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曼楟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93)
在現代性研究中,威廉斯的“感覺結構”(the structure of feeling)無疑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不僅指它支持并滋養了眾多文化研究者、社會理論家或是美學研究者,而且它也可以被看作是威廉斯抵御現代性之后果、重建一種交流共同體的理論嘗試。就此而言,“感覺結構”蘊含了某種反思現代性的意味。當然,它并不是一個孤立的概念,因為嘗試建立某種交往共同體的理論家并非威廉斯一人,比如哈貝馬斯構建由私人所構成的、共同關注公共事務的“公共領域”,馬丁·布伯提出“我—你”、“人與人”的構想,等等。盡管這些觀點立足點各有差異,路徑也有所不同,但追根溯源,他們都是對一個共同狀況作出的反思,而且得出了類似的解決方案。那么,感覺結構應對的問題是什么?這種解決策略是否存在著一些問題?圍繞這些問題,威廉斯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闡述。
從20世紀50年代發明“感覺結構”這一概念以來,威廉斯對之進行了詳細的研究,代表性的論述主要體現在他早年的《漫長的革命》以及后期的《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就感覺結構的概念本身而言,威廉斯早、后期的觀點其實并沒有根本上的區別,所不同的只是他想要強調的重點有所變化。在《漫長的革命》中,威廉斯對感覺結構的闡述與他的作為整體生活方式的“文化”關系極為密切,所以他更強調的是感覺結構作為一代人分享經驗的一般性特征以及這種感覺的無意識性。“它正如‘結構’所暗示的那么牢固而確定,然而它作用于我們自身行動最細微和最具體的部分”,“在某種意義上,這種感覺結構是一個時代的文化:它是在一般性組織中所有要素的特定的實際生活的結果。”[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enguin Books, 1965, p.64.而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感覺結構”一詞則帶有了更多的對抗性意味。“大體上講,實踐意識總是有別于官方意識的,而且這也不只是一個相對自由還是相對控制的問題。因為實踐意識總是活生生地存在于現實中,而不只是存在于觀念中。不過,實際上能夠取代那些一般承認的、已經造就了的凝固形式的,并非沉默——并非那種不在場、那些無意識(那全是被資產階級文化神話化了的東西)。那是一種感覺、一種思想,而這種感覺和思想又的確是社會性的和物質性的。”[注]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王爾勃、周莉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39-140頁。威廉斯這里清晰表露出的抵抗意識可能與他在此書中對“霸權”的關注有著直接的關系。同時,他也強調了感覺結構與清晰而明確的社會體制及文化之間的區別,即感覺結構雖然同樣是社會性的,但它是先于凝固了的社會規定性,其新興性尤其是預興性構成了它得以對抗社會規制性的力量之源。威廉斯指出:“它們以兩種方式成為社會性事物,這兩種方式把它們同那些諸如習俗機構的和正規的社會性事物那種已經化約了的意義相區別開來。第一種方式表明,它們這些變化全是現時在場事物的變化……;第二種方式則表明,雖然它們這些變化全是新興性或預興性的,但它們并不是必須先等著被定義、分類、合理化了之后再去對經驗、對行動施加壓力和設置有效限制的。”[注]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第140-141頁。
在上述這些側重點上的差異之外,威廉斯有關感覺結構的論述中也有一種一以貫之的東西,即他試圖把最具私人性的“感覺”與整體的“結構”相結合,這也就是把感覺結構建構為某種交往共同體或者說感覺共同體的意識。這一策略顯然是有其針對性的,那便是西方資本主義自啟蒙以來愈演愈烈的個人與社會之間對立的趨勢。
