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立新
(中共中央黨校 哲學教研部,北京 100091)
我們承認,德國的理性主義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來源,但是,我們也不要忘記,德國的歷史主義也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的思想資源。研究歷史唯物主義的產生,必須考察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主義的聯系。馬克思和恩格斯不僅批判改造了理性主義,而且批判改造了歷史主義,創立了歷史唯物主義。當然,我們也不能由于歷史主義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影響,而把歷史唯物主義歸結為歷史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在吸收借鑒歷史主義的合理性思想的同時,也超越了歷史主義的局限性。
歷史主義的產生與啟蒙運動有著密切的關系。歐洲啟蒙運動沖破了封建神學的束縛,確立了理性的權威。然而,啟蒙運動的結果是,雖然擺脫了神學的統治,卻陷入理性的統治。啟蒙運動的這種悖論,恰恰是歷史主義誕生的基礎。
歷史主義是在啟蒙運動發展過程中產生的反對理性主義的哲學思潮,因而,它是作為理性主義的對立物而誕生的。歐洲啟蒙運動是在文藝復興運動之后具有深遠影響的資產階級的思想解放運動。啟蒙運動批判的對象是宗教神學和封建主義,反對神性,宣揚人性;反對信仰和愚昧,宣揚理性和自由。恩格斯在談到法國啟蒙學者的時候,作出了如此的評價:“在法國為行將到來的革命啟發過人們頭腦的那些偉大人物,本身都是非常革命的。他們不承認任何外界的權威,不管這種權威是什么樣的。宗教、自然觀、社會、國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無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思維著的知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19、722頁。可見,啟蒙學者把理性作為判斷是非的唯一的尺度,即一切都要在理性面前接受檢驗。理性是“一次壯麗的日出”,它如同陽光一樣照射出來,資本主義作為理性的王國,它將取代的是信仰的王國。由此可見,啟蒙運動是理性對信仰的挑戰。“我們也已經看到,為革命作了準備的18世紀的法國哲學家們,如何求助于理性,把理性當作一切現存事物的唯一的裁判者。他們認為,應當建立理性的國家、理性的社會,應當無情地鏟除一切同永恒理性相矛盾的東西。”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19、722頁。因此,用自由取代愚昧,以理性代替信仰,是啟蒙運動的主題。總之,與資產階級革命相聯系的啟蒙運動,就是要達到思想上的祛魅,就是要實現理性的解放。
然而,啟蒙運動在一開始就隱藏著不可克服的悖論,可稱為“啟蒙的悖論”,而這種悖論在德國的啟蒙運動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現。和英國、法國比較,德國是一個遲到的民族,德國的啟蒙運動比英國、法國的啟蒙運動來得要晚一些,當法國的啟蒙運動行將結束之時,德國的啟蒙運動才剛剛開始。或者說,當法國把啟蒙運動推進到政治領域的時候,德國啟蒙運動才剛剛在思想上展開。不過,德國啟蒙運動有其鮮明的特點,那就是,德國的思想家對已經發生的啟蒙運動給予了反思,而反思的結果是走向了以往啟蒙運動的反面,并在對啟蒙反思的過程中,出現了反理性主義的歷史主義,從而暴露了歷史主義和理性主義的沖突。由此,德國的啟蒙運動意味著啟蒙運動的終結,或者說它是一次新的啟蒙。歐洲啟蒙運動的核心理念是理性,對啟蒙運動的反思,無疑集中在對啟蒙和理性的再認識上。在18世紀末的德國,圍繞“什么是啟蒙”的問題展開了大討論。門德爾松在1874年9月號的《柏林月刊》上發表了《關于“什么是啟蒙”的問題》一文,提出了啟蒙與文化、啟蒙與民族精神的關系問題。隨后,康德在1874年12月號的同一刊物上發表了《對“什么是啟蒙”的問題的回答》的文章。康德在此文中指出:“啟蒙,就是人從他自己所造成的不成熟性(未成年狀態)中解脫出來。不成熟性,是指沒有他人的指示,自己就不能使用自身的理智。這種不成熟性是由自己造成的,因為這種無能為力的原因,不是缺乏理智,而是由于沒有他人的指示就缺乏勇氣和決心去使用自己的理智。因此,啟蒙運動的基本口號就是:鼓起勇氣,大膽地使用自己的理智!”[注]高宣揚:《德國哲學概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9頁。在康德看來,我們之所以不成熟,不是因為我們自身缺乏理性,而是因為我們總是依賴于他人的理性。所以,要真正實現啟蒙,關鍵的問題就在于,我們不要相信和依靠他人的理性,而是要相信和依靠自己的理性。我們不要按照他人的規定而行事,而要依照自己的規定而行事。康德對于理性的理解,與法國的啟蒙學者對于理性的理解是不盡相同的。法國啟蒙學者所謂的理性,不是個人的理性,而主要是社會的理性;不是私人的理性,而是公共的理性。而康德所謂的理性,不是普遍的理性,不是社會的理性,而是個人的理性,個人的自由。康德主張,不是讓個人服從普遍的理性,而是彰顯個人意志,張揚個性自由。