所接受,而其保守的教義和繁瑣的宗教儀式也讓很多人敬而遠之,當然天主教也有類似的特點,但天主教遠比東正教要開放與寬容得多。俄羅斯東正教更像俄羅斯民族的宗教,這樣的說法似乎有失偏頗,但俄羅斯東正教一直沒有放棄為國家服務的信念,也沒有放棄將俄羅斯民族視為最受上帝恩寵同時也最適合完成上帝賦予救世使命的信念,這一信念中蘊含的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結不言自明。
從一定意義上看,東正教是作為俄羅斯文化的載體而存在的,在東正教的母體之上,俄羅斯文化曾以“普濟主義”、“普世主義”、“救世主義”、“泛斯拉夫主義”、“民粹主義”、“新俄羅斯主義”等形式表現出來,而這些文化形式在不同時期不同程度上成為俄羅斯民族主義的思想源泉。我們深入發掘其獨特的宗教文化形式可以看出,其實俄羅斯文化中的矛盾和沖突是異常深刻和尖銳的:一方面,東正教始終秉承世界主義的宗教信念,宣揚救世主義與人類大同,這是東正教對“外”的目光;另一方面,俄羅斯東正教又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拯救任務的完成轉向“內”求,“第三羅馬”以及將救世的任務賦予俄羅斯民族等觀念的根深蒂固都深深體現了俄羅斯東正教保守主義的特征。這樣一方面東正教表現的是世界主義理想,但另一方面卻又表現為民族主義的現實,這不單單是理想與現實的沖突,更是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的沖突,而占上風的往往是民族主義。俄羅斯東正教是不會為了略顯空泛的世界主義而放棄民族主義的。
從俄羅斯民族精神層面看,俄羅斯民族是一個極為要強不甘落后但又相對保守的民族。雖然從彼得大帝時代俄羅斯一直沒有放棄向西方學習的努力,但俄羅斯對西方始終懷有一定的戒備之心,反過來西方也同樣如此對待俄羅斯。俄羅斯民族在幾百年的征服與革命中,在不斷的學習與改革中逐步確立了自強、堅忍、協同與自信的民族精神,尤其經歷了拿破侖戰爭與兩次世界大戰的洗禮,這一民族精神的特質更為突出。我們知道,民族主義歷來都是民族精神形成的溫床,如果沒有這種民族認同感、沒有統一的“俄羅斯思想”,所謂民族精神是很難形成的。這里順便指出,本文所談到的“俄羅斯民族主義”、“俄羅斯民族精神”等范疇絕不是指俄羅斯一個民族的主義和精神,而是指以俄羅斯民族為主體的生活在俄羅斯大地上所有民族的共同文化認同為基礎的主義和精神,如果把它理解成僅是俄羅斯一個民族的主義和精神那未免顯得過于狹隘了。如今俄羅斯正在尋找已經失落的民族精神,說其失落是相對于蘇聯時期而言,在蘇聯時期政治高壓之下,民族精神被共產主義精神所掩蓋,而如今這一普遍的精神和信念在俄羅斯已分崩離析,俄羅斯需要新的精神將俄羅斯民族凝聚起來,也是對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其小說《群魔》中那句著名的話的回應:“一個真正的偉大民族永遠不能甘心于它在人類事業中扮演次要的角色,甚至不甘心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而是經常地和專門地扮演主要的角色。”