在《漫長的革命》中,威廉斯在闡述了感覺結構之后專設一章“個體與社會”來梳理這兩個關鍵詞的演變。威廉斯指出,“個體”一詞在中世紀尚有著“作為一個團體之成員”的意義,而在16世紀末之后,該詞中“憑借其自身的個體”[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90-91.的意義愈來愈被強化。因此作為一個現代概念,“個體”一步步從個人的具體而復雜的關系之中提純了出來,演變為一個抽象的理念。即在那個歷史中,“我們越來越意識到個體作為一種事物的存在,它獨立于分離于職業、一種社會功能、一種社會等級,甚至較這些更為重要”[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p.93.。同樣,與“個體”相對應的“社會”也經歷了一個抽象化的過程,并最終與個體徹底分離。個體與社會,其一端是“有別于客體的主體……有別于普遍概括的具體直接,有別于社會的個人”;而另一端則是“凝固不變的社會普遍性、關于劃分為范疇的產物、關于純粹構型的意識形態”[注]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第138頁。,而現代性敘事根本上就是建基于這種分離之上的。[注]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對此二者的關系,威廉斯作了相類似的陳述:“例如‘個體’一詞原本是不可分割的意思,指某一群體中的一個成員,但后來由此生發出了一對不僅分離而且彼此對立的術語——‘個人’與‘社會’。以其自身的或衍生的、修飾限定性的術語形式出現的‘社會’一詞,是對于那種現今被我們概括為‘中產階級社會’的經驗的系統表述,這些經驗包括:這一社會具有的那種與封建‘國家’僵化性相對立的能動創造性;這一社會在這種創造性中顯現出的問題與局限,以及這一社會最終顯露出的同其初始動力之間的矛盾、分裂甚至對抗。”(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第8頁。)這樣看來,我們所熟悉的審美現代性與啟蒙現代性之間的對抗也正是建立在這一分離意識之上的,當代所面臨的所謂“求新”原則的自我消耗以及一種自我批判/自我毀滅的傳統等諸如此類的問題都可以說是這一對立的后果。因此威廉斯既反對固著的意識形態說,反對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分析模式,同時也拒斥極端依托于個體的藝術自主性觀念。威廉斯的“感覺結構”概念的提出,所要針對的就是這一狀況。在一個個體—社會二元對立的現代社會模式之下,以尊重個體自由為前提的聯合何以可能?在此問題上,威廉斯似乎又回到了啟蒙時代那些大師們的老問題上,并決心重新開始——他希望借助藝術尋求構成一個感覺共同體或曰交往共同體的途徑。于是,觀察感覺結構這個概念就要回到它的兩個核心:“用于我們自身行動最細微和最具體部分”的“感覺”與牢固而確定的“結構”[注]Raymond Williams,The Long Revolution, p.64.。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威廉斯如是說:“選用‘感覺’一詞是為了強調同‘世界觀’或‘意識形態’等更傳統正規的概念的區別。這樣做不僅表明我們必須超越正規的把握方式和體系性的信仰(盡管對它們我們總不得不表示容納),這樣做也表明我們參與了意義與價值(當它們正能動地活躍著、被感受著的時候)。而且這些意義和價值同傳統正規的或體系性的信仰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是多變的(包括歷史變化)。這種關系跨越了廣大的范圍——從帶有私人異議的形式上的贊同,到那些經過選擇的、經過解釋的信仰同那些作用過的、被證明是正當的經驗之間的更微妙的相互關系。一種取代性的定義可以是經驗結構(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個更好些的、更寬泛的語匯)。”[注]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第141頁。與似乎正變得愈來愈規范化的社會相比,感覺結構的優勢是顯而易見的,在威廉斯的規劃中,感覺結構似乎可以在無損個人主體性的基礎上實現一種群體的和諧聯合。其特征在于:這種聯合既是經驗性的,又能實現共同體整合;既是趨向穩定的,又能在持續的變化之中保持某種可更新的活力。
就前一個特征而言,威廉斯的感覺結構也可概括為是一種實際生活的共同體經驗。它保留了某些“私人性的、個人特癖的甚至是孤立的”的個性特征,每位個體擁有感覺結構的形式是有所不同的[注]參見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第141頁;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65.,威廉斯特別以非習得性即無意識性來描述個人獲得感覺結構時的個體差異,這就為個體之間的共同體交流以及創造性分享提供了條件。在此概念中,“感覺”與“結構”的關系被調和了,“結構”與未曾固著而 “感覺”似乎也同時跨越了個人感覺的層面,而具備某種普遍的可能性。這種感覺最低限度的普遍性在威廉斯的言說中似乎有種不言而喻的性質,并構成了“相互聯結又彼此緊張的關系的‘結構’”的先天基礎。“在自然生活的意義,形成的深刻的感覺共同體,這使得交往得以可能。”[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65.就威廉斯所理解的這一“感覺”特性而言,在“感覺”與“結構”之間,威廉斯顯然更傾向于結構對個體感覺的一種統合,因此他會強調,感覺結構這個整體并非只是各個差異個體的總和,而意義則須依據在不可分割的要素所構成的整體組織的表達中來尋找。這種調整過的“感覺”與“結構”的關系對于充分交流顯然是至關重要的。
