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羽
我國唐朝詩人劉皂,名不見經傳,卻寫出了一首非常有名的七言絕句《旅次朔方》(又題《渡桑乾》):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詩人客居并州十載,日日夜夜想返回家鄉咸陽。出乎意料的是,非但回鄉無望,忽然一紙調令傳來,他必須渡過桑乾河,到更遙遠更荒涼的塞北去任職。官命難違,只好收拾行裝啟程。住在并州的時候思念故鄉;可一旦要離開這個城市,卻突然產生了依依不舍的感情,覺得它像故鄉一樣親切。這時候想留在這第二個故鄉也成了奢望。短短四行詩,把小人物備受命運捉弄的復雜心理,把抒情主人公的尷尬、悲涼與無奈表現得淋漓盡致。
俄羅斯僑民詩人別列列申的經歷,與這位中國詩人頗為相似,只不過境遇更加坎坷。他出生在俄羅斯,七歲時隨父母來到中國,在中國生活了三十多年,寫了許多懷念俄羅斯的詩,卻難以實現返回祖國的夢想。后來,形勢所迫,他又不得不離開中國,漂洋過海去了南美洲的巴西。他有一首詩題為《無所歸依》,詩中說“中國有愛,巴西自由”,但俄羅斯是他的根基。他覺得自己有三個祖國,卻不得不四處漂泊流浪。
在僑居里約熱內盧的歲月里,他不僅思念俄羅斯,也常常懷念中國。為了排解憂煩,他開始把中國的古典文學作品譯成俄文。他翻譯了屈原的《離騷》,翻譯了李白、李商隱、杜牧等詩人的詩作,還翻譯了老子的《道德經》。他對中國的文學藝術真可謂一往情深。明知不能出版,卻仍要翻譯,說明中國文化成了他的精神慰藉與寄托。
這位詩人是在苦戀中漂泊,在漂泊中苦戀。盡管生活艱苦,但他心中有愛,愛俄羅斯,愛中國,也愛巴西??鄳伲罱K變成了他的財富,成了他詩歌創作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源泉,從而也成就了他的詩名。這位詩人在促進俄羅斯與中國,俄羅斯與巴西文學與文化交流方面作出了杰出貢獻,俄羅斯人,巴西人,中國人都應該記住他的名字:瓦列里·弗朗采維奇·別列列申。
世界上各個國家、各個民族之間的文化和文學是彼此溝通、互相交流的,既從對方接納自己需要的東西,又向對方施加影響。但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文化與文學影響的接受,“是通過民族中成員個人的接受來實現的”[1]。“好的文學翻譯家和好的文學家一樣,是作為民族的代表者在接受著外來文學的影響。他不僅僅是自己接受,而且還要比一般文學家更為直接地把自己接受過來的東西讓本民族廣大讀者去接受”[2]。在這一方面,僑民文學家能夠發揮積極而重要的作用,成為國與國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文化與文學溝通的橋梁。別列列申就是這樣一位民間的文化使者。
俄語是別列列申的母語,但他也精通漢語、英語,后來又掌握了葡萄牙語和西班牙語,這對他深入了解不同的民族文化背景,對他從事寫作與翻譯,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別列列申七歲時,跟隨母親來到中國,先后在哈爾濱、北京、上海生活長達三十二年,說他是個“中國通”,決不為過。他在中國期間,先后出版了四本俄文詩集。其中很多作品和他在中國的生活有關。讀一讀他的詩,看看半個多世紀以前這位俄羅斯僑民詩人心目中的中國是什么樣子,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從別列列申的詩歌作品不難發現,詩人熟悉中國的山川景物、風土人情。他發自內心地認同中國的文化、熱愛中國文學、藝術和語言。他的詩明顯受到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從意境到意象都有幾分中國詩詞的情調和韻味。
在中國,詩人游歷過很多地方:從松花江邊到長城腳下,從華北平原到江南水鄉,從西子湖畔到湖南山城,處處都留下過他的足跡,同時,四處游覽也不斷地激發他的靈感,他的詩篇源源不斷地寫出來。1939年秋天,正是觀賞香山紅葉的季節,別列列申到了北京。這座古老的都城給他留下了特別美好的印象。從《中?!芬辉?,可以看出詩人悠閑喜悅的心境:
整個夏天有荷花開放
平靜的湖水一片碧綠,
我常在這里休閑散步,
岸邊的小路彎彎曲曲。
從這里看得清清楚楚,
往昔歲月的無言見證——
那是皇帝的一條古船,
還有島上的夢幻涼亭。
詩人喜愛這里的湖水、荷花、松林,對“人間仙境”發出了由衷的贊嘆:
花園當中我最愛中海,
愛水色澄碧水面寬廣:
此地豈非神仙的天堂?——
法衣潔凈才有幸觀賞!
