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剛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茶花女》作為林紓翻譯的一部重要小說,開啟了西方文學成功登陸中國文學的先河。之前,盡管也有人翻譯了不少外國小說,但大都沒有引起反響,唯獨林譯《茶花女》引發(fā)了國人對西方文學翻譯和閱讀的熱潮。時人對此曾用“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注嚴復:《辰出都呈同里諸公》,載《嚴復集》(第2冊詩文卷下),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65頁。來形容;它一出版,“不脛走萬本”注陳衍:《林紓傳》,載《福建通志·文苑傳》(第9卷),第26頁。,“一時紙貴洛陽,風行海內(nèi)”注寒光:《林琴南》,中華書局1935年版,第5頁。,被稱為外國的《紅樓夢》。
林譯《茶花女》何以成功登陸中國文學,學人多有闡釋。像丘煒萲就曾從林紓優(yōu)美的譯文切入,指出“以華文之典料,寫歐人之性情,曲曲以赴,煞費匠心。好語穿珠,哀感頑艷”注阿英:《晚清文學叢抄·小說戲曲研究卷》,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08頁。。郭延禮則認為:“小說所寫的屈服于門第等級觀念和金錢勢力壓迫下的愛情悲劇故事,以及他的主人公馬克格尼爾的悲慘命運和善良的天性深深地感動了讀者。”注郭延禮:《中國近代文學發(fā)展史》(第2卷),山東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551-1552頁。拙文也曾以《對林譯小說風靡一時的再解讀》注李宗剛:《對林譯小說風靡一時的再解讀》,《東岳論叢》2004年第6期。為題,從林紓既有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對西方文學的整合視點進行過闡釋。但這些文章都沒有專門就林譯《茶花女》進行過深入解讀。實際上,除了學人已有的諸多闡釋之外,單就林譯《茶花女》之所以能夠成功登陸中國文學而言,既與其文本本身所蘊含的深刻人生哲理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又與和中國古典文學、特別是《紅樓夢》有著審美趣味上的相似性有著一定的關聯(lián),這契合了接受主體既有的審美心理文化結(jié)構(gòu),因而使其風靡一時。
《茶花女》作為一部優(yōu)秀的西方文學作品,能夠在晚清獲得中國讀者的鐘情,并不是無緣無故的。從根本上說,這與文本自身蘊含著極其深邃的人生哲理和富有較高的藝術價值有直接的關聯(lián),因而才使其得以跨越東西方文化的鴻溝,在感動了西方讀者的同時,也深深地打動了東方讀者。
《茶花女》是小仲馬帶有一定自傳性的小說。但是,現(xiàn)實中的茶花女馬克,用小仲馬的話來說,既是一個純潔無瑕的貞女,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娼婦。然而,在小仲馬的文學想象中,他則凸現(xiàn)了馬克身上純潔無瑕的貞女一面,漂洗掉了娼婦一面,使其變成了一個淪落風塵依然保持著高尚情操的女性。馬克追求真正的愛情,她摯愛著亞猛,甚至為了亞猛甘愿自我犧牲:當亞猛的父親以種種借口威逼她同兒子斷絕關系時,她毅然決然地犧牲自己,成全情人,默默地離開了亞猛,獨食愛情的苦果;不僅如此,她還承受著來自情人的誤解與羞辱,但她對亞猛的愛至死不渝。這就使馬克這位煙花女子的娼婦的一面被貞女的一面所遮蔽,為接受主體的同情與接納奠定了基石。