因而,新的啟蒙的對象是在啟蒙運動中確立起來的理性,即它要求沖破對理性的崇拜,實現對理性的祛魅,取消普遍的和抽象的理性對個性自由的限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康德終結了法國的啟蒙運動,開始了一種新的啟蒙,即對理性本身的懷疑。曾經被啟蒙運動推崇為“唯一的裁判者”的理性開始接受裁判,曾經作為至高無上的理性開始受到質疑。這就是康德提出的對純粹理性的批判。通過對理性的考察,康德得出結論,理性并不是至高無上的,它根本不可能達到對最高本體的認識,因此,有必要對理性加以限制乃至懷疑,進而主張訴諸個體道德的內心世界,通過道德的至善達到對最高本體的把握。從表面上看,康德似乎是通過善良的道德解決了理性問題,實際上他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彰顯了“理性的悖論”。啟蒙運動的初衷是高揚理性,消除神學的權威。然而,啟蒙運動的結果是,在消除神學的權威之后,理性又成為了權威。盡管人們不再被神學支配,但人們卻受到理性的支配。這無疑是一種新的蒙昧,為了消除新的蒙昧,需要新的啟蒙。康德自稱他的哲學就是要擔當起新啟蒙的任務。可問題在于,當康德哲學在把批判的對象指向普遍理性的時候,卻用個體理性代替了普遍理性,用私人理性取代了公共理性。這種“理性的悖論”無疑孕育和催生了歷史主義。
就思想源頭而言,歷史主義起源于意大利哲學家維科,18世紀到19世紀流行于德國。和啟蒙思想家的理性主義、普世主義不同,歷史主義反對適合于一切時代、一切民族的抽象的、普遍的理性,重視不同時代、不同民族歷史和文化的獨特價值,主張通過不同歷史條件、不同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的特殊性和多樣性,來理解歷史的統一性和普遍性。歷史主義崇尚個體性觀念和發展的觀念。它反對理性主義所宣揚的“永恒理性”,主張用個體化方法來代替對人類歷史的普遍化觀察。而個體性的本質在于,它只是通過一種發展的過程才能顯示出來。可見,歷史主義不僅注重歷史的統一性和連續性,而且強調歷史的個體性和特殊性,即不同民族存在的獨特的歷史價值。這是歷史主義和理性主義的根本區別。理性主義強調歷史的普遍性,主張用歷史的普遍性作為判斷一個民族乃至一個時代的標準。相反,歷史主義關注歷史的時代性和特殊性,關注不同歷史條件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歷史主義認為,真正體現歷史真實面貌的,不是歷史的普遍性,而是歷史進程中的具體的、個別的歷史事件,即使是歷史的普遍性,也不可能離開具體的歷史事件。應當說,歷史主義對理性主義歷史觀的批判,有助于防止和克服把理性絕對化的絕對理性主義的錯誤,在許多方面也是有意義的。當然,歷史主義批評理性主義,并不是完全排斥理性,而是要限制理性,主張在歷史的特殊性中把握普遍性,賦予了歷史普遍性以特殊性的歷史維度,這些顯然具有合理性。正因為如此,歷史主義才能夠成為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的思想資源之一。問題在于,歷史主義在德國后來的演變中,企圖以歷史的特殊性排斥歷史的普遍性,甚至拒絕在啟蒙運動中所形成的普遍價值,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歷史相對主義和歷史虛無主義,最終導致了排斥世界文明成果的狹隘的民族主義。
總之,作為理性主義的對立面而產生的歷史主義,具有不可忽視的積極意義。需要指出的是,盡管歷史主義展開了對理性主義的批判,并成為具有一定影響的哲學思潮,但是,在歷史唯物主義誕生之前,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不是歷史主義,而是理性主義,特別是以黑格爾為代表的絕對理性主義。
一般而言,歐洲的19世紀是理性主義的世紀。盡管在啟蒙運動的演變中產生了歷史主義,但歷史主義并未成為主流思潮。在歷史唯物主義誕生之前,只有理性主義才堪稱哲學思想的主流。但是,這種狀況并不能排除歷史主義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影響。馬克思恩格斯在“歷史科學”的意義上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闡述,對絕對理性主義和歷史神秘主義的批判,對不同歷史條件下不同民族社會發展道路的多樣性的肯定,都充分表明了歷史主義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影響。當然,馬克思恩格斯在吸收借鑒歷史主義合理性的同時,也對歷史主義進行了尖銳的批判,彰顯了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主義的本質區別。
馬克思恩格斯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創始人,吸收和借鑒了歷史主義的優秀思想成果,批判了絕對理性主義和歷史神秘主義,確立了歷史事實在歷史研究中的基礎性地位。馬克思恩格斯主張:“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71、73、93頁。馬克思恩格斯對“歷史科學”的強調,充分表明了他們對人類歷史的關注,對考察和研究歷史事實的重視和對思辨主義的痛恨。馬克思恩格斯主張:“經驗的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根據經驗來揭示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聯系,而不應當帶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71、73、93頁。