蘇聯解體后,共產主義、集體主義、愛國主義甚至世界主義這些傳統信念已隨著蘇聯的不復存在而漸漸式微,很難再找到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觀將俄羅斯民族凝聚起來。曾經有一段時間,俄羅斯出現了前所未有的信仰真空,一些人面對混亂的現狀極度失望,紛紛追憶蘇聯時代的美好生活情境,但事實是共產黨很難再成為執政黨,而且共產黨要在俄羅斯政壇生存下去都不得不利用某些民族主義的因素,以喚起俄羅斯民眾對俄羅斯作為一個大國而崛起的夢想,其他政黨更是如此。除了信仰真空,俄羅斯人還要面臨道德真空、理想真空等諸多情境。直到今天,俄羅斯民族仍苦于無從尋找一種共同的文化認同。雖然俄羅斯一直致力于通過挖掘傳統文化的優秀資源來定位自身的發展方向,比如“歐亞主義”、“斯拉夫主義”、“新俄羅斯主義”等等,還有很多人主張從東正教那里發掘理論資源或是直接利用東正教信仰重新振興俄羅斯。就像俄羅斯著名學者、俄羅斯民族主義者加爾魯克林所說的,我們通往復興的道路在哪里?一個民族如果沒有它自己的氏族,沒有部落,沒有祖先,沒有歷史,沒有歷史經歷,那么它將永遠不能走向復興之路。因此,我們必須記住我們是誰,我們的祖先是誰,我們土地的母親是誰——俄羅斯。加爾魯克林的猶疑代表著眾多俄羅斯人的猶疑,一個民族如果找不到自己的文化定位與發展方向是很難強盛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俄羅斯可以在選擇發展道路上產生諸多的分歧甚至迷惘,但有一點幾乎是俄羅斯民族在蘇聯解體后一直堅持和強化的,那就是俄羅斯的民族主義,或可稱之為俄羅斯新民族主義。與傳統民族主義不同,俄羅斯新民族主義思潮將俄羅斯文化中的“соборность”(聚合性)發揮到極致,并表現為強烈的政治目的和政治訴求,已日益上升為國家意識形態層面,進而要求組建自己的政黨,通過不同方式影響俄羅斯政治走向,加之俄羅斯傳統東正教教義以及大俄羅斯主義觀念的共同發酵,它如同是俄羅斯的靈魂,已經滲透到俄羅斯社會的各個層面并在普通民眾中產生廣泛影響。根據近些年來學者們對蘇聯解體后俄羅斯有關民族主義的研究,可將俄羅斯民族主義思潮從橫向與縱向的維度來進行劃分。
從橫向劃分看,俄羅斯新民族主義思潮可分為溫和的民族主義、激進的民族主義和極端的民族主義。當然這樣的分類也是相對的,會有某些范疇的部分交叉。第一,溫和的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將民族視為國家的根本和基礎,既能夠維護民族的基本利益,又能理性地看待外部世界的發展,這種民族主義是理性主導下的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對俄羅斯國內外形勢有清醒的認識。這一民族主義形態是當今俄羅斯民族主義的主流,不只是因為執政黨和執政者的遵循,更因為它適應了俄羅斯現在乃至未來發展的需要。自從普京主政以來,國家民族主義便成了溫和的民族主義的主要表現形態。普京意識到,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的大國地位已不如從前,但不能由此放棄追逐大國的夢想,要將國家民族主義確立為俄羅斯新的政治價值目標,重新恢復俄羅斯的民族自信,重新塑造俄羅斯作為大國的雄姿。另外,普京對別國的強大尤其是中國的發展并非排斥而是承認現狀,承認其他強國的國際地位和作用,不謀求與其敵對,而謀求與其共存共榮,這里說的共存共榮是建立在維護俄羅斯國家利益的基礎上的。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通過國家形式表現出來的與國家利益相吻合或一致的民族主義,也即民族主義的國際表現,它是相對于國內民族主義而言的,是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位、以民族國家利益為核心的,反映了某個民族國家與其他民族國家以及當今世界的關系,是民族國家存在的基本方式。”[注]李興:《論國家民族主義概念》,《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4期。