詩人當時在俄羅斯東正教駐北京傳教士團工作,擔任該團圖書館圖書管理員,大概是憑借這種身份才有機會到中海游玩。他覺得人生短暫,如無形幽魂倏忽飄過,有幸在荷花飄香的皇家園林信步漫游,實在是上天賜予的獎賞。
他的《從碧云寺俯瞰北京》一詩,有這樣的詩行:
身為游子長期無家可歸,
我站在白色大理石柱一旁,
腳下是一個龐大的城市,
人們熙熙攘攘喧囂如海洋。
我站在高山之上,碧云寺
廟宇高聳,巍然壯觀,
如此莊嚴,名利煙消云散,
只聽見永恒的風在呼喚。
詩人渴望停止漂泊,像鴿子飛回方舟一樣,來碧云寺隱居,躲進松林,忘卻榮辱,避開人世間的雷雨風暴,默默無聞地度過一生。詩句流露出消沉避世的情緒,作為東正教的修道士,有這種想法并不奇怪。有意思的是,這種避世隱居的思想,隱約透露出道家清凈無為的意緒。
《游山海關》一詩,既刻畫了群山中“天下第一關”的雄偉,也真實記錄了歷史的滄桑,“歷次戰火毀壞了無數城垛,/沉重的塔樓已快要塌陷”。山腳下的荒村,飯店里賣笑的胡琴聲,都被聰慧機敏的詩人收入了詩行。
《游東陵》的兩行詩,“陵墓中埋葬著列位帝王,/他們夢見征戰與盛宴。”詞句凝重,隱含嘲諷。詩的最后一節特別值得玩味:
陵墓墓門的拱形墻壁,
滿是圖畫、姓名與詩篇。
我們也用尖尖的石頭,
把野蠻的名字刻在上邊。
詩句有幽默調侃色彩,但又相當真實。帝王陵寢的威嚴,與游客的隨意涂鴉形成反差。“野蠻”二字同樣隱含著對比,詩人知道中國擁有悠久的歷史,當李白仗劍漫游、飲酒高歌的盛唐時期,俄羅斯還是一片荒蕪,因此詩人自稱蠻夷,入鄉隨俗地提名留念也就不足為怪了。
別列列申還有一首抒情詩,題為《湘潭城》,濃筆重彩,音韻和諧流暢,寫得格外動人:
黎明,云彩飄逸想休息,
早早飄向湘潭城,
清風吹向湘潭城,
河水流向湘潭城。
白天,鴿群飛向山岡,
山岡后面是湘潭城,
傍晚,霞光像只五彩鳳,
它愿棲息湘潭城。
微笑向往湘潭城,
幻想聚會湘潭城,
胡琴贊美湘潭城,
花朵傾慕湘潭城。
詩人從黎明、白天、傍晚,直寫到夜晚,夜色“揮舞天鵝絨的旗,/寂靜籠罩了丘陵”,他匆匆逃出監獄,夢中飛往湘潭城。到早晨,原路返回他服刑的牢籠。抒情時間線性發展,形成了一個螺旋上升的環狀結構。為什么湘潭城讓詩人如此魂牽夢繞,心馳神往呢?原來,湘潭城是他的“幸福仙境!”至于為什么是“幸福仙境”,詩人卻守口如瓶,只字未提,從而造成懸念,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你可以推測:那里有他的情人?有他的摯友?有藝術上的知音?有他難以忘懷的美麗風光?……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在思索求解的過程中,你會進一步感受到這首詩朦朧的意境所生發出的魅力。
這首詩另一個鮮明的藝術特色就是采用了“重疊”的修辭手法,全詩二十四行,“湘潭城”一詞竟然出現了十二次,平均兩行出現一次。在一首詩中,一個詞重復頻率如此之高,確實罕見。但是你并不覺得詩句累贅羅嗦。究其原因,是詩人調動了一切藝術手段來強化這個中心意象,云彩、清風、河水、晚霞、微笑、幻想、胡琴、花朵、夢境、朝霧,全都圍繞著湘潭城,聚攏在湘潭城。如果把這首詩比喻為一支樂曲,湘潭城是旋律中反復出現的最強音;如果把這首詩比喻為一幅畫,那么,湘潭城處于光線最明亮的中心位置。它給讀者留下美好的印象、長久的回味,實在是水到渠成十分自然的事情。
詩人別列列申喜歡中國的詩詞、繪畫、音樂,并且有相當深刻的了解和認識。他欣賞杜牧的詩《山行》中的詩句“霜葉紅于二月花”,就以《霜葉紅》為題寫了一首詩:
霜葉紅——說起來多么奇妙。
中國有多少聰慧的詞句!