這就是說,歷史過程中的經驗事實是考察歷史本質和歷史規律的基礎。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防止抽象的理性主義。“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71、73、93頁。這里所說的“真正的實證科學”,表明了歷史事實在歷史考察中的極端重要性,從而與思辨哲學即抽象的理性主義劃清了界限。對于否認歷史事實的抽象的理性主義,馬克思恩格斯批評道:“迄今為止的一切歷史觀不是完全忽視了歷史的這一現實基礎,就是把它僅僅看成與歷史過程沒有任何聯系的附帶因素。因此,歷史總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種尺度來編寫的;現實的生活生產被看成是某種非歷史的東西,而歷史的東西則被看成是某種脫離日常生活的東西,某種處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東西。”[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71、73、93頁。這里的“歷史的這一現實基礎”就是歷史發展過程中的物質因素,而不是歷史觀念。即不能把作為歷史的現實基礎作為附帶因素,而把現實的生產和生活排除在歷史之外。否則,就是對真實歷史的顛倒。歷史唯物主義認為,不能把本來屬于歷史的東西排除在歷史之外,更不能把本來不屬于歷史的即非歷史的東西強加給歷史。我們要真正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清除對歷史的種種附加,從而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正如恩格斯所指出:“歷史就是我們的一切,我們比任何一個哲學學派,甚至比黑格爾,都更重視歷史;在黑格爾看來,歷史不過是檢驗他的邏輯結構的工具。”[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0、650、651、650頁。盡管黑格爾的思維方式有巨大的歷史感做基礎,盡管他的思想的發展總是與世界歷史的發展平行著,并第一個想證明歷史的發展具有內在的聯系,但是,黑格爾的哲學沒有完成揭示歷史內在聯系的任務,“他的歷史哲學中的許多東西現在我們看來十分古怪”[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2頁。。原因在于,黑格爾哲學的本質不是歷史而是邏輯。歷史在黑格爾哲學中只是從屬于邏輯的附帶因素。“否認真實的歷史具有任何內在意義,只承認彼岸的抽象的而且是杜撰出來的歷史具有這種意義。”[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0、650、651、650頁。可見,黑格爾的絕對理性主義必然導致神秘主義。恩格斯對神秘主義進行了尖銳的批判。他明確指出:“不應當到虛幻的彼岸,到時間空間以外,到似乎置身于世界的深處或與世界對立的什么‘神’那里去找真理,而應當到近在咫尺的人的胸膛里去找真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0、650、651、650頁。這就告訴我們,對于歷史的內容,我們只能在歷史之中去尋找,而不能到歷史之外去尋找,更不能把不屬于歷史的東西強加給歷史。相反,“我們要求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0、650、651、650頁。。這是克服歷史神秘主義的唯一的途徑。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就必須從歷史的基本事實出發。而歷史本身是復雜的,這就要求我們既重視歷史的普遍性,又不能滿足于歷史普遍性,而是通過對歷史事實的考察,了解歷史的特殊性和多樣性。馬克思的《資本論》通過對西歐的資本主義的研究,概述了資本主義的歷史起源。但是,當有人把他對西歐資本主義歷史起源的認識當作一把“萬能鑰匙”的時候,馬克思對這種做法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他認為,“這樣做,會給我過多的榮譽,同時也會給我過多的侮辱”[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42頁。。在馬克思看來,每一個民族,由于歷史條件和歷史環境的不同,它們不可能走完全相同的道路。歷史條件的復雜性決定了歷史發展道路的多樣性。因此,歷史的普遍原則和普遍價值,對于不同民族而言,只能吸收和借鑒,不能照搬照抄,不能成為唯一固定的模式。不同民族的發展的道路,只能在對其特殊性的探索中去發現,并通過不同發展道路的特殊性來豐富和完善歷史的普遍性。