從某種意義上說,《茶花女》對人生哲理深度的發(fā)掘,在于其展現(xiàn)了人的生前身后的全部內(nèi)涵。在生前,馬克作為一個鄉(xiāng)下女孩,從天使墮落為妓女,在她走向墮落的過程中,滲透著生活的無限艱辛;她進入巴黎社交界之后,依靠自己的絕倫美麗,享盡了人世間的榮華富貴;她病入膏肓后,又歷經(jīng)了疾病和情感的雙重磨難;在她身后,留給人們的是那物是人非、人去樓空的無限惆悵和落寞;當她從墳中再次被發(fā)掘出來時,呈現(xiàn)給人們的是與昔日的美麗絕倫截然相反的猙獰面目和令人掩鼻的尸臭。所有這一切,都把人生的各種存在形式清晰地呈現(xiàn)給了讀者。林譯《茶花女》把人生的悲劇盡情地展示給讀者,這樣的“悲劇包含著對生命存在的肯定因素”[注]張都愛:《悲劇的精神意識分析及其美學意義》,《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12期。,并引發(fā)了人們對現(xiàn)實生命的感喟:世事的無常與人的生老病死、生前的榮華富貴和身后的清冷凄涼,構(gòu)成了林譯《茶花女》在文學敘事上的主要對比。這不僅為接受主體由此返觀自我提供了契機,而且還使文本自身具有了審美上的巨大張力。
首先,在林譯《茶花女》中,小仲馬展現(xiàn)了馬克從身歷疾病到香消玉殞的生命過程,這凸顯了所有生命的真實存在形式。如果馬克是一個老態(tài)龍鐘、行將就木的婦人,其帶給接受主體的情感沖擊力將要遜色得多。畢竟,生命的終結(jié)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生老病死是誰也無法更改的宿命。而馬克則不然,她以其僅有的23年的青春年華,在生命勃發(fā)的花季里,頹然地落下人生的帷幕,自然就具有了令人唏噓不已的感傷力量。顯然,這樣的人生況味,無疑是人類共有的情感,具有普世意義。
當然,在《茶花女》的文學敘事中,已經(jīng)包含了人生的繁華與蕭索的對比,但在林譯《茶花女》中則又特別凸顯了這一點。這便進一步激發(fā)了中國的接受主體既有的情感記憶,為接受主體的接納提供了內(nèi)在支撐。如小說在第一章敘述亞猛從馬克家中走出來后,英語譯本是這樣敘述的:“‘可憐的姑娘!’在回家的路上我自言自語,‘她死得一定很悲慘,因為,對她這種女人來說,只有身體健康無恙時才有朋友。’我不由地為馬格利特·戈蒂耶的命運感到憂傷。也許有人會認為這很可笑,可是我對風情女子一向是無限寬容的,甚至我也不想為這種寬容的態(tài)度跟別人進行辯論。”[注][法]小仲馬:《茶花女》,王惠君譯,伊犁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頁。但在林譯《茶花女》中,林紓卻是這樣“翻譯”的:“因念馬克生時,冶游者爭與之狎,今死未久,宮中已無人蹤,轉(zhuǎn)眼繁華,蕭索至此。余無謂之感涕,不覺為馬克纏綿不已,亦不自知何心。”[注][法]小仲馬:《巴黎茶花女遺事》,林紓、王壽昌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4頁。由此可見,林紓在“翻譯”的過程中,滲透進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所具有的情感意蘊,強化了生之繁華與死之蕭索,而小仲馬對妓女那種特有的寬容情感則被遮蔽了。
不管西方還是東方,人類的基本情懷是相通的:如對生命的禮贊、對死亡的思考、對人生的反省。在林譯《茶花女》中,茶花女馬克的死亡之凄楚,便在生命的層面上引發(fā)了接受主體對自身生命的思考,尤其是小仲馬在其文學敘事的過程中,刻意擴放了馬克在生命終結(jié)時的復雜情感歷程。這既隱含了其對生命的熱戀,也隱含了其對愛情的眷顧,因而構(gòu)成了雙重情感沖擊:其一是馬克在生命離去時的痛楚,其二是馬克在愛情離去時的痛楚。這雙重痛楚產(chǎn)生的巨大審美沖擊力,使接受主體在接受的過程中,難以自抑地流下了痛惜的熱淚。如小仲馬在把小說《茶花女》搬上舞臺、為一些演員念他的劇本時,聽的人都失聲痛哭……大仲馬在讀到劇本《茶花女》時,感動得熱淚直流;林紓在翻譯《茶花女》的過程中,譯到感人之處,他和其合作者王子仁也經(jīng)常被感動得老淚縱橫。所有這些,都清晰地表明了《茶花女》本身具有強大的藝術感染力。