普京三度出任俄羅斯總統,始終堅持這種國家民族主義不動搖。今天的俄羅斯與蘇聯剛解體之時已有了很大的不同,綜合國力不斷增強,國際地位不斷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得到很大改善,俄羅斯民族自信心空前增強,這正好印證了普京在其綱領性的宣言《千年之交的俄羅斯》中所強調的:“俄羅斯過去是、未來也還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其地緣政治、經濟和文化不可分割地決定了這一點。在俄羅斯整個歷史進程中,這些因素還決定了俄羅斯人的思想和國家政策。現在,這些依舊是前提因素。但是,現在這種思潮應該增添一些新的內容。當代世界,大國實力與其說是表現在軍事方面,還不如說是表現為以下這些方面,即能夠成為研究和運用先進技術的先鋒,能保障人民有較高的生活水平,能可靠地保障自己的安全和在國際舞臺上捍衛自己的國家利益。”[注]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Россия на рубеже тысячелетий // 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30 Декабря1999.第二,激進的民族主義。這是一種非理性的以情感的力量為主導的極富帝國主義色彩的民族主義,俄羅斯也曾因秉持這一民族主義信念得到了巨大的實惠,也為俄羅斯成為世界大國奠定了極為堅實的基礎。這種民族主義體現出來的俄羅斯一國獨大的思想十分明顯,它總是以愛國自強、民族優越等信念相標榜,企圖重新確立俄羅斯在以往帝國主義時期的強勢地位。如今的激進民族主義者對蘇聯時期仍然情有獨鐘,認為蘇聯是強大的,它給俄羅斯人民以應有的國際地位,并且統一的蘇聯也凝聚了俄羅斯的民族價值認同,不像如今的俄羅斯形同散沙。這種民族主義往往通過對過去帝國時代和蘇聯時期繁盛的追憶,力圖重新建立類似的國家形態,有的激進民族主義者甚至主張俄羅斯仍要走對外擴張的道路,不僅是領土的擴張、人口的擴張更是文化及價值觀的擴張,上述主張被這些激進的民族主義者稱為“愛國主義”。其實這是一種異化的愛國主義,是充滿了民族自大自滿之心的愛國主義。這種民族主義形態雖然不是俄羅斯社會意識的主流,但我們仍要警惕其帝國主義、沙文主義傾向。第三,極端的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市場很小,但危害極強,它主要以暴力手段制造一系列反叛以及恐怖事件來引起國內外的注意,從而力圖實現自身的政治目的。這種民族主義壓制其他一切社會意識,同時對當局執政能力極度失望,認為只有自己才能解決俄羅斯當今發展遇到的各種社會問題,只有自己才能使俄羅斯強大和振興。極端民族主義者看到俄羅斯與其他歐美強國相比處于落后與混亂之中,實行自由民主并沒有使俄羅斯得到西方的認同反遭西方排擠,俄羅斯沒有強盛反到繼續衰落,因此對蘇聯解體后實行的自由民主路線極為不滿。他們看不到俄羅斯的未來和希望,只看到俄羅斯政治與經濟的混亂與無序,看到傳統文化與價值認同的土崩瓦解。他們認為俄羅斯精神、俄羅斯思想已經死去,俄羅斯失去了最為核心的民族認同感,人們的心靈漂泊無定沒有歸宿感,而這些都是政府的軟弱所造成的,只有靠強力甚至不惜用流血的方式才能喚醒麻醉與沉睡的俄羅斯,要讓世人知道“俄羅斯是俄羅斯人的俄羅斯”。這種極端的民族主義思潮力量不可小視,它正在擴充自身的隊伍,吸引了很多俄羅斯民眾甚至社會上層人士,它對俄羅斯政治走向必將產生相當的影響。