我常常為它們怦然心動,
今天又為這麗詞妙句癡迷。
莫非楓葉上有霜?但是你——
乃是春天鮮艷嬌嫩的花朵!
你說:“春天夢多色彩也多,
秋天吝嗇,秋天很少樹葉。
秋天干凈透明,憂傷而隨意,
秋天疲倦,不會呼喚生命。
秋天的葉上霜是冰冷的鎧甲,
秋天傲慢,從不喜歡愛情。”
不錯,但秋天中午的太陽,
仍以熱烈的光照耀楓樹林。
總有短暫瞬間:霜雪融化,
讓我目睹霜下紅葉與芳唇。
中國唐朝詩人杜牧的清詞麗句給了別列列申以靈感,使他寫出了一首非常美妙的愛情詩。這里既有借鑒,又有創新。詩中的少女與愛慕她的詩人顯然有著年齡上的差距。少女喜歡多姿多彩的春天,對秋天表示冷漠。詩人巧妙地回答說,秋天中午的太陽,以熱烈的光照耀楓樹林。他相信,總有霜雪融化的瞬間,讓他目睹霜下紅葉與芳唇!多么美好的意境!多么富有詩意的情境!少女單純,詩人摯著,讀者怎能不為之“怦然心動”?
中國繪畫,是別列列申詩中多次涉筆的題材。詩人格外欣賞中國的山水畫。在以《畫》為題的一首詩中,他贊美中國國畫大師筆觸輕靈,格外神奇。
峽谷在下,綠草如茵,
牛羊走來,牧童吹笛,
人生的目的不宜渺小,
仿佛是這畫中的真意。
上面的山嶺有條小徑,
攀登山徑者當受鼓勵,
櫻桃樹開花花團錦簇,
樹木的蔭涼涼風習習。
懸崖上孤松凌空,山中有賢哲隱居。詩人被這情景吸引,他表示:“只要死神還追不上我,/只要我還能四處游歷,/我知道,我這一顆心/必來此觀賞山的神奇!”俄羅斯詩人常常寫雪原,寫森林,寫大海,但很少寫山。能夠欣賞“山的神奇”,標志著別列列申對中國傳統文化中“山水詩”的認同與親近,詩人想必知道中國“仁者愛山,智者愛水”的古訓。
詩人別列列申之所以熱愛中國,源于他對中國文化傳統的理解和認同。他不僅精通漢語,熟讀中國詩詞,對中國儒家、道家的學說也有所涉獵。《湖心亭》(1951)一詩記述了他在杭州西湖的一次經歷。在湖心亭的廟宇里,他觀看了一位法名智化的僧人畫家的壁畫。
無名的智化來到這里,
他是畫家,也是和尚:
一幅幅圖畫語言精妙,
似在墻壁上放聲歌唱。
啊,這荷花永不凋謝,
雨中的荷葉卓然挺立,
有幾位圣賢不知疲倦,
端坐在松林的濃蔭里。
荷花,出污泥而不染;松柏,冒酷寒而不凋。這都是中國傳統文人高尚情操的象征。圣賢端坐松林,寄情山水,怡然自得,物我兩忘,這與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已經合拍。對中國文化沒有深入的了解,肯定寫不出這樣具有中國情調的作品。
依依不舍離開了寺廟,
我們將重新看待生活,
生活的畫卷班駁多彩,
我們的心將變得溫和。
須知蘆葦和花上蝴蝶,
同樣也可以生存久遠,
只要用妙筆輕輕描繪,
翩翩性靈凝聚于筆端。
生命短暫的蝴蝶,經過畫家妙筆點染,居然可以獲得持久的藝術生命力,詩人由衷地贊嘆中國畫家的高超筆法。這首詩還使我們有理由推測,詩人讀過莊子,熟悉莊生化蝶的故事。
胡琴,是中國的民族樂器。一般的俄羅斯人更喜歡鋼琴、提琴等西方樂器,未必把胡琴看在眼里。別列列申長時間生活在中國平民之間,所以對胡琴也有了感情。請看他在《胡琴》一詩中聽到琴聲的感受:
一把普通的木制胡琴,
配上尖銳高亢的弓弦——
但是這痛苦扣人心扉,
像離愁的笛音,像煙。
更像是初秋天氣陰郁,
蛐蛐鳴叫,菊花凌亂,
樹葉飄零,藍霧迷蒙,
依稀顯現青紫的山巒。
詩人對胡琴聲的描寫多么奇妙,他的想象力是又何等豐富多彩!聲音有了形象,有了色彩,詩人運用“通感”的藝術手法十分嫻熟,可謂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坦然承認,這琴弦撥動了他的心弦。
由此一顆心出現變化:
盈盈淚水模糊了雙眼——
我與繆斯這高尚女俘,
一道分享他人的辛酸。
只有在苦難中漂泊的詩人,才會如此善解人意,如此富有同情心。別列列申喜愛中國詩詞,浸潤日久,潛移默化,自然受到影響。他的詩歌作品往往出現中國詩中常有,而俄羅斯詩中少見的意象,比如茶葉、扇子、松樹、菊花等等。而他筆下的荷花猶為傳神。這里不妨引用《最后一支荷花》(1943)的詩句為證:
九月初的日子,
不再熱似蒸籠,
北海公園園林,
晚霞照得火紅。
遠方呈現淡紫,
透明而又純凈。
百花一度矜持,
如今花朵凋零。
花莖變得干枯,
四周籠罩寂靜。
最后一支荷花,
旗幟一樣堅挺。
荷花不懼傷殘,
傲骨屹立亭亭,
儼然古代巨人,
獨臂支撐天空。
百花凋零的秋天,荷花雖已傷殘,卻屹立不倒,像旗幟,像勇士,敢于獨臂支撐天空,傲骨錚錚,一副英雄氣概。詩人雖然獨自飄零,卻執意為自由吟唱。原來荷花的不屈不撓,是詩人內心精神世界的寫照。
別列列申把中國、巴西與俄羅斯并列,坦然承認中國是他的第二祖國。在題為《三個祖國》的抒情詩中,他說中國是絲綢與茶葉之國,扇子出名,荷花很多。他認為漢語既單純又復雜,詩人為這種美妙的語言著迷,他形容說,用這種語言說話的應該是天堂的使者。
詩人寫過一首題為《來自遠方》的抒情詩,滿懷深情地回憶了他在中國期間的一段愛情經歷。他坦然承認,曾經愛過一位中國姑娘。他常?;孟胱约鹤兂闪艘恢圾B兒,飛回中國,在他心愛的姑娘頭頂上空盤旋飛舞,啁啾鳴叫,以期引起她的眷顧。詩人斷言,即便在臨終時刻,他必定要魂歸中國!
我的一顆心返回那可愛的境界,
為的是徇情,我這顆癡迷的心,
在那里曾經勇敢、自由又真純,
在那里燃燒……早已燒成灰燼。
但燃燒的心還活著,活在灰里,
過了這么多年,幾乎快要窒息。
新穎的意象,獨特的構思,真摯的語言,賦予這首詩以強烈的感染力和持久的藝術生命力。
真正的好詩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正如俄羅斯詩人茨維塔耶娃所言:“我的詩像珍貴的陳年佳釀,總有一天會受人青睞?!?992年詩人別列列申在巴西去世,最終也未能返回祖國俄羅斯,這成了他難以瞑目的遺憾,然而詩人略感欣慰的是,他的作品畢竟返回了俄羅斯,上個世紀80年代末,俄羅斯報刊雜志開始發表他的詩歌,他的詩體譯本《道德經》,1991年發表在《遠東問題》雜志上,成了流轉最廣、最受關注的譯本,俄羅斯人終于容納了這位遠方的游子,承認他是杰出的僑民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