其次,人在本性上對未能實現(xiàn)的夢幻有著刻骨的眷戀,這眷戀往往積淀為難以排遣的心理情結(jié),林譯《茶花女》則藝術地展現(xiàn)了這一心理情結(jié),把人生的又一存在形式形象地呈現(xiàn)了出來。事實上,作者小仲馬和妓女之間的愛情故事并不是這般的浪漫,他們由于性格上的差異而分道揚鑣。但在小仲馬的文學想象中,他們之間的故事則被編織成了一個具有浪漫色彩的愛情經(jīng)典,即便是他們的分道揚鑣,也被渲染成了自我道德上的至善至美。這誠如夏康農(nóng)早在1924年所說的那樣:“倘使沒有意外的死亡的襲來,也許法蘭西文苑中就短少了這一件珍寶吧。”[注][法]小仲馬:《茶花女》,夏康農(nóng)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19頁。正因為馬克“意外的死亡的襲來”,使馬克連同那戀情被徹底埋葬于美好的記憶中,成為男主人公亞猛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美夢”。亞猛的心理和情感無法獲得對象化時,才會產(chǎn)生出對對象的美好想象。相反,如果這“美夢”實現(xiàn)了,不僅美好的一面將被遮蔽起來,就連想象也失去了依托,其心理情結(jié)也將因此而紓解,想象的空間便最終讓位于現(xiàn)實的窘迫與無奈。由此說來,《茶花女》的文學敘事,是小仲馬及其男主人公亞猛“無法實現(xiàn)的美夢”的一種虛幻的實現(xiàn)形式;對接受主體來說,則是類似的“無法實現(xiàn)的美夢”的一種審美紓解方式。說到底,人生在世,注定是不圓滿的,那些“無法實現(xiàn)的美夢”則積淀于其經(jīng)驗世界中,沉積到人生記憶的泥沼中,而林譯《茶花女》則把沉積于接受主體人生記憶泥沼中的情感再次攪起,使之獲得了對自我那些“無法實現(xiàn)的美夢”的再次回味與咀嚼。
再次,林譯《茶花女》還滿足了男性對異性的情感想象,具有精神自娛的作用。在意大利,茶花女被稱為“La Traviata”,即“迷惑的女人”,這說明在不同文化視閾下的接受主體,都凸顯了茶花女美麗絕倫的一面,也就是對男性具有一定的“迷惑”作用的那一面。中國文化中,在“愛”與“性”的問題上,對男、女的規(guī)范是有差異的。這主要表現(xiàn)在男性在“愛”與“性”上具有獲得多元取向的權(quán)力,而女性則被嚴格限定在對“從一而終”的忠貞恪守上。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男性為了滿足欲求,除了偷雞摸狗似的尋花問柳之外,還發(fā)明了妾文化,這在晚清社會中比比皆是:“京師狎優(yōu)之風冠絕天下,朝貴名公,不相避忌,互成慣俗”[注]邱煒萱:《菽園贅談》。。官吏豪紳、富商大賈、文人墨客都以公然狎娼為時髦,美女在座,詩酒助興,弦管笙歌,徹夜不息。這種情形即便在五四時期,也時有發(fā)生,像五四新文學的倡導者陳獨秀,就曾經(jīng)因此而受到詰難,以至于蔡元培在回答林紓的詰難中,不得不重申“對于教員,以學詣為主。……嫖賭娶妾等事,本校進德會所戒也,教員中間有喜作側(cè)艷之詩詞,以納妾挾妓為韻事,以賭為消遣者,茍其功課不荒,并不誘學生而與之墮落,則姑聽之”[注]蔡元培:《答林君琴南函》,《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3月21日。。這退讓一步的話語背后,隱含的是類似情形的普泛性。這在晚清文學中也有詳盡的呈現(xiàn),《海上花列傳》就形象地展示了這一男歡女愛的“狂歡”場面。然而,問題也恰恰出在這里,在男性文化視野中的女性,如果對任何人都狂放不羈,男性自然要對之大加排斥;但如果對自我也漠然以對,男性自然也要對之加以排斥,這便在客觀上形成了一個悖論。茶花女馬克盡管沒有做到愛情專一,但卻對愛情有著摯烈的追求,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她成為那種對男性具有“迷惑”作用的女性。
在林譯《茶花女》中,亞猛對馬克的熱戀,起因于馬克的美麗——這一點,經(jīng)常構(gòu)成男性對女性迷戀的依據(jù)。從文學接受的過程來看,文本建構(gòu)的世界是通過調(diào)動接受主體既有的經(jīng)驗得以實現(xiàn)的。當然,作為晚清的接受主體,并不見得都會和亞猛一樣,有過類似的狎妓情感體驗,但可以肯定的是,任何人都可能有過對美麗異性的想象。也許,這想象并沒有獲得實現(xiàn),但這想象卻積淀于他們的情感深處,以至于在其文學閱讀中,因了這觸媒的作用而使那些沉積下來的情感體驗獲得了凸顯,從而引發(fā)接受主體在審美情感上的共鳴,從而使接受主體在林譯《茶花女》那里,滿足了自我精神上自娛的需要,自然,這為人的情感覺醒起到了重要作用。
最后,林譯《茶花女》在敘述了一個女子淪落風塵依然未泯愛情追求的同時,還敘述了一個男子雖尋花問柳依然未失愛情的真誠。這一文學敘事,顛覆了中國文學中以“癡心女子負情漢”為主的敘事模式,代之以“癡心女子真情漢”的敘事模式。這在契合了男性接受主體的文化心理對癡情女子的期待同時,還滿足了女性接受主體對男性的純真愛情的基本訴求。