盡管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主義之間具有密切的聯系,但是,歷史唯物主義不同于歷史主義,二者具有本質的區別。歷史主義專注于歷史的事件,忘記了歷史中的人;關注歷史的現象,忽視了歷史的本質;關注歷史的特殊性,忽視了歷史的普遍性。對于歷史主義的這些局限性,馬克思恩格斯給予了尖銳的批判,并闡明了歷史發展中的幾個關系。第一,歷史事件與人的活動的關系。歷史事件總是和人的活動相聯系,離開人的活動的歷史事實是根本不存在的。歷史主義重視歷史事件,這無可厚非。問題在于,當歷史主義在談論歷史事件的時候,忘記了歷史事件中的人,忘記了人的活動和人與人的關系。蘭克作為德國歷史主義的主要代表,宣揚所謂的“客觀的歷史編纂學”,只關心具體的歷史事件,不關心隱藏在歷史事件中的社會關系。對此,馬克思批評道:“從這里已經可以看出,這個市民社會是全部歷史的真正發源地和舞臺,可以看出過去那種輕視現實關系而局限于言過其實的歷史事件的歷史觀何等荒謬。”[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79、71、74頁。可見,只滿足于對歷史事件的描述,不可能達到對歷史的真正認識。和歷史主義不同,歷史唯物主義的“這種考察方法不是沒有前提的。它從現實的前提出發,它一刻也不離開這種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處在某種虛幻的離群索居和固定不變狀態中的人,而是處在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展過程中的人。只要描繪出這個能動的生活過程,歷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還是抽象的經驗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一些僵死的事實的匯集,也不再像唯心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想象的主體的想象活動”[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79、71、74頁。。歷史唯物主義不是否認歷史事件,而是通過對歷史事件的考察,把握在歷史中活動的人、人的活動以及人與人的關系。第二,歷史的現象和本質的關系。歷史主義反對用抽象的理性解釋歷史,主張以具體的歷史事件解釋歷史。應當說對于歷史事件關注是必要的,因而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歷史主義往往是把歷史歸結為許多具體的歷史事件,甚至把歷史等同于具體的歷史事件的羅列,而沒有把握歷史事件之間的關系,因而不能抓住歷史的本質,不能發現歷史發展的規律。對于歷史的解釋,歷史主義批評理性主義對待歷史的主觀性態度,強調歷史的客觀性或歷史的真實,其出發點是合理的。問題在于,歷史的真實并不等同于歷史現象,除了歷史的現象的真實之外,還有歷史本質的真實,即在歷史現象之中隱藏著歷史的本質,存在著歷史必然性和客觀規律性。歷史主義所關注的不過是歷史現象的真實,尚未達到歷史本質的真實。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主義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它不僅重視歷史的現象,而且重視歷史的本質,并通過對于歷史現象的研究,發現歷史的本質和規律。對于歷史事實的考察,是把握歷史本質的前提和基礎。馬克思恩格斯看到了歷史事實的重要性,主張“任何歷史觀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必須注意上述基本事實的全部意義和全部范圍,并給予應有的重視”[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79、71、74頁。。如果沒有對歷史事實的了解,就不可能“為歷史提供世俗基礎”。但是,馬克思恩格斯并未滿足于一般的歷史事實。他們主張,還要在對歷史事實考察的基礎上,發現歷史的內在結構和不同層次之間的聯系。“經驗的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根據經驗來揭示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聯系”[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79、71、74頁。,要通過對歷史事實的分析和比較,達到“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79、71、74頁。,并對歷史的進步發揮積極的指導作用。第三,歷史特殊性和歷史普遍性的關系。歷史主義關注歷史的特殊性,重視不同時代和不同民族歷史和文化的特點,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歷史主義只是關注歷史的特殊性,而忽視了歷史的普遍性。相反,理性主義只是關注歷史的普遍性,并把理性絕對化,忽視了歷史的特殊性,甚至用歷史普遍性取代歷史特殊性。這理所當然地遭到了歷史主義的批判。應當說,歷史主義對理性主義的批評,擊中了理性主義把歷史普遍性絕對化的要害。但是,歷史主義在強調歷史特殊性的同時,卻走向另一個極端,完全否認了歷史的普遍性。如前所述,歷史唯物主義對絕對理性主義也進行了批判,但是,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主義的不同之處在于,歷史唯物主義沒有否認歷史的普遍性,而是堅持歷史普遍性和歷史特殊性的統一,反對離開特殊性的普遍性。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其實,前期歷史的‘使命’、‘目的’、‘萌芽’、‘觀念’等詞所表示的東西,終究不過是從后期歷史中得出的抽象,不過是從前期歷史對后期歷史發生的積極影響中得出的抽象”[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頁。。也就是說,包括歷史意義、歷史價值和歷史觀念在內的歷史普遍性,它們不可能孤立存在。歷史的普遍性只能在歷史的特殊性之中存在,并且是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抽象和概括出來的。“凡是民族作為民族所做的事情,都是他們為人類社會而做的事情,他們的全部價值僅僅在于:每個民族都為其他民族完成了人類從中經歷了自己發展的一個主要的使命(主要的方面)。”[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57頁。因此,歷史的普遍意義和價值,只能存在于一定歷史條件下的不同民族中,并通過不同的民族得到體現。