而就后一特征而言,感覺結構更加凝煉了威廉斯心目中理想的共同體狀態——在場的、活躍的、互動的、變化的、連續的。這種持續變動的特征不僅表現為共同體內部的結構性聯合與互動,更體現為代際之間的感覺結構的連續性,以及在此基礎上持續重構的特征。在威廉斯看來,一個時代會依據其既定文化模式來訓練后來者,但“新一代以其自身的方式對它所繼承的世界作出響應,采納了許多連續性,這些連續性可被追溯,并再生產出組織的多重方面。而對于這些再生產出的多重方面而言,它們可以被分別描述,然而卻以特定的不同方式感受其整個生活,并形塑出自身對一種新感覺結構的創造性反應”[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65.。所以,威廉斯的感覺結構是差異化的、流動的、緊張的、易變的。它存在著多元可能性,允許不同的個人以差異的形式對結構作出各自的響應。雖然一種既定的感覺結構總是會趨于固定和體制化[注]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第141頁。,但新的感覺結構卻會現時在場地形成。對于這種互動性關系,伊麗莎白·埃爾德里奇與約翰·埃爾德里奇是這么總結的:“‘感覺結構’是一個術語,威廉斯用它來描述進程與生產、個體與一般、新與舊、具體與流動。伊格爾頓將該概念描述為在‘社會關系的一種歷史規定、適合于它們的一般性文化及意識形態模式以及這些模式在其中存在的主體性特殊形式之間’起中介作用。”[注]Elizabeth Eldridge, John Eldridge, Raymond Williams: Making Connections,Routledge,2012, p.140.這里,伊格爾頓將“感覺結構”判斷為起著一種中介作用的發現是很關鍵的,從中,我們或可一窺“感覺結構”之下隱藏著的那一框架,就是威廉斯的相關理論構想與他所反對的那一“個體—社會”二元對立模式之間的密切關聯。
由于威廉斯仍然陷于那一個他想要反對的文化模式之中,因此,湯普森認為他“在某種程度上接受了他的對手看待問題的方式”,伊格爾頓干脆認為感覺結構可以在社會規定與主體性特殊形式之間“起中介作用”。換言之,威廉斯的感覺結構雖然是對個人與社會的二元對立所帶來的現代性問題的一種積極回應,但其解決策略卻依然無法離開這一設定。
從第一個層面來說,感覺結構作為一個交往共同體,它依賴于一種“文化整體性”的假設,威廉斯借助于此規劃了一種有關整體性的理想形式。他希望通過這種共同體式的整體性來兼顧群體經驗與個體的想象性世界,建構基于獨立個人之上的平等民主的共同體形式。對此,威廉斯是有著清醒的認識的。“從方法論的意義上講,‘感覺結構’是一種文化假設,這種假設出自那種想要對上述這些因素以及它們在一代人或一個時期中的關聯作出理解的意圖,而且這種假設又總是要通過交互作用回到那些實際例證上去。就初始狀態而言,它并不比那些早已更為正規地形成了結構的關于社會事物的假設簡單多少,但它卻更適合于文化例證的實際系列范圍。”[注]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第142頁。威廉斯說得很清楚,他的感覺結構就是要把既定信仰體系、習俗機構所邊緣化或遺漏、或遮蔽的大量的現時在場的有影響的類別意義情境包容進去。這種整體形式的理想性至少呈現出兩個特征:其一,最理想而無可爭議的普遍性依據無疑是源自于人的天性,而威廉斯也正是以某種程度上在資產階級文化中已經不斷被抽象化的這種“天性”來如此規定感覺結構的,“如果人類本質上是一個習得的、創造性的且交往性的存在,唯一適合于其天性的社會組織就是一種分享性的民主,在其中,我們所有人作為獨一無二的個體,習得、交往并控制”[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118.。其二,威廉斯有一種預設:感覺結構與穩定的意識形態及社會制度相比具有一個關鍵的優越之處,即它是“正確的”、“真正的”。感覺結構既然如上文所言是把各種充滿變化的、現時在場的意義及情境都統統包容在內,那么它相對于帶有遮蔽性、有所篩選的且定型化的社會結構顯然更為可取,而且也更有利于現代社會的交往需要。他將之視為主要的、非限制性的系統,從而與其他社會系統形式加以區別,“任何較次要的、限制性的系統都只是對我們真正資源的浪費;在損耗個體的過程中,通過把個體排除在有效的參與之外,它是在損害我們真正的共同進程”[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118.。