當然還可從其他角度來進行劃分。如俄羅斯某位學者將民族主義分為東正教專制主義的民族主義、傳統權利的民族主義、帝國民族主義、新多神教民族主義、歐亞民族主義、民族民主的民族主義和亞種族中心民族主義等等,但基本都被能上述三種劃分所涵蓋。
從俄羅斯民族主義的歷史發展過程看,帝俄時期的民族主義往往表現為伴隨著侵略與征服的大俄羅斯沙文主義,企圖用俄羅斯一個民族來統合整個帝國,也可稱之為民族沙文主義。俄羅斯征服中亞和遠東地區后,力圖以俄羅斯語言和文化同化當地民族,強調“亞洲各個種族的人民,從血統上、從傳統上、從思想上,都覺得和我們很親切,覺得是屬于我們的。我們只需要更加靠近他們就行了。這個偉大而神秘的東方很容易就會成為我們的……俄國文化與東方文化的關系要比它與歐洲文化的關系更為密切,并且覺得把東方合并到俄羅斯帝國里,使兩者融合起來,是俄國的歷史使命”[注]安德魯·馬洛澤莫夫:《俄國的遠東政策》,商務印書館1977年版,第49頁。。正是在這樣的觀念和政策引導下,俄羅斯民族主義得以在帝俄時期凝結成較為一致的理念,俄羅斯版圖得以擴大,其境內眾多民族對大俄羅斯主義形成一定認同。蘇聯時期的民族主義也是與帝俄時代一脈相承的,列寧看到了大俄羅斯主義的危害,提出了蘇聯境內各民族應當平等享有國家權利的思想,并提倡將蘇維埃政權交由當地干部手中,改組蘇維埃政權機構,堅決消除蘇維埃機構中的大俄羅斯沙文主義的影響。但遺憾的是,列寧之后的斯大林、赫魯曉夫以及勃烈日涅夫并未堅持列寧的民族路線,而是在大俄羅斯主義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到了戈爾巴喬夫時代,民族矛盾愈演愈烈,最終導致蘇聯走向解體。蘇聯解體后,俄羅斯曾企圖將國家引上西方式的政治自由主義道路,但事與愿違,民族主義很快取代自由主義,直到今天民族主義仍然是俄羅斯的主流社會思潮,但與帝俄時代以及蘇聯時期相比,俄羅斯民族主義又表現出很多新特征。如果從縱向以時間為節點來劃分俄羅斯新民族主義,其發展大體經歷了如下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從蘇聯解體到資本主義議會民主制確立。在這一階段,俄羅斯民族主義還僅僅停留在理論層面,俄羅斯民眾尚未從蘇聯解體的陣痛中擺脫出來,國家分裂造成以東斯拉夫人為主體的俄羅斯民族分屬于不同的國家,俄羅斯不可避免的衰落和原有共同文化認同的顛覆給俄羅斯人民蒙上一層厚厚的陰影,俄羅斯將向何處去,誰也找不到一個明確的答案。美國學者布熱津斯基指出:“人們公開和私下激烈地爭論多數大國從未想到過的一些問題:什么是俄國?俄國在哪里?做一個俄國人是什么意思?”[注]布熱津斯基:《大棋局》,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6頁。這一時期民族主義尚處于初始醞釀階段,并未形成作為主流思潮的民族主義,自由主義仍在俄羅斯占據社會意識領域的主導地位,民族主義只能從屬于自由主義。而且民族主義者在這一階段還沒有明確的政治訴求,他們將俄羅斯納入西方的發展軌道,認為俄羅斯是西方世界的一部分,走西方的自由民主道路是理所當然的。
第二階段,從確立資本主義議會民主制到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這一時期,俄羅斯逐步建立了西方式的三權分立與多黨制的議會民主制度,資本主義私有制也已基本確立,當然這一過程是激進的并且付出了巨大代價。俄羅斯最大程度地向西方靠攏,最大可能地敞開自己的大門全心投入西方的懷抱,也滿心期望西方能無條件接納自己。葉利欽更是在眾多場合向西方世界表達了俄羅斯的這種意愿,多次強調俄羅斯也是西方的俄羅斯,俄羅斯是西方世界的組成部分,俄羅斯需要西方社會的幫助和認同。但這種努力并未能換來相應的回報,這深深地刺傷了俄羅斯人的民族自尊心。