歷史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概念,為了達到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正確理解,必須深入地研究歷史概念。歷史唯物主義不僅把歷史作為研究的對象,而且把歷史作為研究的方法,歷史是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的統一。如何理解歷史,這是所有歷史觀不可回避的基礎性問題。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把握歷史唯物主義對“歷史”的解讀。
首先,歷史唯物主義堅持用人的活動解釋人類的歷史。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是,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因此,無論是用抽象的“精神”(或神靈)來解釋歷史,還是用抽象的“物質”(或自然)解釋人類的歷史,都是唯心主義的歷史觀。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恩格斯把黑格爾哲學和費爾巴哈哲學都稱作是歷史唯心主義。無論是黑格爾哲學所理解的歷史,還是費爾巴哈哲學所理解的歷史,都不是人類社會的歷史。歷史并不在他們的視野之內,而在他們的視野之外。也就是說,他們所說的歷史離開了現實的人,因而不是人創造的歷史。與此不同,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歷史是人創造的歷史。在他們看來,歷史既不是“絕對精神”的產物,也不是自然的產物,即歷史不是自發的,而是人們自己創造的。也就是說,歷史和人是不可分割的,和人的活動是不可分割的。離開了人就沒有人類的歷史,離開了人的活動就沒有人類的歷史。一部人類社會的歷史就是人們創造的歷史,我們不能離開人和人的活動來解釋歷史。這就是歷史唯物主義對歷史的本質規定。所以,對歷史的解釋,既不能從抽象的“精神”出發,也不能從抽象的自然或抽象的人出發,而只能從現實的人出發。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恩格斯指出:“我們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所設想的、所想象的東西出發,也不是從口頭說的、思考出來的、設想出來的、想象出來的人出發,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頁。馬克思的關于人們自己創造歷史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說是受到了維科的影響。維科是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意大利哲學家,他比較早地提出了“人類的歷史是由人創造”的思想。他在《新科學》中曾經提出:“民政社會的世界確實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所以它的原則必然要從我們自己的人類心靈的各種變化中就可以找到。任何人只要就這一點進行思考,就不能不感到驚訝,過去哲學家們竟傾全力去研究自然界,這個自然界既然是由上帝創造的,那就只有上帝才知道;過去哲學家們竟忽視對各民族世界或民政世界的研究,而這個民政世界既然是由人類創造的,人類就應該能認識它。”[注][意]維科:《新科學》,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159頁。維科的這個觀點糾正了以往解釋人類歷史的錯誤,明確地表達了人類的創造性活動和人類歷史的一致性。維科的這個觀點受到馬克思的贊許。1862年馬克思在給費迪南·拉薩爾的信中批評拉薩爾說:“我注意到,你似乎沒有讀過維科的《新科學》。你在那里當然找不到與你的直接目的有關的東西。不過這本書(指維科的《新科學》)還是有意思的。”并指出:“在維科那里……還有不少天才的閃光。”[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617-618頁。不僅如此,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也高度評價了維科提出的上述觀點。馬克思認為:“如維科所說的那樣,人類史同自然史的區別在于,人類史是我們自己創造的,而自然史不是我們自己創造的。工藝學會揭示出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產過程,從而人的社會生活關系和由此產生的精神觀念的直接生產過程。