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梅 夏辰旭
(北京理工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1)
懸賞廣告古已有之,隨著人們追求低成本、高效率的生活方式,懸賞廣告被廣泛應用于日常生活當中,因而產生的糾紛也越來越多,但是目前我國還沒有與此相關的明確法律規定。對于司法活動具有指導意義的主要是最高人民法院以公報形式發布的兩個案例,但對于懸賞廣告法律性質的界定并不一致。在“李珉訴朱晉華、李紹華懸賞廣告酬金糾紛上訴案”中,二審法院將“尋包啟示”界定為要約。而在“魯瑞庚訴東港市公安局懸賞廣告糾紛案”中,終審法院稱“發布懸賞廣告是一種民事法律行為”,將懸賞廣告界定為單方法律行為。從中可以看出,在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或司法解釋的情況下,法院處理懸賞廣告產生的法律糾紛,或依據《合同法》,或依據《民法通則》。這往往導致同一類案件的最終處理結果大相徑庭,法律的穩定性更是無從談起。由此,對于懸賞廣告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
定義懸賞廣告,首先要界定清楚其法律性質,但關于懸賞廣告法律性質的分歧由來已久,“在羅馬法上,懸賞廣告被認為是一種合同,而在日耳曼法上,則認為其系一種單獨行為。”①張廣興:《債法總論》,法律出版社1997年,第59頁。總體來看,目前關于懸賞廣告的法律性質界定,主要有單方行為說和合同說兩類。若采用單方行為說,對于懸賞廣告的定義可采用王澤鑒的表述,即“懸賞廣告是以廣告聲明,對完成一定行為之人給予報酬。”若采用合同說,其定義可采用楊立新的表述,即“懸賞廣告是廣告人以公開廣告的形式,要約完成一定的行為并給付一定報酬,行為人以完成該種行為為承諾后,有權獲得該報酬的特殊合同形式。”②楊立新:《論懸賞廣告》,http:∥www.wenku.baidu.com/view/293987cea1c7aa00b52acb4d.html。
單方行為說又稱單獨行為說。該觀點認為,“廣告人因廣告之行為,及對完成該行為人負支付報酬之義務,無須行為人之承諾,即懸賞廣告是對于不特定人之一方的債務約束。”③史尚寬:《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4、35頁。其將懸賞廣告看作一種單方允諾,即只要廣告人允諾給予完成指定行為的人以報酬,那么行為人在完成指定行為后,即有權向廣告人請求給付報酬,而不論其是否對廣告人做出有效承諾。德國和意大利均采用此說來界定懸賞廣告的法律性質。
1.與單方法律行為的定義更加相符。所謂單方法律行為,是指基于一方的意思表示就可以發生法律效力的民事法律行為,無需得到對方同意的意思表示。而合同的成立必須建立在雙方意思表示一致的基礎之上,必須是雙方合意的結果。按照合同說的理論,行為人必須先與廣告人達成協議,并且在完成廣告指定的行為之后,懸賞廣告方能生效,行為人才可以向廣告人請求給付報酬。若采取單方行為說,則雙方無需經過協商達成合意,只要廣告人發出懸賞廣告,行為人完成指定行為,就建立相應的法律關系。
2.有利于減輕行為人的舉證負擔。按照單方行為說,不論行為人在完成指定行為之前是否知曉懸賞廣告內容,也不用證明當懸賞廣告作為要約時,行為人于何時以何種形式對要約進行了有效承諾,只要行為人完成懸賞廣告中指定的行為,其就具有報酬請求權,這將大大減輕行為人在向廣告人請求給付報酬時的舉證負擔。
3.有利于降低交易風險,維護交易安全。若采用合同說,廣告人可以在行為人作出正式承諾之前,撤回或者撤銷要約,這就使得行為人在完成指定行為時要承擔很大的交易風險,這顯然不利于保護行為人的利益,也不利于建立具有可預期性的市場經濟體系。若采取單方行為說,只要行為人完成懸賞廣告的指定行為,即具有報酬請求權,可以很好地解決上述問題,有效地降低交易風險,切實維護交易安全。
1.缺乏明確的法律支持。單方法律行為的一個主要特征是,法律行為僅憑一方的意思表示即可成立,無需得到對方同意。鑒于此,學界通常認為“除非法律有明確規定,或者當事人之間有特別約定,否則單方法律行為不成立。”[注]史尚寬:《債法總論》,(臺)榮泰印書館出版1978年版,第33頁。而在我國現行的法律體系中,沒有關于懸賞合同為單方法律行為的條文,這也是部分學者反對單方行為說、認同合同說的重要理由。“將懸賞廣告看做單方法律行為,在我國目前的法律中尚無明確規定,采取單方行為說缺乏法律上的支持。”[注]朱允來:《論懸賞廣告之法律性質》,《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