法國評論家雅克·沃特蘭曾就《茶花女》之所以會感動讀者,有過這樣的解讀:“這部小說如此突出的反響,必須同時從一個女子肖像的真實和一個男子愛情的逼真中,尋找深刻的根由。”[注][法]小仲馬:《茶花女》,鄭可魯譯,譯林出版社1993年版,第4頁。雅克·沃特蘭在評論中凸顯了女子肖像的真實和男子愛情純真的雙重性是極其深刻而獨到的。事實上,正是這一點,滿足了不同性別的接受主體的閱讀期待,為林譯《茶花女》成功登陸中國文學提供了重要的支撐。
在中國文學中,盡管也有男子愛情純真之類的文學敘事,但從總體上說,在中國文學中還沒有占據(jù)主導地位。如《孔雀東南飛》和《梁山伯與祝英臺》一類的詩文都有對男子愛情純真的文學敘事,但在中國文學中,男性更多的是作為“負情漢”形象出現(xiàn)的,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杜十娘和茶花女演繹的愛情悲劇是相似的,但杜十娘所賴以寄托終身的李甲,是一個與“癡心女子”截然相反的“負心漢”。而林譯《茶花女》的愛情悲劇則不然,它是“癡心女子”與“真情漢”的愛情悲劇。在此,林譯《茶花女》中的男性對愛情的真實訴求就構(gòu)成了一個全新的審美天地——這既為男性觀照自我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也為女性對男性的訴求與想象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從而為男女之愛情回歸其本身奠定了基礎。這恐怕是林譯《茶花女》深受作為男性的接受主體喜愛的重要緣由,也是深受作為女性的接受主體鐘情的根據(jù)所在。顯然,林譯《茶花女》對美好忠貞的愛情想象,在嗣后的郁達夫小說《沉淪》中得到了積極的回應,對此,郁達夫這樣說過:“《沉淪》是描寫著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里邊也帶敘現(xiàn)代人的苦悶——便是性的要求與靈肉的沖突。”[注]王自立、陳子善:《郁達夫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85頁。冰心11歲時就被林紓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所吸引,這成為她“以后竭力搜求‘林譯小說’的開始,也可以說是我追求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的開始”[注]冰心:《冰心選集》(第2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28(382)頁。。所有這些正標明了在“對話—交融—建構(gòu)式”[注]周波:《國文論古今“會通”芻議》,《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的接受過程中,林譯《茶花女》和五四新文學之間具有無法切割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晚清的接受主體把林譯《茶花女》當作外國的《紅樓夢》,這表明了《紅樓夢》等中國古典文學資源是其接受林譯《茶花女》時的重要中介。換言之,林譯《茶花女》之所以能夠成功登陸中國文學,以《紅樓夢》為代表的中國古典文學的中介作用實在是功不可沒。
首先,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有關妓女的文學敘事歷史可謂源遠流長,這是接受主體在審美趣味上對于此類文學敘事接受的重要根據(jù),也成為林譯《茶花女》成功登陸中國文學的重要中介。