俄羅斯人開始意識到西方社會不但不會輕易容許俄羅斯強大,反而會極力擠壓俄羅斯的地緣戰略空間,對俄羅斯的援助也只是象征性的。“強力壓制遲早會有反彈,壓制不住的反彈,人們受夠了強勢國家高傲階級的欺凌,遲早會發出民族主義之問:我們為什么要聽從他們?他們憑什么?我們該怎么辦?我們為什么不?”[注]劉軍寧等:《公共論叢》第五輯,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17頁。于是,俄羅斯的民族主義情緒空前高漲起來,這是對西方壓制的反彈,更是民族自尊心受到傷害之后尋找自強出路的艱辛探索,自此俄羅斯民族主義不再甘心只在精神文化層面表達自己的訴求,更要謀求政治地位。有兩個事件足可以證明此種表現:在1993年12月的議會選舉中,以極端民族主義作為政治主張的自由民主黨成為議會第一大黨;在1995年12月國家杜馬選舉中,以溫和的民族主義作為政治主張的共產黨在選舉中獲勝,這絕非是希望借共產黨回到蘇聯時代的政治表達,而是民族主義戰勝自由主義并試圖左右俄羅斯政治發展的最好證明。在這一階段,俄羅斯開始尋求返回自己的母體,主張在自己傳統文明的基礎上尋找適合本國的發展道路,俄羅斯原有的斯拉夫主義、民粹主義以及歐亞主義開始回光返照,民族主義成為俄羅斯社會意識的主流。
第三階段,從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至今。金融危機使俄羅斯民族主義發展更為極端。在第二階段,俄羅斯試圖從傳統的歐亞主義中尋找民族主義的定位,而歐亞主義正像別爾嘉耶夫指出的那樣:“俄羅斯民族不是純粹的歐洲民族,也不是純粹的亞洲民族。俄羅斯是世界的完整部分,巨大的東方——西方,它將兩個世界結合在一起。在俄羅斯精神中,東方與西方兩種因素永遠在相互角力。”[注]尼·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雷永生等譯,三聯書店1995年版,第70頁。如果說第二階段俄羅斯尚能理性與冷靜地看待民族主義,那么這一階段的民族主義更多地表現為對西方的排斥和仇視,強調大俄羅斯理念的至上性,對俄羅斯之外的文明和文化缺少寬容,這是一種略顯進攻性與冒險性的民族主義,是一個民族被外來文化刺得遍體鱗傷后自尊心受到極大侮辱而選擇的極端自我化的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極易將俄羅斯的內部政治運行引向國家主義、外部政治運行引向帝國主義。可以將這一階段的民族主義思潮稱為新俄羅斯精神或新俄羅斯主義,這是一種“時常是專制中帶有侵略性”[注]劉軍寧等:《公共論叢》第五輯,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15頁。的民族主義。
盡管目前俄羅斯仍在探索自己的發展道路,仍在尋找能得到全體民眾一致遵循的文化認同,但俄羅斯在這一過程中表現出的越來越明顯的民族主義傾向不能不引起人們的重視。對俄羅斯民族主義的把握是了解俄羅斯文化的鑰匙,是對俄羅斯進行全方位研究的基礎。
近年來,俄羅斯民族主義情緒持續上漲,這是俄羅斯民間對待外來壓制的自然反應,也是對俄羅斯復興的莫大期望。這種民族主義情緒是復雜的,它摻雜了俄羅斯普通民從對已往所謂強盛而美好時代的懷舊感以及對俄羅斯未來發展的信心,但民眾的意識多受國家及政治左右,民眾的情緒宣泄只能為俄羅斯民族主義發展提供生存空間和肥沃的土壤。俄羅斯執政者順應這一歷史趨勢,將民族主義上升為國家意識形態,并以此向世界作出俄羅斯在國際事務中具有舉足輕重作用的姿態。普京更是強調說:“我確信,只有和俄國在一起,而不是推倒俄國、減弱其地緣政治作用、損耗其國防能力,世界才可能是安全的。”[注]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Россия и меняющийся мир// Московские новости. 27 Февраля2012.但近幾年一些極端民族主義組織在俄羅斯政壇上日漸活躍,他們利用蘇聯解體后人們希望重新樹立新的偶像的心理,將人們期盼的大俄羅斯種族、民族與國家的神話發揮到了極致。上述種種情形都應引起我們的關注和反思。