2.單方行為說亦存在撤銷問題。采用單方行為說,廣告人也可以有條件地撤銷懸賞廣告,這種撤銷與要約的撤回或者撤銷沒有根本性的差別。
3.單方行為說與現實觀念不符。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入推進,社會公眾逐步樹立起“契約意識”,對于懸賞廣告,公眾普遍以合同來闡釋、理解,認為廣告人發布懸賞廣告即是要約,而行為人完成指定行為則是承諾,雙方隨之建立合同。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也傾向于采取合同說來處理懸賞廣告糾紛,對此筆者將在下文詳細論述。法是一種實踐智慧,既然社會公眾、司法部門已就懸賞廣告的合同法律性質初具共識,沒有必要再改弦更張。
合同說,有的學者也稱之為“契約說”,或“要約說”。根據該學說的理論,懸賞廣告是廣告人為達到特定目的,向社會中不特定多數人發出的要約,行為人一旦完成指定行為,即被視為做出承諾,雙方建立合同關系。在英美法系國家,普遍將懸賞廣告納入合同范疇,認為懸賞廣告是一種單諾合同,即“通過一方的允諾和另一方的行為而成立的合同”[注][英]約翰·史密斯爵士:《合同法》(第4版),張昕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5頁。。當行為人知道要約存在并完成指定行為時,即被視為與廣告人達成合同;然而如果行為人不知道要約存在而完成指定行為,或在完成指定行為時忘記要約的存在,則合同不能成立。對此學說,英美法系國家的部分學者也持有不同意見,如英國合同法專家P.S.阿狄亞教授在其著的《合同法概論》中指出:“從要約人的意圖來看,似乎承諾人是否知道要約對其并不重要。要約人已經得到他想要的,根據公平正義的理念,其不支付酬金沒有理由。就如保險公司為了發現其被盜財產的信息提出酬金要約,而該信息由根本沒有聽說該要約的人提供,保險公司獲得其所追求的目的,確實有義務支付酬金。”[注][英]P.S.阿狄亞:《合同法概論》,趙旭東、何帥領、鄧曉霞譯,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50頁。他認為如若嚴格按照合同法的規則來審理懸賞廣告糾紛,不利于保護行為人的利益。他的觀點實質上是合同說與單方行為說的折中融合,但因為有悖于英美傳統的合同法理論,在司法實踐中并沒有得到支持。
1.符合契約自由的理念。市場經濟是契約經濟,現代社會是契約社會。意思自治、契約自由是契約社會的基本理念,只要不違反法律強制規定,不違背社會公序良俗,即使我國現行的法律沒有明確規定此種合同的類型,雙方達成的合同也被法律所承認。因此,采用“合同說”來界定懸賞廣告的法律性質,將懸賞廣告界定為要約,將懸賞廣告之債界定為合同之債,與契約自由的理論相符,也與民法的私法屬性相一致。
2.符合要約的構成要件。當事人訂立合同,采取要約、承諾方式。要約是當事人發出的旨在訂立合同的意思表示。根據我國《合同法》第14條的規定,構成要約有兩個條件,一是內容具體明確;二是表明經受要約人承諾,要約人即受該意思表示約束。懸賞廣告一般寫明了指定行為的具體內容,廣告人也具有在指定行為完成后給付報酬的意思表示。因此,懸賞廣告符合《合同法》關于要約的規定要件。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行為人完成懸賞廣告中指定的行為是否屬于承諾。根據《合同法》第22條的規定,承諾應當以通知的方式作出,據此可以推定其不屬于承諾。但該條同時又規定,“但根據交易習慣或者要約表明可以通過行為作出承諾的除外。”因此可以認為,懸賞廣告這一要約發出后,行為人完成指定行為,即是對要約的承諾。“在合同法理論上,這種不需直接有意思表示,而由一定行為間接表示內心意思的承諾,稱作意思實現”[注]張俊浩:《民法學原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09-210頁。。因此,從現有的法律規定來看,以合同說界定懸賞廣告的法律性質不存在障礙。