約翰·希金斯這樣來評價這種優越性:“在這種‘感受的共同體’(community of sensibility)中,正確的觀念最終會以某種方式贏得論爭。盡管今天沒有這種共同感受力,但暗示使它最終將會獲得成功,交往將會獲勝。這是威廉斯思想中最薄弱的觀點之一,正如湯普森那樣的批評在就《漫長的革命》所注意到的那樣。”[注]John Higgins, Raymond Williams,Routledge, 1999, p.29.威廉斯將感覺結構作為優先系統,而區別于其他次要系統的做法固然有其合理性,但他所構建的這種理想的整體性卻是建立在有所挑選的獨立個人之上的,威廉斯自身所內蘊的精英主義傾向顯然賦予了“獨立的個人”以特殊的意義。
因此,從第二個層面來說,感覺結構對個人經驗的處理既是該理論的優勢之一,但同時也是感覺結構的理論架構最為薄弱之處。對于威廉斯的感覺結構中的“個體”問題,許多學者都先后作過討論。
首先是在威廉斯“感覺結構”中承載個體性并聯合在一起的“人們”是個比較局限甚至是含糊的范疇。威廉斯曾多次強調自己較之于其他學者并不缺少個體性,他只是更好地意識到了一個更廣泛的他人的世界。這種堅持“個體性”成為了感覺結構建構的基礎。但這種對個體性的追求最后實現的卻只是“某些”個體的個性。較早時候湯普森對《漫長的革命》的批評中指出:第一,威廉斯其實是把艾略特、莫里斯、勞倫斯等這些“個體”比較模糊地包含在了一個傳統中,而且他也過于強調了藝術家的代表性;第二,威廉斯試圖把個體經驗與社會經驗相融合,這只是鼓勵了一種作為一整套生活方式的文化,但這種“文化”所選取的觀察對象卻是局限的。對此,克里斯托弗·普倫德加斯特的《文化唯物主義:論雷蒙德·威廉斯》也顯示出類似的看法,“威廉斯似乎想要把藝術和文學作為意識形態層面運動的最復雜的晴雨表,并把感覺結構作為這種運動的一種過度靈敏的指示器。……因此,在19世紀40年代,作家依然被消級的意識形態所‘束縛’,但最好的文學超越了它,通過設計一個‘激進的人類不同意見’,竭力將之推到一個轉折點”[注]Christopher Prendergast, Cultural Materialism: On Raymond Williams,U of Minnesota Press, 1995, p.39.。第三,威廉斯對公眾及讀者的處理中也存在著局限,威廉斯通過文學藝術中所承載的感覺結構,只討論了“文明人”的感覺結構,這種專業化的討論方式在威廉斯的筆下顯得“更決定性、更敏感、更人性化”,而這是相當有階級局限性的。湯普森質疑:“文明人開始恬靜地交談!裘德和蘇在街對面的租住屋里的生活方式,現在已經被“建構為”我們的生活方式。但他們的生活方式又是怎樣呢?那些普通人的生活?……一個觀點必須被這樣順從地處理得多空泛(或多狹窄)。”[注]張亮、熊嬰編:《倫理、文化與社會主義——英國新左派早期思想讀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71-372頁。從以上這些情況來看,威廉斯自身所攜帶的“文明精英”的傾向,導致他雖然是意在汲取活生生的經驗,但其處理方式卻有把這些活生生的經驗抽象化的趨向。其實,在他后期的《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這一抽象化的傾向是更加明顯的。
其次,威廉斯的感覺結構其實內蘊著一種困擾,在言明了他對獨立個體的充分重視之后,威廉斯最終趨向于將個體化約為“我們”。威廉斯對感覺結構的一種定性的描述——“新興的、聯結性的、主導性的”,[注]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第141頁。這三個詞語不但概括了感覺結構的變化特征,也透露出在威廉斯心目中對感覺結構在總體社會結構之中重要地位的肯認——它是居主導(地位)的,因而是最具囊括性的、最具代表意義的結構/整體,同時它也是最接近于威廉斯心目中作為一整套生活方式之“文化”的那一部分。而這種“文化”是最有利于包容進威廉斯所注目的“我們”(聯合的個體)的。湯普森指出,威廉斯風格的“難題來源于他決心取消個體化的社會力量,并且避免使用與簡單化的階級斗爭觀點有聯系的那些特定術語和規劃,他認為那種觀點實不足信。但是我認為他是逃避了這些問題,而非以巧智規避了它們”[注]張亮、熊嬰編:《倫理、文化與社會主義——英國新左派早期思想讀本》,第370頁。。威廉斯其實是以他所認同的建立在交往及流動關系之上的“我們”挑戰了那種被固定化的了“我們”的概念。在此過程中,獨立個體與整合理想對于威廉斯的羈絆是顯而易見的,而這種羈絆也讓威廉斯難以真正地從那個他所批判的現代性敘事中抽身而出。威廉斯的解決方案雖然實現了個體聯合/交往的共同體,但在此框架之下也只能是一種尷尬的調解性設想。