首先,民族主義不等于民族復興。俄羅斯近些年來在國際社會上所表達的訴求往往是這樣:俄羅斯是一個大國,是一個與西方與中國共存的大國,其大國地位不可忽視。俄羅斯有過輝煌的歷史,為人類正義事業作出過巨大貢獻。俄羅斯必需保有自己的民族特色,既不一味學習西方,與東方世界尤其中國也保持一定的距離。俄羅斯民族懷有復興大俄羅斯的使命,而這種民族復興往往與民族主義聯系在一起。俄羅斯領導人總會高舉民族主義的旗幟,以此凝聚俄羅斯各民族的力量,樹立堅定的統一俄羅斯理念,為俄羅斯復興打下堅實的基礎。然而,可以想象,俄羅斯的復興之路還很漫長,俄羅斯的經濟水平雖然有所增長并保持著持續增長的勢頭,但與世界發達國家水平相差甚遠。俄羅斯政局也不夠穩定,一直深受俄羅斯人民支持的普京2012年再度出任總統后,部分民眾反對的聲音就一直沒有停止。在國內,外高加索地區、俄羅斯南部地區、遠東地區的民族分裂主義者一直謀求獨立,國內社會環境和政治環境堪憂。從外圍地緣戰略看,北約一直不顧及俄羅斯的一再警示東擴至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地區,俄羅斯在歐洲的影響力日漸衰弱。俄羅斯目前面臨的一個尷尬的現實就是,除了利用民族主義實現俄羅斯復興之外尚難找到一條適合的道路,因為現在俄羅斯最為缺乏的就是民族認同感,與中國相比恰恰缺少像中國那樣的中國各族人民對“中華民族”這種統一的認同感,而要實現全俄羅斯這種統一的民族認同又要消減俄羅斯斯拉夫民族與俄羅斯文化的影響。俄羅斯現在的這一處境甚至給眾多俄羅斯人帶來些許的失望,“與蘇聯時期的明顯反差導致了俄羅斯人強烈的失落感,他們在懷念蘇聯的同時將希望寄托于曾經作為聯盟國家支柱的俄羅斯聯邦,希望能從那里找回失落的祖國”[注]C.C.薩沃斯庫爾:《后蘇聯時期公民認同的民族基礎》,《社會科學與當代》1999年第5期。。民族主義情緒愈濃,俄羅斯便愈無法從過去時代的榮光中徹底蘇醒過來。俄羅斯的復興不是曾經的俄羅斯帝國的復活,也不是向蘇聯道路的復歸,那樣的民族主義只能使俄羅斯走向死胡同,民族主義不等于民族復興。
其次,俄羅斯新民族主義如何應對全球化的挑戰,這是一個極為現實的問題。民族主義往往具有一定的保守性和排外性,在俄羅斯占主流的民族主義形態是普京所一直遵循和在政治上踐行的溫和的國家民族主義,但激進的民族主義與極端的民族主義勢頭正盛,政治訴求也越來越強烈。民族主義往往具有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強調民族在國家建構中的根本性作用,民族始終在先而后才去考慮世界性的問題,至于全球化只能在對民族和國家發展有利時才會有限度地融入其中。在一定程度上,民族主義與全球化始終處于對立統一之中。面對全球化不可阻擋的趨勢,俄羅斯也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這是俄羅斯民族主義對全球化的積極回應,但俄羅斯并沒有因此而放棄民族主義將自身融入全球化發展潮流中,而是在全球化過程中處處維護自己的利益,這是對全球化的抗爭。