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倫
(常州工學院外國語學院,常州工學院翻譯研究所,江蘇 常州 213002)
“meme”出自英國科學家理查德·道金斯1976年出版的《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一書。在《擴展的現象型》(1982年)中,道金斯把生物世界生命中的“基因復制”這一本質現象的分析運用到對人類文化演進機制研究中。把“文化傳播單元”和“行為模仿單位”稱作“meme”。該詞源自希臘詞“mimeme”。道金斯刪除了希臘詞“mimeme”中的詞根“mi”而構成了“meme”。這樣一來,“meme”既與英文單詞“memory”相近,又與法語“meme(同樣、自己)”拼寫完全吻合①。據道金斯,meme這一概念所指和可指甚為廣泛,諸如音樂旋律、某一觀念、能被人們接受的新名詞、流行服裝式樣、瓦罐和瓷器形狀、建筑風格、科學家或思想家的某一見解或理論,以及宗教信仰中神的概念和圣人的箴規等等,均可視為摹因。換言之,在文化體系內部,任何一個能向人傳播并能自我復制的微觀文化單元都是摹因。文化會以摹因的形式代際相傳,這一過程從歷時角度來看就是文化濡化。因此,文化濡化從實質上來說就是使人接受某種文化摹因從而型塑他的文化“品格”并使其“文化化”的社會機制過程②。
如同種子生長離不開土壤、水分、空氣、陽光等,一個人的成長亦必有其背景。作為20世紀的“中國語言學之父”、世界著名的結構主義大師和現代音樂先驅的趙元任先生,他融會古今、貫通中外、橫跨文理、精通音樂,當然也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法國史學家和批評家丹納(Hippolyte Adolphe Taine)曾經強調種族、環境和時代三原則對偉大藝術家成長所起的作用③。因此,本文以文化濡化(enculturation)為視角,從家庭濡化、地域文化和社會氛圍三個方面著重分析文化坐標系中影響趙元任先生的中國文化摹因。
“濡化”由美國人類學家赫斯科維茨(Melville Jean Herskovits)在《人及其工作》(1948年)中首先提出,該詞的英語含義有“在文化中”或“進入文化”的意思。核心是人及人的文化獲得和傳承機制。它關注的主體是人,指整體性的、作為傳統模式的文化與人類個體在成長中人格的相互影響和作用,是一個在特定的文化環境中,人類個體適應其文化并學會完成其適合其身份與角色的行為過程④。在文化的濡化過程中,不同的家庭背景、不同的社會背景影響著濡化的內容、方式和結果。尤其是家庭內部的耳濡目染,對每個人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作為被影響的人來說,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影響,并不會刻意注意,甚至不易覺察到,但影響非常深刻。
趙元任生于清光緒十八年九月十四日(1892年11月3日)天津紫竹林的一所深宅大院⑤。他的六世祖趙翼乃是中國清代詩人、史學家、進士,與袁枚、蔣士銓齊名,合稱乾隆三大家。其詩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廣為流傳。其祖父趙執詒是同治年間舉人,曾做過冀州直隸州的知州等。父親趙衡年,曾中過舉人,能吹笛弄簫,也是位多才多藝的人。母親馮萊蓀,是一位世家女,很有才氣,能寫詩填詞,寫的一手好字,還善昆曲,能唱能吹,這對趙元任以后喜歡音樂、成為有名的音樂家影響是很大的。在蘇常一帶她對于昆曲有專長,不過在那時一個女人根本不興把這類專長宣露給外人知道(她的外甥和侄女們以后在北京都是出名的昆曲家,如龐敦敏等),因此元任也有音樂的天賦。至于他的音韻學大約也是家學淵源⑥。由此可見,其濡化過程中家庭教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吳地文化的區域包括蘇南的太湖流域以及上海、浙北等江南地區,其中蘇錫常一帶是吳文化的發源地與核心區域。吳文化具有尚武崇文、外柔內剛、厚德載物、經世致用、海納百川、兼收并蓄、詩性智慧、詩性精神、詩性生活和詩性文化等特征。這里有為之士可謂燦若繁星。吳地是一塊神奇的“文化富礦”,出現了許多引導時代潮流的思想大師和文化巨匠。近當代有華羅庚、周培源、茅以升、錢學森、錢偉長、竺可楨等科學家,陳去病、柳亞子、朱自清、顧頡剛、葉圣陶、費孝通以及陸文夫等文化名人,梅蘭芳、周信芳、趙丹等著名表演藝術家⑦。根據周欣所著的《江蘇地域文化源流探析》,“從歷史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看,蘇州是吳文化的中心,無錫和常州可以看成是吳文化的亞中心”。身處該文化中心的趙元任先生,自然會受吳文化這一摹因的濡化。趙先生的身上深深烙下了吳文化這一摹因印跡。筆者認為,他體現了吳文化學術以下特征:
第一,兼收并蓄,重視吸收不同文化營養。首先,趙先生自幼便游歷、體驗不同文化摹因,吸收、比較方言摹因。具體講,趙先生雖生于天津,次年到北京,四歲住磁州,五歲祁州,六歲保定,七歲冀州,八歲住保定,九歲住冀州,十歲回常州⑧。《趙元任生活自傳》中《我小時候說的話》那一節便足以證明。其中提到當時趙先生形象生動地模仿保定話“ha個東西fou咧田下咧”和學著冀州話“chu遛chu遛”玩兒⑨。可見,孩提和少年時代,趙元任就開始特別敏感于各地方言的差異,并常常細加辨別和摹仿。其次,趙先生深受西方文化摹因的濡化。在美留學期間,雖相繼主攻數學、物理、哲學,但他興趣多樣,涉獵甚廣,尤其對于當時作為新興學科不斷成長的語言學始終抱有鉆研的志趣。1912年就讀康奈爾大學期間,他選修過音韻學課程,他回憶道:“學了國際音韻字母,使我大開眼界,也大開耳界。以后在哈佛大學我選修更多音韻學課程,興趣更為提高。”⑩此外,趙元任借鑒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理論和方法研究漢語。40年代,趙元任用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方法研究漢語語法,出版了中國現代語法學的奠基作之一《國語入門》。60年代,又系統地運用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方法這一西方文化摹因,對漢語的語法事實進行了全面的描寫和精辟的分析,出版了《中國話的文法》一書。該書至今仍是國內外稱引最多的漢語語法著作。而1959年上半年,趙元任受臺灣大學的邀請,攜楊步偉第一次登上臺灣島。2月2日至4月1日在臺灣大學文學院中文系作語言學理論方向的系列演講。由于善于借鑒,從而使看起來枯燥無味的語言理論問題變得通俗易懂,妙趣橫生,揮灑自如,受到學生熱烈歡迎。
第二,學術活動與社會現實密切聯系。吳文化中明朝的泰州學派關心國計民生,致力于封建道德的普及和宣傳工作。明末清初顧炎武主張政治改革,表露民主思想。清朝常州學派承襲公羊三世學說,啟發變異思想,給康梁以直接影響。馮桂芬等主張學習西方變法圖強,發展工商,給中國近代化發展提供了思想前提。到了趙元任先生,亦是如此。首先,他支持白話文運動,并“突然地”闖入了白話文運動,并于1921年夏天譯出《阿麗思漫游奇境記》,繼而與語言學結緣,終以語言學大家傳名于世。這些看似歷史的偶然,其實與趙元任與生俱來的語言天才、親歷的時代潮流、感知的吳文化摹因等存在著某種必然的關系。趙元任響應二三十年代的“國語運動”,并做出了重要貢獻。他長期提倡試用漢語羅馬字母化,1928年以趙先生擬定的“國語羅馬字”方案為基礎的拼音法式,為國民政府正式頒布。第二年,教育部國語統一籌備委員會又通過了他擬定的《注音符號總表》,使用其編寫的《國音常用字表》。后來商務印書館發行他的“新國語留聲片”和他編寫的《新國語留聲課本》,成為當時推行國語的語音標準。1941年,趙元任重回哈佛大學,在哈佛燕京社擔任漢英辭典編輯,兼教中文。不久,珍珠港事件爆發,美國對日宣戰。為準備遠東戰爭,哈佛大學開設了兩個遠東語言速成班,趙元任講授粵語課程——這是為政府從中國的廣東地區進兵作準備。由于他有在兩廣調查方言的基礎并早已學會了廣東話,講課又善于誘導啟發、調動學員的積極性,學生們進步很快。
第三,崇尚學術思辨,注重實證。史上,清初顧炎武開考據學的先河,清代錢大昕等三大考據學的成果,一直被奉為古文獻學的典范。這種縝密考證的學風,流傳至今。趙元任先生學術亦注重實證。例如,1928年的《現代吳語的研究》是在調查江蘇、浙江各處吳語的基礎上撰寫的。他1934年的論文《音位標音法的多能性》也是在長期的漢語方言調查和深入的音位學理論研究的基礎上撰寫的。此類作品不勝枚舉。由于趙元任先生這些學術精神與吳文化學術特點極其吻合,因此筆者認為他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吳文化摹因的濡化。