3.我國司法實踐采用合同說。為正確適用法律,統一確定案由,最高人民法院于2000年10月30日下發《民事案件案由規定(試行)》,在第一部分“合同糾紛案由”中,將“懸賞廣告糾紛”納入其中,與撤銷權糾紛、代位權糾紛、買賣合同糾紛、承攬合同糾紛、房地產開發經營合同糾紛等案由并列。從中可以看出最高人民法院的明確態度,即認為懸賞廣告屬于要約,將懸賞廣告糾紛作為合同糾紛來處理。
1.在意思表示上的局限性。如果采用合同說,將懸賞廣告視為要約,廣告發出之后,行為人沒有與廣告人進行協商,其完成指定行為屬于單方行為,違反了需要雙方意思表示一致的合同成立要件,不能構成對懸賞廣告這一要約的有效承諾,廣告人可以據此對抗行為人的報酬請求權。因此,當行為人出于無意或者善意完成懸賞廣告指定行為,卻因缺少雙方合意基礎而不具有報酬請求權。這一結果使行為人的利益得不到應有得保護,同時也違背了民法中的公平原則和誠實信用原則等基本原則。
2.增加了舉證過程中的負擔。如果采用合同說,行為人完成懸賞廣告中的指定行為后,向廣告人請求報酬之前,必須先證明自己之前已知曉懸賞廣告的存在及內容,如果不能證明,廣告人則可以拒絕支付報酬,然而這種舉證在實踐中非常困難,行為人的利益往往的不到相應的保護。
3.在撤銷問題上的局限性。如將懸賞廣告界定為要約,廣告人就有撤回或撤銷要約的權利。廣告人可以在行為人做出正式承諾以前,對要約進行撤回或撤銷,抑或變更要約內容。有時行為人已經著手采取相應的行為,甚至支付了一定費用,這個時候廣告人若撤回或者撤銷合同,顯然不利于行為人利益的保護,甚至有時廣告人為了逃避支付報酬的義務而濫用撤回或者撤銷權,以此對抗行為人的報酬請求權。
4.不利于維護特定身份相對人的報酬請求權。合同成立的基礎是合意,這要求合同當事人能夠理解自己的締約行為,也即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現實中的懸賞廣告,指定的行為很廣泛,如找回丟失物品、創作廣告語等,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也可以完成指定行為。在此種情況下,若采用合同說,廣告人就可以行為人沒有締約能力為由,認定合同無效,從而拒絕行為人的報酬請求權。因此,如若采用合同說,在維護特定身份行為人的報酬請求權方面存在局限性。
5.產生留置權致使糾紛復雜化。在合同中,同時履行抗辯權是一項基本法律制度。以拾得遺失物為例,若廣告人拒不支付報酬,按照合同說的觀點,行為人應當享有抗辯權,可以行使對遺失物的留置權。但我國《民法通則》規定,拾得遺失物應當歸還失主,產生的費用由失主負責償還。按照這項規定,失主償還的并不是報酬,而是因歸還遺失物而產生的必要且合理的費用。可以推定出,“拾得人(行為人)歸還拾得物(懸賞標的)是法定的義務,而非約定的義務,行為人沒有相應的留置權和抗辯權。”[注]張家銘:《論懸賞廣告的法律效力》,《法制與社會》,2008年第10期。為此,我國臺灣民法典第805條第3項第2款規定:“前項報酬請求權,因六個月間不行使而消滅。第一項費用之支出者或得請求報酬之拾得人,在其費用或報酬未受清償前,就該遺失物有留置權;其權利人有數人時,遺失物占有人視為為全體權利人占有。”可以借鑒臺灣做法,對大陸現行民事法律制度的進行補充完善。
筆者認為,針對合同說的一些批評意見值得商榷。比如懸賞廣告的隨意撤銷問題,這其實是一個偽命題,即要約可以隨意被撤銷,這顯然與我國的《合同法》不符。《合同法》在第19條明確規定,兩種情形下不得撤銷要約。一種情形是,要約人確定了承諾的期限,或者通過其他方式明確表示要約不可撤銷;第二種情形是,受要約人有理由認為要約是不可撤銷的,并且已經為履行合同做了必要的準備工作。所以據此理由來批駁合同說是沒有道理的。筆者認為在懸賞廣告撤銷問題上,可以借鑒臺灣地區的做法,臺灣民法典在第165條規定:“預定報酬之廣告,如于行為完成前撤銷時,除廣告人證明行為人不能完成其行為外,對于行為人因該廣告善意所受之損害,應負賠償之責,但以不超過預定報酬額為限。”這種做法既能保證廣告人廣告目的的實現,又能有效地保護行為人的利益。將懸賞廣告看作要約,可將廣告人的賠償責任歸于締約過失,從而為廣告人賠償行為人的損失提供了依據。而采取單方行為說,則無法給出指定行為完成前廣告人承擔賠償責任的依據。