甚至所有抽掉這個物質基礎的宗教史,都是非批判的。事實上,通過分析來找出宗教幻象的世俗核心,比反過來從當時的現實生活關系中引出它的天國形式要容易得多。后面這種方法是唯一的唯物主義的方法,因而也是唯一科學的方法。那種排除歷史過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的缺點,每當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專業范圍時,就在他們的抽象的和意識形態的觀念中顯露出來。”[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9頁。馬克思的論述清晰地表達了歷史唯物主義關于歷史的觀點。只有用人的活動來解釋人類歷史的發展,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離開人和人的活動解釋人類歷史,無論是用抽象的精神解釋歷史,還是用抽象的物質解釋歷史,都會把歷史排除在外,都不可能對歷史作出正確的解釋。
其次,歷史唯物主義主張,人類歷史歸根到底是物質生產活動的歷史。用人解釋歷史,是必要的,但又是不夠的。僅僅用人來解釋歷史,不一定能夠達到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不可否認,費爾巴哈就是用人來解釋歷史的,但他并沒有達到歷史唯物主義。原因在于,費爾巴哈所說的人,只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和人的“感性直觀”,而不是人的感性活動,不是人的物質生產實踐活動。所以,“他沒有看到,他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頁。。因此,我們不能滿足于用人來解釋歷史。用人解釋歷史,歸根到底在于要用人的生產實踐活動解釋歷史。我們所說的人,不是抽象的人。“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頁。人和動物區別的第一個歷史活動,并不在于人有思想,而在于人們的物質生產活動。從根本上說來,歷史不是思想的產物,而是人們的物質生產活動的產物。思想活動歸根到底受制于物質生產活動。正是從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恩格斯指出,思想和觀念本身,“它們沒有歷史,沒有發展,而發展著自己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人們,在改變自己的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頁。。在現實生活中,是物質活動決定思想活動,而不是相反。所以,我們不能用思想活動解釋歷史,只能用物質活動解釋歷史。人類社會的歷史,本質上就是物質生產活動的歷史。物質活動是現存一切的基礎,如果不具備物質的因素,觀念的變革對于實際的發展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歷史的發展以及人的解放,從根本上說,依賴于物質的活動,而不是思想的活動。“沒有蒸汽機和珍妮走錠精紡機就不能消滅奴隸制;沒有改良的農業就不能消滅農奴制;當人們還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質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證的時候,人們就根本不能獲得解放。‘解放’是一種歷史活動,不是思想活動,‘解放’是由歷史的關系,是由工業狀況、商業狀況、農業狀況、交往狀況促成的。”[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頁。這就充分表明,歷史總是和物質生產相聯系的,沒有物質的生產,歷史便喪失了基礎。“由此可見,一開始就表明了人們之間是有物質聯系的。這種聯系是由需要和生產方式決定的,它和人本身有同樣長久的歷史;這種聯系不斷采取新的形式,因而就表現為‘歷史’。”[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頁。因此,人類的歷史本質上就是人的物質生產活動的歷史。這是馬克思恩格斯對歷史的基礎和本質的揭示,是歷史唯物主義基本觀點的深刻表達。
再次,歷史唯物主義認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歷史。既然歷史是與人的物質活動聯系在一起的,也就意味著,離開了人的物質活動,也就離開了歷史。在人類歷史本質上是物質生產活動的歷史這個基本觀點中,隱藏著另外一個觀點,那就是,歷史并不等同于過去發生的事情,一切歷史都是當代的歷史。或許可以這樣說,歷史包含過去,歷史并不屬于過去,而是屬于現在。如果把歷史等同于過去,是對歷史的直觀主義的態度。馬克思恩格斯指出:“我們之所以在這里比較詳細地談論歷史,只是因為德國人習慣于‘歷史’和‘歷史的’這些字眼隨心所欲地想象,但就是不涉及現實。”[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頁。這是對離開現在談論過去的抽象歷史觀的尖銳批評。馬克思恩格斯主張,如離開現在談論過去,就是一種抽象的歷史觀點。而避免抽象的唯一的途徑,就是立足現在研究過去,也就是說,不能脫離現實而研究歷史。這才是對待歷史的正確態度。歷史是人類活動的不斷發展的過程,我們所說的現在,就是過去的延續。