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鐘沉思（外一首）

我辜負了一些善意

一些愛，也被另一些人辜負。

我把太多時間用來

和至親者廝纏，和自己撕咬。

我的夢充盈如一只哺育的乳房。

我迷戀澄澈，因為

它始終召喚游離的陰影。

我的瘋狂從未溢出想象。

我有順民的膽怯

和一個饕餮之徒老練的眼光

——墮落，如果它的美足夠銷魂。

但我羞于稱自己為詩人

因為這和我渴望的生活并不相襯。

我的回憶多半源自

懊悔：那些瑣碎的，偶然的……

漫長的時間里

我和我的過失微不足道。

但輕率的諾言已成為我的判決。

塵埃博物館

這些錯金的寶塔

打傘的僧尼，嬉鬧游春的

男女，仍在尋找復活

的魔法力量：這里只有過去

像做工精巧的松糕

帶著運河發了酵的甜酒味

即使滿口爛牙也能隨意品啜。

而它從參觀者的驚嘆里

搜集苦澀，用眾多

揮毫的手，眾多被鏨子

或朱砂弄瞎眼的工匠

——他們曾在這里生活

受苦，用寂寞搭起

一座幻滅的蜃樓。它的歷史

漫長，如窄巷深處的回聲

它的河流平靜舒緩

卻只能弄濕征服者的馬蹄。

飄忽的輔音，繁縟的

舊風俗，形成一道松垮的

堤墻，又在激流里

不斷崩塌。粗鄙就足以

羞辱它，像背街漫溢的污水

像棚戶區疥癬般

傳染的貧窮；癲狂就足以

毀滅它，用橫飛的屎尿

呼喊和哭泣。至于為當地人

念茲在茲的享樂，充其量

不過是明清繡像小說里

敷陳的市井畫面

既無底氣，也不合時宜。

尤其當少年們渴慕狂暴的血

這里只有黑色的雨

落在老城低矮的屋頂上

有時化為霧靄，有時轉換成

午夜黯淡的底片。

壯闊的自然和這里絕緣

除了闔閭沒于深潭的陵寢

除了寺院，池塘

雕琢得過分的園林。荒棄的

石階下埋著失意者的怨恨

他們騎驢遠行，想贏得

整個世界，到頭來卻把心

輸給了太湖石。他們的后代

精明，也更沒種

腦袋縮進衣領，如同

閃躲半空里看不見的撲擊。

時光緩慢吞咽石灰

上映著沒有間幕的默片。

當山頂踩著木屐的浣紗女

漫步，在月蝕之時

無聲啜泣，并再次化為一朵

染血的烏云。她知道自己

會下地獄，因為就連

所有被美色撼動的黃昏

也難以救贖這座城市

鍋垢似的黑夜。火車呼嘯

碾過月臺上灼人的夏天。

但沒有人能測量黑暗的深度。

只有那些愛得瘋癲的

女人，會把生命劈成絲線

在光禿禿的枝椏間繡出

紅色的小鳥，林昭，陸蘭秀

發似火焰，目光如電

她們的翅膀如同潮汐，用力

拍擊著屋檐，直到

人們指尖搓揉的灰燼里

露出虹彩般的舍利。但很少

有人會愛這樣的女人

愛毀滅甚于愛一場細雨的

慰籍，在長嘆里

在眼淚和隨后到來的

遺忘中。對于擁擠如蟲卵的

時間，遺忘就像塵埃一樣

正當——但仍然是同樣的愛

被遺落，卻埋藏得最深

在這些焚毀的廢墟下

疊摞起另一座不朽的城市

像地宮里的七層珍珠

寶幢，每一層都堅如蚌殼。

那些無人居住的宅邸

有人正用細毫反復描摹

一艘輕悄的夜航船

緩慢，耐心，把落款藏進

衣褶般的波紋，如同凝望

無處傍岸的永恒。

作者簡介：劉立桿，原名劉利民，1967年生于江蘇蘇州，1989年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現居南京。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詩及小說，有詩集《低飛》等。