自唐代以來,關于文人狎妓生活的小說及筆記一直連綿不斷,這對接受主體生成此類的審美趣味有著直接的影響。唐傳奇中的愛情小說,多寫士子與妓女的關系,其中,妓女追求愛情者更是屢見不鮮。如唐代蔣防的《霍小玉傳》,就較早地開啟了妓女和士子之間的愛情敘事模式——“癡心女子薄情漢”。霍小玉“資質(zhì)秾艷,一生未見,高情逸態(tài),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不僅如此,霍小玉還具有真摯的情感,為了能夠與情人“期一相見”,她“日夜涕泣,都忘寢食”。這種真摯的情感,即便在他者的視閾中,也是“風塵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性”。不僅如此,在蔣防的文學敘事中還強化了女子癡心與男子薄情的對比:“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為丈夫,負心若此。”顯然,這和林譯《茶花女》的文學敘事具有相通之處:她們都是“韶顏稚齒,飲恨而終”,“綺羅弦管,從此永休”[注]胡大雷等編選:《唐宋小說選》,太白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69頁。。如此說來,自唐代傳奇中就已經(jīng)成型的文學敘事,作為一種文學傳統(tǒng),使接受主體對林譯《茶花女》具有“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審美趣味上的契合。這恐怕也是有學者之所以得出“林譯小說”“促進了傳統(tǒng)文言小說向‘新體文言小說’的演進”[注]王恒展:《近代“新體文言小說”散論》,《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這一結(jié)論的根據(jù)之一。類似的情形在中國詩歌中也有著清晰的呈現(xiàn)。如唐朝江淮間妓女徐月英在《敘懷》詩里就宣示了妓女對渴望回歸社會秩序的強烈訴求:“為失三從血淚頻,此身何用處人倫。雖然日逐笙歌樂,長羨荊釵與布裙。”顯然,這樣的情感訴求,與茶花女馬克為了愛情而毅然絕然地拋棄巴黎的奢華生活回到鄉(xiāng)村的情感訴求是一致的。這都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煙花女子對愛情和生活未泯的美好想象。
在明后期的文言短篇小說中,妓女和書生之間的戀情也是文學敘事所表現(xiàn)的主要內(nèi)容。如馮夢龍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就延續(xù)了原作中的敘事模式,凸顯了杜十娘為了愛情以死抗爭的一面。杜十娘也是一個既生得好容顏又具有美好愛情訴求的女性,在“七年之內(nèi),不知歷過了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蕩,破家蕩產(chǎn)而不惜”[注]袁世碩:《中國小說傳世之作》,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56頁。。而杜十娘則“久有從良之志”,她和茶花女的相似點不僅在于其外在形體之美,還在于命運的殊途同歸上,只不過杜十娘是因絕望而自行毀滅生命,而茶花女則是因疾病而失卻了生命。
及至清代后期,狎妓小說更是風行一時。如《花月痕》、《青樓夢》、《海上花列傳》等小說,都是該類小說中的佼佼者。尤其是《海上花列傳》,主要寫了清末上海租界中高級妓館的妓女和官僚、富商之流的狎客的生活,同時還多方位地展示了來自社會底層的妓女生活。該書中的趙二寶這一女性形象,也和茶花女有較多的相似之處:她們都來自鄉(xiāng)間,都因受大都市的繁華誘惑而淪落為妓。趙二寶愛上了史三公子,她不僅局帳都不讓他開支,而且自己還四處借債準備嫁妝,[注]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56頁。這和茶花女馬克為了亞猛而變賣自己的物什非常相似。如此說來,早在林譯《茶花女》成功登陸中國文學之前,在中國的文學敘事傳統(tǒng)中,接受主體耳濡目染,已經(jīng)對此類文學敘事情有獨鐘。這使得林譯《茶花女》一經(jīng)面世,就被讀者爭相閱讀。