普倫德加斯特指出,威廉斯的感覺結構趨向一種整體性, “感覺結構首先顯現為一個確實的個人構形,甚至是達到了標志著孤立和異化的程度。藝術家首先會發現他自己拒絕‘既定結構’或被之拒絕,但逐漸地,他將會被認為是為他者辯護,并最終為‘看待我們自身和我們世界的一種嶄新方式’而辯護”[注]Christopher Prendergast,Cultural Materialism,p.40.。當然,這段話不僅指出了威廉斯所一直堅持的整體化承諾,而且還揭示出了這種承諾的演進過程,這種整體性總是從獨立的個體(藝術家)到少部分人再到整體生活方式這一軌跡推演而出的。而在約翰·希金斯看來,這一進程在一定程度上依然是對個體活生生經驗的剝奪。“盡管威廉斯接受了慣例的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一個詳細的個體經驗之紀錄’一樣有價值的文學上,他仍熱衷于把個體經驗的表達扭曲至某種社會的結果。這一紀錄于是無須只和‘親密的個人關系’有關,或是與‘強烈的、經過深思熟慮的個人經驗’有關。它或許反而成為一個對當代‘社會和文化’的一個評論。”[注]John Higgins, Raymond Williams, p.19.威廉斯感覺結構概念中的上述兩個問題把他推入了一個相當為難的處境之中,表現在對含糊而且帶有過多精英色彩的“個體經驗”的留戀,以及試圖規避存在于現代性敘事中的個體與社會之間的恒久對立。后者即使使用“感覺共同體”也無法真正化解。
威廉斯在《漫長的革命》中認為:“溶解流動中的社會經驗,應當被定義為同那些已經沉淀出來的、更加明顯可見的、更為直接可用的社會意義構形迥然有別的東西。”[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p.65.他更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有意識地強調:“因而我們便提出了種種與之對立的,更積極能動、更具有靈活適應性的且又不那么獨一無二的術語——意識、經驗、感覺等等,同時我們還要留意防止它們被引向那些凝固不變的、有限的、逐漸退場(消隱)的形式上去。”[注]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第142頁。可見,他對于自身的感覺結構概念走向他所反對的社會體制與意識形態是極為警惕的。但他把感覺結構抽象化,甚至逐漸趨向于將之視為一個不證自明的概念:感覺結構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進一步被提煉為一個“預興性”的對經驗、行動施加影響的社會概念,一個反霸權的(主導)社會力量。這都把感覺結構推向了一個威廉斯未必想要預見的結果,即感覺結構或許只是“個體—社會”這一言說框架下的又一次理想化的理論變體。威廉斯的問題并不是他個人的主觀傾向所導致的,他所體現的是他那個時期的許多知識精英在面對現代性的“個體—社會”日益分離的困境之時所能設想的一種普遍思路。貝恩斯在《1963年的格林尼治村》中曾充滿激情地介紹了1963年的格林尼治藝術村,這是一個由沃霍爾、凱奇等這樣的波普藝術家及其他后現代先鋒藝術家聚集在一起的平等民主交往著的社交群落。他們從四面八方走來,拋卻各種社會身份的束縛,以創造性的“個體”身份——也僅僅以此身份——匯聚在一起,他們不僅革新出激進的反傳統的藝術手段與效果,在親密交往中明確并堅定了彼此的共同志向,而且,他們還把這種藝術領域的革新推進到了生活實踐領域,掀起了一場日常生活的革命。在貝恩斯所描繪的這種“異托邦”實踐中,隱約可見威廉斯的感覺結構或是諸如對話理論這類觀念的影子。五十年后的今天,這種社會情景已經初現。
盡管感覺結構概念是對一個最重要的現代性問題的回應,并試圖提出一種解決方案,但這種解決方案本身也暴露出了這個框架自身存在的問題。威廉斯試圖用感覺結構來回答啟蒙敘事的一個核心問題:人何以自由以及基于其上的人之交流何以可能?這個問題正如他在《漫長的革命》“個體與社會”一章中所述說的那樣:它催生出了僅憑借其自身的、對抗固定化的社會文明壓制的個體,同樣催生出了嚴密系統化的“社會”,以及這二者之間的似乎是“天然的”對立狀況。而就威廉斯本人來說,這一敘事已經足以構建出“感覺結構”的理想社會構型。盡管從現實的框架來看,威廉斯式的困境構成了研究的一個困局,但湯普森從一個側面早已把握到了威廉斯路徑的處境以及該路徑的意義:“威廉斯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他采用敵人的語言,走進敵方討論的中心,并用敵人的方式讓他們的討論暫停。他順利進入了為年輕人開放的那些路徑,而現在那些年輕人再次沿著他開辟的道路走了下去。注張亮、熊嬰編:《倫理、文化與社會主義——英國新左派早期思想讀本》,第3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