再如特定身份行為能力人的締約資格問題。單方行為說關于限制行為能力人、無行為能力人不具備締約資格的觀點,顯然與我國現行的法律規定不符。最高人民法院于1988年發布《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其中第6條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接受獎勵、贈與、報酬,他人不得以行為人無民事行為能力、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為由,主張以上行為無效。”“從大陸法系各國立法規定看,對于使其純獲法律上利益的合同和經過法定代理人同意所訂立的合同,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仍有締約能力。”[注]余延滿:《合同法原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版,第94頁。因此,對于純獲益的合同,或者需要經過其法定代理人追認的合同,不具有完全無民事行為能力的人也有締約資格,也就不會出現完成指定行為而無法獲得報酬的情況。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單方行為說有其自身難以克服的缺陷,而采用合同說更符合我國司法實踐的現狀、社會公眾的常識,具有更強的可操作性,亦能更好地保護當雙方事人的利益。只是,我們還需要通過立法或司法解釋進一步明確,事先不知道存在懸賞廣告的行為人,完成了指定的行為能否作為承諾來看待,也就是需要更加清晰地界定,此時行為人是否具有獲得報酬請求權。有學者給出了肯定性的意見,認為可以通過特別規定授予行為人報酬請求權[注]韓世遠:《合同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04版,第89頁。。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懸賞廣告的性質到底為何,而是我們是否愿意授予“不知曉廣告而完成廣告所要求行為的人賞金請求權”。而肯定與否的關鍵又在于何種選擇能夠帶來更好的社會效果。懸賞廣告得以存在,進而被廣泛應用,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其能夠帶來遺失物的回歸或相關信息的提供,從經濟學角度來解釋,就是具有的效率意義。簡單講,遺失物對于失主的價值要大于其對拾得人的價值,有時甚至對于后者無任何價值。因此通過采取懸賞廣告,用物質激勵的手段,使得遺失物回歸能夠帶來增加雙方的福利,自然也帶來了社會整體福利的凈增加。由此看來,是否以“知曉”作為報酬請求權的基礎條件,就要看不同的制度選擇對于失物回歸量的影響,以及這種選擇自身的運作成本大小,“以知曉為條件,意味著有關知曉的證明個案,訴訟成本的增加,但會減低訴訟總量;不以知曉為條件則反之”。[注][美]波斯納:《法律的經濟分析》,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129頁。
由于民法的私法屬性,不論將懸賞廣告界定為何種法律性質,并不妨礙廣告人以相反的方式做出廣告。假若法律將懸賞廣告界定為單方法律行為,廣告人仍然可以在廣告中明確表示接受一種特定的承諾方式,將其做成要約。如前面提到的兩個公報案例,必要時,廣告人可以明確聲明,只有拿著刊登相關廣告的報紙或通緝令的人才有權要求獲得酬金。而假若把懸賞廣告界定為合同性質,廣告人也可以通過特別聲明的方式明確表示,完成指定行為的人即使不知曉該廣告也可獲得酬金。而通過法律對懸賞廣告做出明確界定的意義在于,當廣告人未就其懸賞行為作出特別說明時,可以直接依據法律確定的類型處理。當法律所選擇的類型符合大多數廣告人的趨向時,廣告人可以通過簡化懸賞廣告的語言來降低行為成本。反之,若法律選擇的類型與大多數廣告人的趨向不符,那么廣告人在發布懸賞廣告時,就必須通過增加特定條款來排除相關法律條文的適用,否則就會發現事與愿違,這必然會增加交易成本。因此,法律在作出何種制度選擇時,應綜合考慮典型的交易方式是什么,公眾的交易習慣是什么,從而降低交易費用。我們由此可以看出,懸賞廣告并不存在一個抽象的不可改變的性質——“合同”或“單方法律行為”。究竟應該如何定性,作出何種選擇,應該考量不同國家的法律傳統、體系架構以及典型交易方式,看看何種界定方式能夠帶來更好的社會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