其次,林譯《茶花女》之所以成功地登陸中國文學,最為重要的中介還是《紅樓夢》。林譯《茶花女》和《紅樓夢》有著諸多相似性,這也是時人為什么會把《茶花女》看作外國的《紅樓夢》的重要根據(jù)。嚴格說來,林譯《茶花女》和《紅樓夢》是截然不同的。林黛玉終其一生都在執(zhí)著地追求愛情,不僅潔身自好,而且還舍棄了附加在愛情之上的功名利祿等,做到了完全以愛情自身為鵠的;但茶花女馬克則不然,她淪為風塵女子,把性與愛分離。但是,林黛玉與茶花女之間又確實具有某些相似性,諸如她們都是富有修養(yǎng)而且姿容美好的女子,都在追求真摯的愛情,且其結(jié)局都是執(zhí)著追求而不得,只得以悲劇的形式落下其人生帷幕;她們的生命又都是如此脆弱,在含苞待放的花季里,均因肺結(jié)核病而過早地凋謝了。當然,除了以上諸多的相似性之外,她們所熱戀的情人也都是富有真情的男子,且有情人終不能成為眷屬的原因,均根源于傳統(tǒng)觀念等外在的社會因素。諸如此類的相似性,自然就使接受主體把林譯《茶花女》比附為《紅樓夢》了。
《紅樓夢》從誕生伊始到晚清社會,在中國文學中已經(jīng)完成了經(jīng)典化,這使得晚清的文學界把《紅樓夢》推崇為中國文學的極致。從《紅樓夢》自身來看,小說的敘事性與詩詞的抒情性交相融匯,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世界,這對那些視小說為“末技小道、君子不為”的士大夫來說,其詩詞歌賦所顯示出來的非凡藝術水準,使其卓然獨立于中國敘事文學之上。在這樣的意義上,林譯《茶花女》被看作外國的《紅樓夢》,為其成功登陸中國文學奠定了有力的基礎。
林譯《茶花女》能夠以《紅樓夢》為中介成功登陸中國文學,還在于其悲劇形式上的相似性。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敘事中,大都是以才子佳人的大團圓敘事模式為主,這往往遮蔽了人生的真實性,而《紅樓夢》則一舉打破了中國傳統(tǒng)的大團圓敘事模式,代之以悲劇的形式,展現(xiàn)了真實的人生形式與社會存在。而林譯《茶花女》也沒有刻意地粉飾嚴酷的現(xiàn)實人生,正是現(xiàn)實人生悲劇形式的真實體現(xiàn)。因此,《紅樓夢》所展現(xiàn)的悲劇性便和林譯《茶花女》的悲劇有了某種同一性,它們都把現(xiàn)實人生悲涼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現(xiàn)給了人們,其中既有人的生老病死等無法抗拒的人生存在形式,也有社會裹挾下的個體無奈尷尬的哲學意蘊,這使林譯《茶花女》與《紅樓夢》既具有形而下的形象展現(xiàn)的相似性,又具有形而上的哲理意蘊的相通性。如此的相似相通,使林譯《茶花女》順利登陸中國文學有了可以泊靠的港灣。
當然,在晚清翻譯的諸多西方文學作品中,林譯《茶花女》并非是最早的,也非最“信達雅”的,但卻是最能為晚清的接受主體所接納的。相反,像周氏兄弟翻譯的《域外小說集》,盡管具有現(xiàn)代性的啟蒙目的,但卻沒有引起什么反響。這正說明:“翻譯是一個獨特的意義行為,它理解、闡釋、傳遞意義,同時也創(chuàng)生和賦予意義。”[注]李曉紅:《語言哲學與文學翻譯中的意義再生》,《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也就是說,異域文學在進入一個新的文化語境時,如果沒有其本土的文學傳統(tǒng)作為中介,那所謂的登陸就會十分艱難。
總的來說,在西方文學成功登陸中國文學的歷史過程中,是林譯《茶花女》,而不是其他的西方文學作品,其中所隱含的意義是深遠的。這不僅牽涉到東西方文學在初始而純粹的狀態(tài)下的文學接受所顯現(xiàn)出來的某些規(guī)律性,而且還涉及在“世界主義”[注]王寧:《世界主義及其于當代中國的意義》,《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背景下,民族的、本土的文學如何成功地汲取異域文學的營養(yǎng),以完成自我的淬煉與新生。因此,對異域文學的接受,離不開文本世界所隱含的普世情懷與價值,更離不開本土文學的支撐。這既是林譯《茶花女》成功登陸中國文學的奧秘所在,也是中國文學將要成功登陸西方文學的通衢所在。事實上,正是借助林譯《茶花女》的成功登陸這一歷史契機,實現(xiàn)了西方文學大規(guī)模登陸,從而為五四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實現(xiàn)文學傳統(tǒng)的斷裂,以及在西方文學燭照下的重構(gòu),提供了歷史的契機。歷史演變的事實也正表明,在林譯《茶花女》成功登陸中國文學十幾年的時間里,五四新文學便橫空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