全球化非但沒有削弱俄羅斯民族主義思潮,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這一思潮,原因就在于全球化并沒有給俄羅斯帶來多大實惠,反倒使俄羅斯深受其害,這樣說可能有些危言聳聽,但普京在《千年之交的俄羅斯》一文中已經顯示出了這種憂慮:“俄羅斯正處于其數百年來最困難的一個歷史時期。大概這是俄羅斯近200—300年來首次真正面臨淪為二流國家,抑或三流國家的危險。”[注](俄)《獨立報》1999年12月30日版。全球化也在沖擊著俄羅斯的傳統文化。一直以來,俄羅斯民族在文化上相當自信,蘇聯解體后俄羅斯一直苦于無從找到新的文化認同,西方文化又大量充斥著俄羅斯社會的各個層面,西方文化入侵不僅給俄羅斯尋找新的文化認同帶來巨大阻礙,同時也激起更多的民族主義者對西方文化的反抗和排斥。俄羅斯學者日里諾夫斯基指出:“俄羅斯已經淪為文化落后國家,由于西方社會的灌輸而出現骯臟而庸俗的倒退,出現了美國化的現象,應該捍衛民族文化價值的尊嚴,因為忘記這一點,我們就不再是俄羅斯人,就不再是真正的人。”[注]日里諾夫斯基:《自由民主黨與知識分子》,莫斯科出版社1998年版,第32頁。即便如此,俄羅斯仍無力改變全球化浪潮對其社會各個層面的沖擊,民族主義的強化只能使俄羅斯走向日趨保守的道路,實際上近些年來俄羅斯多方面的衰頹與此不無關系。中國與亞太國家在全球化背景下經濟高速發展之時,俄羅斯卻深陷經濟的持續衰退之中,這應當引起俄羅斯當政者的反思。
最后,俄羅斯新民族主義對中俄關系影響巨大。蘇聯解體后,中俄之間的關系發展較為穩定,兩國在各個層面廣泛交往,從兩國間互辦國家年、語言年、旅游年等活動到經濟、軍事、科學、教育等領域取得一系列可喜成果足以證明,中國與俄羅斯越來越離不開。隨著中俄兩國全面戰略協作伙伴關系的建立,俄羅斯政界與知識界更能從正面來看待中國,兩國間的深層次交往與交流顯得尤為迫切。然而,俄羅斯民族主義者對中俄間的交往關系并非持樂觀友好的態度。眾所周知,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不斷強大,一些俄羅斯民族主義者對中國表現出明顯的擔憂,俄羅斯公共輿論更是不斷宣揚來自中國的威脅,甚至俄羅斯領導人對中國的態度也表現得“親疏有度”。普京曾撰文《俄羅斯與變化中的世界》著重強調俄羅斯與中國之間的關系的重要性,但又表示出對中國移民問題的高度關切,以此迎合俄羅斯國內的民族主義者,這都體現了俄羅斯新民族主義對中俄關系影響的不確定性。實際上,在俄羅斯民族主義等思潮影響下,中俄戰略協作伙伴關系的實施,俄方遠沒有達到中方的期待,即便俄羅斯把中國納入其戰略優先考慮的方向,也是出于自身的利益需要而已。反觀俄羅斯,我們可看到一種奇怪的現象,“俄國有著豐富的經濟社會發展所需的各種自然資源,有可用于現代化問題思考的豐厚的人文資產,有來自于發展中國家的最豐富的外源性現代化經驗,也有追求融入現代世界的民意等,卻因為強大的民族主義思潮,沒有培育出接納中國和世界的大國胸懷,成為受全球化沖擊最大的國家之一,以至于俄國民族主義在實踐層面折損中俄戰略協作伙伴關系的實際成效,堪比在俄聯邦進程中,國民和國家實際獲得遠不及東歐一些國家融入歐盟那樣明顯。”[注]林精華:《陌生的鄰居——后蘇聯時期俄國民族主義潮流下的中俄關系》,《俄羅斯研究》2012年第4期。中國與俄羅斯應最大程度排除民族主義對兩國發展的不利影響,在諸如移民、能源互惠合作、建立統一市場以及自由貿易區等多方面深層次展開合作是值得兩國人民期待的。
民族主義如同一把雙刃劍,它可使俄羅斯自強,也可使俄羅斯自毀。民族主義在俄羅斯是未競的事業,在當下民族主義思潮主導下發展的俄羅斯將向何處去,特別值得俄羅斯問題研究者的期待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