所以,過去和現在是不可分割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完全有理由說,沒有純粹的過去。歷史唯物主義固然重視歷史,但這并非意味著我們重視的是過去,相反,我們真正關注的不是過去,而恰恰是現在。事實上,研究過去并不是為了過去,研究過去的真實意義是為解決當下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歷史。歷史作為過程就是人們的物質生產活動不斷發展。“歷史不外是各個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遺留下來的材料、資金和生產力;由于這個緣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變了的環境下繼續從事所繼承的活動,另一方面又通過完全改變了的活動來變更舊的環境。”[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頁。可見,歷史既有繼承也有創造,是繼承中的創造,因而它表現為一個連續的過程。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對歷史的這個特點作了更為簡明的概括,他認為:“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66、78頁。這就表明,歷史不是既定的先在,而是在人的活動中不斷生成的過程。如果把歷史等同于純粹的過去,歷史就會成為既定的、外在的、僵死的和非歷史的東西。這種對待歷史的態度,是馬克思所批評過的,即使在今天仍然需要引起我們的高度警覺。
歷史的意義在于現實,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這個觀點表明歷史的當代性質和意義。歷史包含著過去,但歷史并不等同于過去。歷史是與現在相聯系的過去。馬克思在批評青年黑格爾派的時候,就尖銳地指出,他們只是滿足于詞句的批判,“不是反對現實的現存世界”,“忽視了德國哲學和德國現實的聯系”[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66、78頁。,他們只是習慣于字眼上的想象,“但就是不涉及現實”[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66、78頁。。馬克思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表明了他是何等重視歷史和現實的關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悉尼·胡克認為,在馬克思的哲學中“歷史并不是曾經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注][美]悉尼·胡克:《對卡爾·馬克思的理解》,徐崇溫譯,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第98頁。。他顯然注意到了馬克思的歷史觀的特點。馬克思的突出貢獻并不是歷史的觀點,而是歷史的當代性的觀點。因此,我們只有深刻地理解現在,才能更好地理解過去。正如馬克思所指出:“歷史發展總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的:最后的形式總是把過去的形式看成是向著自己發展的各個階段,并且因為它很少而且只是在特定條件下才能夠進行自我批判,——這里當然不是指作為崩潰時期出現的那樣的歷史時期,——所以總是對過去的形式作片面的理解。……同樣,資產階級經濟學只有在資產階級社會的自我批判已經開始時,才能理解封建的、古代的和東方的經濟。”[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24、25頁。資本主義社會是對前資本主義社會的超越,因此,“不懂資本便不能懂地租。不懂地租卻完全可以懂資本”[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24、25頁。。歷史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這個過程是由許多不同階段構成。其中每一個階段都有鮮明的特征。可見,歷史是過程和階段的統一。承認歷史的階段性,要求我們重視不同歷史階段的區別,發現歷史的階段性特征;承認歷史的過程,要求我們重視不同歷史階段之間的聯系,發現歷史的階段性共性。既然歷史的意義在于現在,我們就必須重視對現在的研究。沒有對現在的深刻認識,就很難深刻地理解過去。只有正確地理解現在,才能更好地理解過去。同樣,要做到全面地理解過去,必須首先全面地理解現在。既然歷史的意義在于現在,我們必須立足現在而研究過去。研究過去是必要的,但不是為了過去而研究過去,研究過去恰恰是為了現在,研究過去的意義和價值在于認識、回答和解決現在出現的問題。歷史的意義在于現在,還要求我們面向未來。歷史是不斷發展的。過去的發展是現在,現在的發展就是未來。所以,無論是研究過去,還是研究現在,都不能忽視未來。只有深刻地洞察未來,才能更好地把握現在。而對未來的洞察,又是以對過去的了解為基礎的。從去過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這就是歷史發展的過程。我們要真正實現階段和過程的統一,就必須做到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