趙元任于清光緒十八年生于天津,時值社會相對封閉。在這樣的背景下,文化對生活形式的作用和影響主要通過文化濡化進行。之所以說在一個封閉社會中文化對生活形式的作用主要是通過文化濡化進行,是因為對任何單個人來說,他一生下來就必定落在一定文化之中。因此,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也就是他被生活在其中的文化“濡化”的過程。筆者認為洋務運動、庚子賠款和國語運動這三大摹因對趙先生濡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由于國語運動在上面提到,在此便不再贅述。
第一,洋務運動。這一文化摹因為趙元任先生體驗、接受現代化的中國教育提供了可能。洋務派傳播西方社會政治學說和自然科學知識,促進了中西文化的交流,打破了幾千年的閉塞心理和狹隘守舊的傳統思維。體現在以下幾方面:(1)創辦外國語學校。如1862年7月,京師同文館在北京正式成立,它不僅設立了英文館,還陸續設法文館、俄文館等。在其影響下,如上海廣方言館等一批同類學校設立。這為趙元任1907年至1910年在南京江南高等學堂能夠領略外國語言提供了可能。(2)創辦了各類新式學堂。新式學堂不再是封建士子為求取功名的讀書之地,而是適應時代要求興起的傳播知識、培養人才之處。新式學堂中,單一的儒家經學內容被多樣化的近代知識取代,外語和近代西方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知識進入課堂。因此,在1907年和1910年間,趙元任先生在南京的江南高等學堂里的課程不僅門類眾多,如國文課程、數學課程(包含代數、幾何、三角)、英語、物理、繪畫等,還由外國教師來授課,其中繪畫課是由日本人教授,英語課乃由來自美國田納西州納什維爾市(Nashville)的老師(David John Carver)來教授,這為趙元任先生能夠在知識的海洋中徜徉、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趙元任生活自傳》中可以找到充足的證據。
第二,庚子賠款(西方人稱之為Boxer Indemnity)。這一摹因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趙先生。庚子條約對中國開出極其苛刻條款,清政府被迫賠款4.5億兩白銀,相當于當時國家年收入的兩倍。其中美國分到的賠款為2 500萬美元,加上39年的利息,總數約為4 600萬美元。其數目遠超過美國實際損失。于是,在中國駐美公使梁誠和美國傳教士明恩溥等推動下,美國決定,將多出部分以設立資助中國學生留美獎學金的形式歸還中國。庚子賠款獎學金培養了眾多中國教育界和政治界最具影響力的人物,其中就有趙元任先生。庚子賠款雖是屈辱的中西文化交流史,但客觀上為當時尤其是諸如趙元任先生這樣博學之人搭建了出國學習深造的平臺。
古往今來,任何人的成功都有內因和外因。在數學、物理學、哲學和音樂方面均有建樹,以語言學領域成就突出的語言大師趙元任先生亦不例外。除了其天生稟賦因素外,家庭、地域文化和社會氛圍是促成其成功的三大摹因。正是自幼的耳濡目染、家庭熏陶、吳文化的長期浸潤和社會大環境的影響,趙元任的天資得以深入挖掘、才華得以全面展現,從而為我國的語言事業做出了無人望其項背的貢獻。家庭、吳文化和社會背景三大摹因共同作用,通過長期的濡化過程,最終成就了一代語言大師。由此可見,濡化在個人成長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發揮著難以量化的巨大作用。
注釋:
③莊孔韶:《人類學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87頁。
④王克嬰:《中國文化傳統、社會變遷與人的全面發展》,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1頁。
⑦徐國保:《吳文化的根基與文脈》,東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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